景川与单虹无止境的争吵、少时匮乏而拮据的物质条件、景川有意无意的道德绑架与束缚、单虹极端的高压与忽视,全部砸在了当年十二岁的孩子身上,把一个天才少年的骨头一寸寸打折。曝晒在烈日之下,炙烤得扭曲,连同内里也渐渐溃烂。他就在这样畸形的环境下,小心翼翼地缝补千疮百孔的肉身,眉眼一天比一天阴沉,却无人关心。
“心理医生都说,双相患者应该远离压力源,这就好像肺癌患者不要碰烟一样。被原生家庭压垮的孩子不计其数,但像安之严重到这种地步的,也真的不多见。姜喑苦苦拯救他,你们却一而再再而三把他往下拖,他今天变成这样,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话已至此,病房内死一般的寂静,路惟炫只剩下失望,原本他还指望众人齐心协力,再借助景川的势力扭转败局,未尝不能在绝境中向死而生,可现在景川和单虹呈现给他的,只是兰因絮果后的一地鸡毛。
决定离开,临走前突然自嘲:“忘了,你们连他患的是抑郁症还是躁郁症都分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好难受。
第63章 Jiang Yin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景爷他爸妈现在能帮上忙的地方确实不多。现在我们最缺的就是举报姜甄的实证。”
路惟炫从医院发完脾气后,就赶来见了姜喑一面。当年沈涵的事,所有在场者都选择噤口不言,唯独一个路惟炫,因为和景安之人尽皆知的关系好也无法做为实证。
姜喑安安静静听完路惟炫的叙述,不仅没有慌乱,还反过来安慰他:“没事,你别急,我已经跟李侦探聊过了,他是安之爸爸找来的,也相信我说的话。”
路惟炫点点头,摘下眼镜揉揉发酸的眼睛,他平时有些轻微近视,但很少戴眼镜,只是这顿时间劳累过度,偶然一次看电脑发现眼前模糊了起来,这才带上眼镜缓冲,只是近乎绝望的疲惫,根本无法用薄薄的镜片遮掩。想到什么,他索性摊牌地全部吐露出来:“霍长恭回沪上了,本身他砸公司资源力捧你一个新人,一些元老就抱有微词。现在你出了社会性事件,乐队那边也隐隐透露要删掉你的镜头让公司赔偿违约金的意思,内部的言论越来越激烈,他回去在尽力周旋。”
姜喑点点头表示理解,霍长恭与景安之,是在利益趋同下的惺惺相惜,但如今景安之生死未卜,姜喑身陷囹圄,两人都没办法展露自己的任何价值,他能继续做到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
“喑姐,这种情况下,还能做到如此镇静,已经很难得了,你在里面暂时受点委屈,别担心,我们一定想办法!”路惟炫一再被姜喑的处变不惊动容,嘴上也发了誓,一定帮他们破了这困局。
姜喑不愿把感谢的话挂在嘴边,况且她现在这般冷静,并非全是处变不惊,更多是因为景安之没醒过来,她总归提不起兴致。
“炫儿,安之醒过来,第一时间告诉我!”
姜喑或许并不是一个坚韧的女孩,她蒙受父亲重男轻女这么多年,其实根本达不到景安之毅然和家里决裂,自己尝尽风光与困苦、眼底不减少年自负的境界。她会对姜炀和杨俊迎每一句冷嘲热讽反唇相讥,心眼小到吃不下任何委屈,睚眦必报,挥霍着姜甄的钱就自以为在报复他。但就是这样一个有些骄纵又有些孤僻的女孩,偏偏在这场人人过来插一刀的网络暴力中展现出异常的顽强。
她当真像母亲最喜欢的那样,把自己活成了一朵苜宿草,漂亮成为了她一身最不起眼的品质。她知道自己喜欢、也深深喜欢自己的男生还在梦境为了现实的希望挣扎,他醒来的第一眼绝不想看到一个被网络上轻飘飘的言论就打压得抬不起头的姜喑。他喜欢的姜喑是自由的、骄傲的、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因为他的希望,所以她活成了自己都想不到的倔强模样。
任他风言风语压城欲摧,任他捕风捉影恶意谩毁,我自经久不醉,我自傲然当岿。
而为了他们拼尽全力的,不只有浓墨重彩聚焦的主角,还有远方一群饮冰十年、血仍未冷的少年。
当余虞在短短一周内被校长请进办公室谈了三次话,而且最后一次还有公安警察亲自在场的情况下,坚持“景安之和姜喑都是个好孩子”这一观点后,新高终于流传开了她要被分走十班班主任一职的小道消息。
闻言,本就群龙无首的十班再次沸腾开,何涛第一个坐不住,把头上的帽子扔到地上,发泄一样地痛骂:“学校这摆明了就是想把安之他们往火坑里推!”
袁暧在旁补充:“而且还要分走余老师。”
“丫的,跟他们拼了,我们去校长办公室!”男生们大多冲动,说着就要揭竿起义的意思。
女生比男生要更早熟,看到他们不理智的孩子气行为不禁冷嘲热讽:“怎么?你觉你五四运动就有用啊?学校一条条都是有明文校规的。”
“你什么意思!”
得,外患还没解决,又添内忧。
“都别吵了!”班里年纪最大,也是除景安之外威望最重的柳佳铭听的聒噪,大吼一声,上课铃也伴随一起打响。
语文课,余虞依然是一袭红衣,笑容明艳,长发飘飘,看起来没有传言中半分被打压的样子。
“今天我们要学习《无衣》。”她背过身依旧在黑板上龙飞凤舞两个肆意行楷。
放送PPT:《无衣》这篇节选自《诗经秦风》,是一首激昂慷慨、同仇敌忾的战歌,表现了秦国军民团结互助、共御外侮的高昂士气和乐观精神,其独具矫健而爽朗的风格正是秦人爱国主义精神的反映。全诗共三章,采用了重章叠唱的形式,叙说着将士们在大敌当前、兵临城下之际,他们以大局为重,与周王室保持一致,一听“王于兴师”,磨刀擦枪、舞戈挥戟,奔赴前线共同杀敌的英雄主义气概。
余虞上课风格向来随意 ,尤其在讲到一些名篇时常会因为授课内容的不同调整口吻,既如诵读《与妻书》时的情真意切,又如陈词《将进酒》时的慷慨奔放,也如截取史铁生《我与地坛》一段感念母亲时的忏悔救赎。在她的口中,你似乎当真听得见中国千年文坛的雄奇瑰丽、琳琅满目,书读到她那等境界,只是听课,都成了一种享受。
《无衣》这篇文她读的格外高亢,三章结束,余虞背对着台下众人泪落,不知是因为强烈的共情,还是感慨同窗袍泽友情如金、而历史烟云浩渺如风。
整理好情绪,余虞再次转过身面对大家,眼角虽有些许残余泪痕,但整体已经趋于镇静。
“我记得我上节课下课时说过要大家做好《无衣》的预习笔记,今天心血来潮想检查一下作业了,来,大家摊开放在桌子上,我转一圈。”
“啊~~~”台下一片骚动。
余虞从来不检查作业,她说这东西最初是一种惩罚机制,从她上学的时候就不理解为什么老师留作业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学生不愿意做,所以去敷衍、去抄袭、去想方设法逃避,而老师还为了衬托自己的英明神武刻意戳破他们拙劣的表演,让学生公开难堪,从而导致厌学情绪,两败俱伤,不欢而散。
今天不知余姐抽什么疯,台下哀嚎声遍野,余虞看他们这副没出息的死样子也是无奈:“行了,小点声。别打扰其他班级上课。我今天就是突击检查一下,放心,你们没写也不会惩罚你们,不用着急忙慌地补。说你呢,连焕!”
连焕窘迫地放下笔,全班哄堂大笑。
随后余虞转了一圈,出于对她的信任 ,大家确实老老实实地放下笔等她视察自己空空如也的笔记本,最后她苦苦绕了班级一大圈,只收入薄薄五本战利品,重新站回讲台上不禁扼腕叹息:“啊!服你们了!你们从下一篇课文开始可一定要好好写预习笔记,新来的语文老师是九班班主任,可严厉了!”
她风轻云淡地提起,甚至有些孩子都没仔细听明白,但心思细腻的冉迩等姑娘好像被针密密麻麻地扎下一片,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余虞还是那么淡然,说着自己离职的事好像再说明天见不许迟到一样,没有想象中的依依不舍痛哭流涕,她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她可以很好地安置好自己的情绪,并且履行做为班主任的最后一件职责:安抚好学生的情绪。
何涛第一个站起来:“老师,是不是景哥的事学校给你施压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否则以余虞和他们的感情断然不会做出离职决定的。他们立刻锣鼓喧天,不服与愤怒吵破了天,想去校长那里为余老师讨回一个公道。
余虞比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
她洒脱地承认:“确实是因为景安之和姜喑的特殊处境,我无法陪伴大家走向高考的舞台了。”
“余老师,你别说了,我们现在就去找校长!”
余虞还是做手势,希望自己的学生把话听完。
“不用去找校长,也不要为了我去抗衡什么。同学们,我只是和学校面对安之和姜喑的事情理念不同,主动辞职,校长并无责任。其实做老师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思考到底什么才是要教给学生的?绝不是死板的知识,也不是泛泛的说教,我在与你们的相处中慢慢摸索答案,最后得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言传身教。只有我先做到,你们才有可能共情我想传递的东西。所以我放你们春游撒野、也鼓励你们月考奋进,在我这里成绩绝不代表全部,我希望未来你们灵魂的闪光点,有着我的影子,那才是我作为一名教师,最值得骄傲的地方。”
台下热泪涌动,任蔚接到消息后飞速连上柳佳铭给他开的直播,坐车到拘留所,想尽办法终于让姜喑看到了余虞说的最后一段话。
“虽然只相处了三个多月,但我自大地认为已经教给了每人一点东西。而今天想教给你们的最后一课,就是学会面对离别。”离别这么伤感的话题,余虞没有在哭,而是在笑。“离别,是人生的必经课,它或许只是外出五分钟浇一浇阳台的花,也或许是肉身不可逆的宣告终结,前者让我们懂得珍惜,后者让我们遗憾过去。因为不可预知的结局,人们面对离别的态度总是大相径庭,有人期待向深渊离别奔向更好的人生,有人却不敢面对离别害怕自己贫瘠得一无所有,在我自己的旅程中,我也一直在寻求面对离别最好的心态。刚刚摸到一点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门槛,就又逢离别。”
之后余虞读了一首诗。
我从来没有在哪次生离中流过眼泪/因为我觉得/还健在的人的离别是世界上第二浪漫的事情/因为我们从此离别以后/每一次相遇都是重逢/而重逢是世界上第一浪漫的事情
“所以我私以为,面对离别最好的态度就是坦然,坦然的面对一切意外的离别,不责备他人、不自怨自艾,而是积极的期许未来,以更优秀的姿态重逢。顶峰相见永远是值得歌颂的浪漫。”
因为余老师说生离是世界上第二浪漫的事情,所以十班的少年们憋回了眼泪,换回了笑容,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哪个孩子不喜欢浪漫?
余虞也和他们一起笑了:“最后,想不想在青春的尾声不顾代价地任性一次?”
就一次,让余虞做一次不称职的老师吧,她想让她的学生知道,少年意气,一诺千金重!
......
2018年12月24日,平安夜,像那年的初雪一样,高三生熬完了一天的课程,缩着手哈着冷气,昏昏欲睡地往宿舍赶。
而一声人为拨动的巨响后,几十道热火朝天的身影从新高各个角落有预谋地窜出,手持大旗,轻狂的盛气彷佛要烧得这严寒片甲不留!
旗上有字,是十班班长崔妍登上了新高的最高处,迎着风将一行行字露在所有人眼前。
“彻查景安之一事,少年的正义抵死不休!”
“姜喑并非施暴者,误被有心运作蛊惑视听!”
“终止网络暴力,深耕流量下的真相!”
“他们需要真相还他们一场救赎!”
四面大旗下,是新高全体同学的签名,包括姜喑,也包括景安之的手印。他们之间,从没有一个会被丢下!
无人机在不高的天际滑翔着,路惟炫同时后台操纵着直播,将他们高清的呐喊传遍这互联网的每一个角落。
继景安之暴力视频后,莓城再次以一段视频轰动全国,不同的是,这次吸引的不再是潜藏在暗处的龌龊宵小,而是如一团炬火,聚拢起四面八方的响彻。
终于有人清醒过来,开始寻觅这场热火朝天的悲剧下的实情,而余虞重新登录自己多年未曾登录的作家账号“废池”,以简洁的八个字一锤定音。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来没有在哪次生离中流过眼泪,因为我觉得,还健在的人的离别是世界上第二浪漫的事,因为我们从此离别以后每一次相遇都是重逢,而重逢是世界上第一浪漫的事情。--李雪琴,时间有bug,别在意。
余虞的小说马甲“废池”前文有写,不记得自己翻。
第64章 Jing Anzhi
如果说十班少年集体的悲壮呐喊是序曲,那祁寒就是这场苦苦僵持的博弈中破局的一环。
连景安之和姜喑自己也没想到,他们偶然善心救下的少年,竟会成为他们破茧重生的灵魂人物。
他带着朱槐来到拘留所见姜喑,此时的姜喑经过一周的苦熬,本就冷白的皮肤更显得病态的苍灰,没有半点血色,那双本应风情万种、在舞台正中间直视镁光灯的勾人狐狸眼,也只剩下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祁寒见她时嘴角还带伤,两人简短交流得出,姜炀在掏出门禁后、也就是景安之受伤的那天白天,他率先去了滨海社区找祁寒和朱槐的麻烦。气势汹汹的姜炀在佘同刻意的助纣为虐下,带来一群打手把祁寒打得半死,手段极其残忍。事后他还想当场强迫朱槐,只是这个平日里内向到敏感的女孩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咬住姜炀耳朵不松口,加上祁寒舍命相护,才没让那混蛋小人得逞。
奶奶被气得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老人家有高血压,竟然出了事突发脑溢血,昏倒在了路上。姜炀见事情闹大才匆匆离去,附近的亲友都知道他们惹的是什么人,所以只敢急诊送奶奶去医院,却没人敢站出来为祁寒作证。
姜喑听到这里,在隔板另一头攥拳到指关节泛白,冷寂的脸上因为剧怒竟生出了两份愠色,她想到姜炀无法无天,却没想到他会惨绝人寰到这等地步!
而这样十恶不赦的败类现在却依然在逍遥法外,景安之暴力视频波及到了经商的佘家父子和一文不值的赵子潮,姜炀却能以彪炳权势从漩涡中脱身,这当然少不了姜甄这个副局长保驾护航。他经营自己的权力帝国这么多年,说他毫无建树是假的,况且举报姜甄的姜喑现在身处校园霸凌话题的风口浪尖,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江,哪还管的了别人?
姜喑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问道:“奶奶那边情况怎么样?”
提起奶奶,祁寒的瞳色更深两分,咧咧带着淤青的嘴角,苦笑道:“急救手术做了四个半小时,人是救回来了,但和景哥一样,还没有苏醒,并且她年事已高,有偏瘫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