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喑没回答,而是好言相劝:“坦白从宽,我知道你作恶太多,但如果你虔心赎罪,或许还有机会。”
她能对沈涵做到漠不关心,是因为她们从第一面就是对立,毫无半分感情而言,她不是迟疑和滥善的人,手起刀落自然飒爽!
但姜甄不一样,哪怕面对的已经是这样一副嘴脸,他也是传递给她一半血液的亲生父亲。哪怕他罪无可恕,她也希望起码他最后一刻可以解脱,了然离世,换来生顺遂安康。
这是她做女儿的私心,可姜甄并未领情,只是一遍一遍地探求自己被捕的原因。
在他贫瘠而扭曲的三观里,从未想过身陷囹圄落得如今下场是自己的原因,他只以为自己是卷进来哪场大人物的博弈中,是误被殃及的池鱼,而那些被他亲手或间接害得家破人亡的无名氏,却被他抛之脑后得干净。
姜喑的最后盼望被浇得颓唐,索性想让他死个明白:“安之父亲在沪上娶的现任,姓高。沪上最有份量的几位老人中,也有一位姓高。”
姜甄是北方政客,对南方那边一些势力确实不清楚,但依此人的滔天权势,加上“沪上”“老人”等字眼,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最后怒目欲裂:“高伯孟?”
是的,南方军界半壁江山的共同恩师,沪上二十一世纪最后的辉煌,沪上,高伯孟。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姜甄彻底泄了气。
既然是高老摆布他,那任他再怎么挣扎,结果也是注定,只是他至死都不相信,这真的只是高老爷子送给接班人的一件礼物。
目光片刻的浑浊呆滞后,他又癫狂地大笑起来,像着魔一样不安躁动,手铐被震得作响,愤愤不平道:“姜喑,我没输给任何人,我不过是生不逢时,若我也生在那个年代,我也会是一番风云人物……”
她满脸失望,挥挥手让狱警把他带走,吐出这一生对生父说的最后四个字:“我妈眼瞎。”
出了监狱就回到医院,景安之手臂上的各种医疗管只剩一条,毫不影响肌肉用力,他昏沉沉睡去,而很久以前就失去了母亲、刚刚又失去父亲的姜喑突然想起景安之曾说过今年元旦想和家人一起吃顿饭,回头叫住门口的单虹。
“阿姨,安之很早以前就说今年元旦想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今晚您准备些丰富的菜,我们一起过吧。”
她的盛情邀约显然在单虹意料之外,她诧异一瞬后就是狂喜涌上心头,答应得爽快。
自从路惟炫愤怒指责他们后,两个成年人都陷入了自我怀疑与沉默,无论是景川还是单虹,两个那么自信的人在亲生儿子面前,都一反常态地拘谨起来。景安之不亲他们,他们也不好意思再端着长辈的架子操劳,经常是姜喑有需要,他们才会第一时间赶进病房,而后离开时在门口反复踌躇。
所以今天得到邀请的单虹格外高兴,因为她知道就算景安之不给自己面子,也会念着姜喑面子,和自己好好吃完这一顿难得的家宴。
她将工作交代给秘书,早早换了平底鞋开一辆不张扬的平价国产汽车进超市,买了好几大袋的新鲜果蔬。结账时,景川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今天高兴,语气也是轻轻往上扬的感觉,听到景川的声音更是得瑟,觉得自己才是安之认可的家人:“喂?什么事!”
景川和她确实是命中冤家,听到这风风火火的语速就头疼:“我电话给你秘书打过去了,听说你在买菜,单虹你听我句劝,你可千万别自己动手做菜,不然2019年的第一天咱们就得集体住院!”
景川话说的郑重,内容却贱嗖嗖,单虹不高兴,一把挂断,不过她也确实知道自己的短板,这上得厅堂巾帼不让须眉,下得厨房实在不敢恭维。
但景川做菜很好吃,景安之的厨艺都是跟他学的。
转念想到安之身上,单虹眸色柔和两分,鱼尾纹都淡了几条。姜喑和她提过,他做饭很好吃,最初她还不屑一顾,觉得一个男生会做饭算什么优点?直到如今,景安之鬼门关上经了一遭,她才发觉自己的孩子身上,有太多原生家庭的影响。
例如文科天赋,例如安之若素,又例如厨艺极佳。
他吸收了父母所有优良基因,若非景川和单虹一味将他当情绪垃圾桶发泄,景安之只会比现在更好。
他可是从一望无际的黑色里闯出光的少年!
因为骄傲,所以单虹没再和景川执着谁做菜的问题,姜喑也托单阿姨难得妥协一次的福,在今年最后一天吃上了顿丰盛的大餐。
单人病房很大,当晚景安之、姜喑、单虹、景川夫妇,还有祁寒一家三人都在,人多热闹,单虹一直很喜欢朱槐,祁寒又是景安之挑剔的双眼中认准的弟弟,他们参加家宴,无可厚非。
“姜喑,吃菜。”单虹和高怡两个婆婆争相热情地为准儿媳夹菜,高怡自从接到父亲一个电话后,对姜喑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恨不得当亲女儿宠,其他人都有些许疑惑,只有两个女人心照不宣。
理性的单虹难得感性一句:“我们有多少年没这么热热闹闹吃过家宴了!”
一句话却问得屋内尽皆沉默。
景安之放下筷子,活动了活动脖颈,难得活络了句气氛:“以后还会有的,都会有的。”
姜喑吃着菜却突然捂住嘴,说去洗手间,然后一个人跑到外面。
当然不是因为噎住,而是她害怕自己一个绷不住就落了泪。因为景安之太相信她了,所以根本看不出她的异常,现在的热闹好像一剂反衬,所有人都知道即将到来的结局,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她知道他最讨厌这种感觉,可她不能告诉他。
刚刚在一起时,姜喑就问过景安之,如果有一天两人因故分开,他会怎么做?
当时两个少年都觉得是玩笑,景安之的回答诡异又美感,他说:“我会找到你,然后杀死你,最后杀死我自己。”
可现在的她,绝不能让他杀死自己。
“景安之。”
二零一八年的最后一小时,所有人默契地退场,房间只留下他和她两人。
他抱着她便想耳鬓厮磨,体验过最可怕的事以后,他格外依赖她,几乎只要一小时看不到她,都会惶惶不安。
余虞说这不算是个好现象,以前的景安之,虽然也喜欢姜喑,但起码生活中还有自己,爱和独立从未冲突;可现在的景安之,过分地执迷姜喑,因为她已经弱化了自我,而任何能牺牲自我去换取的东西,都称之为“瘾”。
所以她要试着抽离他的生活,用分开的时光让他找回自我。
姜喑拦住在脖子上留下潮湿痕迹的景安之,扶正他看着他的眼睛,说:“景安之,新的一年,我想要个礼物。”
景安之被她突然的要求搞得一愣,大病初愈的眼睛湿湿凉凉,微笑着答应:“好。”
“我都没说是什么!”
“什么都给。”景安之说完,又想继续。
姜喑再次拦住他:“我先说啊,景安之,你给我写本书吧!”
这个礼物有些特别,他眼一挑:“你不是不喜欢看书吗?”
“你写的不一样。”姜喑语气严肃。
“好,我给你写,写一本只属于你的书。”
“属于我们两个人。”
“嗯。”
“安之,这本书你可能要写好长时间,只要我不说结束,你就要一直写,得空就写,写好就发给我,不管是几千字的长篇大论还是几十字的随笔,你都要写,而无论我们未来会去往何方,我都一定会看。”
景安之安静下来,两人明亮的眼睛在寂凉的冬夜中对视了不知多久,最后他先开口:“姜喑,你不对劲。”
他的直觉一向准到可怕,而她早已想好了对策,细腻地钻到她胸膛内侧,闷声道:“景安之,我害怕。”
我害怕,电影的结尾。
我害怕,你放弃写作。
我害怕,你醒不过来。
我害怕,又回到以前的模样。
我害怕,你在两难时做出另一个选择。
我害怕,姜炀的刀插进你无法挽回的心脏。
我害怕,我不在你身边你又会这样孤注一掷。
我害怕,这是最后一个可以紧贴你胸膛被你亲吻耳朵的新年。
本来这是他们最期待的一个新年,可到最后一分钟,关了灯的黑色病房中只剩下寂寞的呼吸声。
闭上眼,新年快乐。
第68章 Jing Anzhi
时间迈入二零一九年,似乎一切都在向正轨发展。
住院大军中,任蔚率先离院,年轻就是资本,复查结束后立马活蹦乱跳起来,甚至得瑟到了景爷跟前,被一脸黑线的姜喑和崔妍左右拖出房间。
然后景安之心里的一束野草就与日俱增地疯涨起来,整天躺在病床上总让自由惯了的他有一股沉闷感,除去每天写小说时稍微安静些,其他时间都过分躁动。
熬到一月下旬,刚好是新高放寒假那天,景安之出院。
任蔚过完年就要去当兵,路惟炫也接到了南方一位业界大佬的offer去开发游戏,当年叱咤新高的“铁三角”,转眼就要各奔东西,而文科十班也即将在四个半月后,迎来他们人生中第一个转折点。
景安之终于脱下了那身蓝白条纹交织的病服,换上姜喑为他准备的厚厚实实的羽绒服。他以前冬天都是自己一个人熬,穿衣服也是四季随意,没穿过这么厚的衣服,扭扭脖子扭扭手腕,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姜喑,这羽绒服是非穿不可吗?”
“景安之,这恋爱你是非谈不可吗?”
得,景爷甘拜下风。
“奶奶情况怎么样?”他问身后的祁寒。
祁寒和朱槐的新衣服也是姜喑和单虹带着买的,两兄妹都比较腼腆,女生摩挲着上好的面料连牌子都舍不得摘,男生则把这份感激铭记于心。
“已经醒了,今天吃了一个小面包一瓶麦乳精,两口煎饼,刚睡下。”
祁寒答得一板一眼,景安之听得有趣:“让奶奶安心养伤,其他不用考虑。”
又用余光留心了下朱槐,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结果。
“姜炀涉嫌性.侵未成年人未遂,加上故意伤害等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因为情节严重恶劣,即日执行。”
朱槐听到姜炀这个名字时,还是忍不住肩膀微颤,祁寒上前搂住她肩膀,握了握拳:“十年吗……”
景安之看出他心中郁结,怕他因恨执迷,拍拍他后背,解了他最后的仇火:“放心,十年之后,姜炀也不会出来了。”
祁寒不解后就是惊愕,呆望着景安之久久说不出话。
“带着朱槐去奔赴更好的人生吧,祁寒。”
同为少年,景安之能看出祁寒眼睛最深处对朱槐超乎兄妹感情的一丝晦涩。正因如此,他愿意破例原则一次,替弟弟拔去心头一根深刺。
目送二人回医院,姜喑才开口说正事:“我还要回日本补拍完MV……要除夕夜才能赶回来。”
景安之闻言一阵莫名躁郁涌上心头,他抿着唇,没拦她,但眼里的意思很明确:我不想你去。
姜喑软下声音安慰他:“景安之,你总不能一辈子绑在我身边吧,我有我的工作,你也马上进入高三下半学期,咱俩一直缠一起会互相耽误的。”
景安之眼眶红红的,听不进安慰,开口便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太害怕再一次失去她了,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一辈子绑在她身边。
姜喑不为所动:“安之,别闹。”
景安之还想开口说什么,但被姜喑抢先一步夺过话语权,她手向远方指了指,道:“姜炀跟佘同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姜甄和沈涵也是,只有赵子潮这里,虽然有明确证据,但他据不交代作案动机,每次李侦探审讯,他都嚷嚷着要见你。”
景安之头上戴一顶英伦风的帽子,听到几个令人厌恶的名字,眉一皱,他也不知道赵子潮打的什么算盘。
“你觉得我要去吗?”
姜喑点上一根烟吸一口,缓缓吐出一丝青灰:“你决定,让他死个明白还是死得不明不白。”
景安之看她抽烟的风情万种看得喉头发痒,嘴上没说什么,身体却很诚实地一再靠近姜喑。
“馋吗?”姜喑眼里不收敛的逗弄。
他咬咬后槽牙,隐隐透着股威胁:“姜喑,你次次都玩火自焚。”
她不听劝:“你都这样了怎么焚我?”
下一秒,景安之就拖着大病初愈的影子压住姜喑的影子,舌头再次呈侵犯姿势,堵得姜喑天昏地暗。
“姜喑,我但凡不这样,信不信能烧死你?!”他咬着她的耳朵,恶意满满。
尝够姜喑嘴里烟草香与苜宿花清甜的景安之心满意足,叫了车直接开往莓城监狱,赵子潮就关在里面。
他想知道他最后的心路历程,的确像姜喑所言。姜炀和佘同自己作恶多端,赵子潮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相比他俩和景安之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冲突不断反而是景安之占上风的时候更多,他想不到赵子潮参进来的理由。
李侦探给了景安之和赵子潮单独相处的地方,他甩过一盒廉价而粗劣的□□.,都说宿敌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这话有事确实不假,比如只有景安之记得赵子潮喜欢抽这个牌子的烟。
赵子潮接过来猛吸了两口,纵.欲一样放松,全身心活在尼古丁的侵蚀下,两只手臂打开笼住座椅,看向对面脸色苍白的景安之,不屑笑道:“这烟可比你抽的那细烟带劲多了!”
景安之平静,绕绕手上重新被串好的猫眼石手链:“过刚易折。”
赵子潮一支烟吸完,又开始吃景安之给他带的烤鸭,两人斗了整整三年,彼此都对对方了如指掌,赵子潮一边用手扒拉油腥的鸭皮一边大口灌着啤酒,景安之就在对面等他吃。
不知是因为吃人家喝人家的不好意思,还是觉得自己前途渺茫其言也善,赵子潮竟然破天荒客气了一句:“你不来点?”
景安之摇手拒绝:“大病初愈,忌辛辣忌烟酒。”
赵子潮不屑一顾,唾沫星子都飞喷出来:“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三年看你一直不爽吗?就是因为你太装逼了!大家都是十七八岁,你凭什么高高在上一尘不染?”
看到他吐露真情,景安之擦擦眉毛,索性不要脸:“因为景爷牛逼。”
“我要有你投胎这好命,今天坐在这里的是谁还不好说。”赵子潮吃干抹净,也不用卫生纸,拿手擦擦嘴,两条大腿飞扬跋扈地砸在桌子上。
景安之默然。
或许常人觉得这只是成王败寇的最后逞强,但作为三年宿敌的景安之很清楚,他说得对。
如果赵子潮和景安之有同样的家境、同样的朋友、同样的经历,那最后究竟鹿死谁手,还真未可知。
他沉默,而赵子潮继续袒露心声:“所以最一开始看你不顺眼,就是因为你有钱,我打的架不比你少,都说你够狠够聪明,但是我不觉得自己比你差。你以为我跟着佘同就真是当狗?他在一中的地位是他花钱砸出来的,可我在职高每一步都是我自己打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