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喑摇摇头。
他进校门口的最后一霎那,她看到他突然转身,她心下一惊,在车内蹲下把头扎得很低,过了足足有五分钟,她才敢把头抬起来。
刚好见到他把头转回去,姜喑也在这时下了车。
树林的阴翳分隔开上午的温暖日光,一半洒在奔赴未来的景安之身上,一半洒在未来静候的姜喑身上。
2020年7月9日,高考结束。
姜喑还穿着纯白色的婚纱,在树下的遮蔽中,看到无数的亲朋好友为自己的后代喜极而泣,少年们脸上有解脱、有愉悦、有迷茫,但姜喑想大家应该都会有全力以赴后的疲惫感。
年少用尽全力冲刺的一场竞赛,无论结果如何都不遗憾了。姜喑哪怕只是在第三视角观看,都觉得激动。
“景安之,其实我很想让你知道,我穿了婚纱,也来接你了。”
我没有食言。
2020年底,姜喑再次回国,是接的祁寒的电话。
奶奶感染病毒,情况不是很乐观。
姜喑放弃了一个很不错的电影女主试镜机会,连夜飞回了莓城,昔日还是孩子的兄妹二人已经愈发落落大方,祁寒哪怕眼角含着泪也目光坚毅,而朱槐,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干净。
霍长恭问她是否真的要放弃这个女一号试镜。毕竟姜喑现在发展势头迅猛,离约定的一线只差一个影后加冕,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错过了可能会终生遗憾。
但姜喑还是放弃了,她与景安之的约定固然重要,但这不意味着她要为此放弃一切。约定的是顶峰相见,不是再见形同陌路。
她开始一门心思照顾奶奶,尽管奶奶的病情并没有因此好转,但老人家的笑容一天比一天跃然脸上,姜喑对她有求必应,只是在提到景安之时会沉默下来,但她仍然一次一次地跟奶奶保证:他们一定会重新在一起,然后再来看奶奶。
奶奶虽然遗憾但也为这两个孩子高兴,只是轻声说:“奶奶未必能坚持到这时候了。”
姜喑赶紧呸呸呸,她要奶奶长命百岁,看到她和景安之重逢、结婚。
奶奶让姜喑去柜子抽屉里取一个盒子。
姜喑照做,然后就看到盒子里的红色玛瑙手串与几件银饰。
奶奶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几件老物件,这都是她母亲当年给她留下的嫁妆。她一点一点回忆着自己和已逝丈夫的过去,那时的感情相较如今是单纯而美好的,若非时代的洪流不留人情,他们一定会心许百年白头偕老。姜喑知道奶奶讲这些话,有她的深意,便只是安安静静地听没有插话。
奶奶的眼眸细水长流,拉着姜喑的手回忆了好久,一直从自己讲到她和景安之,还有祁寒和朱槐身上,姜喑这才后知后觉到,那个内敛克制的温柔少年祁寒背后,对相依为命的朱槐有着怎样的渴望。
至于奶奶的态度,年轻人的事嘛,年轻人自己决定。
她最后凑到姜喑耳朵边,小声说了句:“等景安之明天过来,我就把红玛瑙传给他,不能只允许他手腕上带着手链,我们喑喑没有。”
姜喑被一句话激得泪水夺眶而出。
好像妈妈去世以后,再没有一个长辈这样无私地爱过她了。
2021年12月1日,她在美国见了林逢绪一面。
彼时的林逢绪已经完成了三年的研究生学习,考了一堆听起来就很高大上的证书,还与国外的朋友合伙组建了风投公司,目光瞄准国内的新兴职业,准备大展身手做一番事业,跻身华尔街那群金融巨鳄的行列。
他的履历足够彪悍,如果说这个即将踏入而立之年的男性还有什么可以鸡蛋缝里挑骨头的地方,就是他依旧独身一人,身边没个伴侣。
从年少时被降维打击的喜欢,但如今清醒的友谊,姜喑知道她亏欠林逢绪的已经偿还不清了,只是她依然希望他可以走出自己,去找一个合适的爱人,谈一段健康的婚姻。
林逢绪笑了笑,眼里是释怀,而心里是什么情绪,哪怕是姜喑这样善于挖掘镜头的人也看不出来。
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终生,是惊才绝艳至林逢绪也走不出的闭环。
共度晚餐时,林逢绪拿出了一份文件,是申请与他们风投公司合作的新项目。
上面是一家新注册的公司,名叫“之喑文化”,由高家与霍家的资本共同投资,但创始人和最大股东是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理念很疯狂,也很先进。他想利用国内本土滋生的互联网产物——网络文学为根基,做本土的“漫威宇宙”,扎根网络文学IP开发,将小说、影视、音乐、线下周边乃至覆盖更多领域的商业链完整运作起来,打造独属于中国化的IP帝国。
这样疯狂的想法当然要由一个疯子提出,而资料上确实显示,这个在国内商界异军突起的新贵有过双相情感障碍的病史。
姜喑看完一份文件,林逢绪只是守在她后面办自己的事,她不知道景安之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多久,她只知道这份注定成就他一生辉煌的企业,是由他和她共同命名。
2022年,姜喑加冕影后,以华人身份风靡全球,领奖台上回眸一笑,败尽天下玫瑰。
2023年1月1日,姜喑在外国媒体上公开发表视频,宣布自己放弃一切已有荣誉,回国重新开始。
同时,她也揭露了自己“演而优则导”,回国将会减少影视拍摄,转战导演工作,目标是三十岁之前拿下最佳导演奖。而她的第一部 作品,她预告将是自己青春的真实经历,与自己的初恋故事,正在拍摄中,会以一种很意识流的方式与大家见面。
不少人开始在网络上深扒姜喑女神的过去与初恋,但硕果仅存的消息竟然都是姜喑当年被网络暴力和涉及校园霸凌的敏感话题,网络更新迭代的速度日新月异,五年的时间足够彻底尘封这段记忆。至于那玄而又玄的初恋,只有一个有些胖胖的可爱姑娘回忆得最真实,在她口中,曾经在网络上昙花一现的天才作家Jazz又重新被人记起。她说姜喑的初恋就是Jazz,当年Jazz名气如日中天的时候只参加过一场线下书展,也正是那场书展,Jazz官宣了当时刚刚入圈的女朋友,姜喑,在短视频平台的名字叫做“酒影覆衣”。
末了她语气颇为自豪地说到,那场活动她就坐在姜喑身边,还和她聊了好久,连姜喑手上戴的“Jazz”手环,都是她送的。
2023年7月,霍长恭送了姜喑一张演唱会门票。
三十多岁的老纨绔了,还是一天睡不醒的样子,家里有着家族安排的联姻妻子,也有了家族传承的孩子,但依然是外面彩旗飘飘让姜喑十分鄙视,他语气没个正形,扔下演唱会门票只说了一句:“老景以前说过你喜欢薛之谦,嚷嚷着要带他一起去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是四旬老汉了,你还没看过,也挺可怜,呐,爷发个慈悲。”
不过姜喑没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霍长恭轻飘飘地离开,最后一句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意有所指:“薛之谦二巡离这会儿五年了吧,时间快啊!这还有张票,送谁合适?”
在我的二十四岁,我终于有勇气去奔赴我十九岁的约定了。
到我了。
第72章 Jing Anzhi
“电影《梦与知音》,正式杀青!”
姜喑被一众工作室推到最前方,编剧把杀青香槟送到她手里,辛镁举着相机录制,连在欧洲谈项目的霍长恭都长途跋涉如约而至,举起高脚杯倒了一半卡萨布朗卡朗格多克的干红葡萄酒,轻晃祝贺:“恭喜啊,姜导!”
姜喑洒脱一笑,一饮而尽,端的女中豪杰,眼睛笑吟吟的像藏着花汁。
“姜导,开香槟吧!”众人起哄道。
姜喑做了个静音的手势,又用眼神环视了四周一圈,最后忍不住嘴角露了笑,夹着两个性感酒窝,手一晃,香槟喷的好远!
场里立即欢呼雀跃开来,大家为了姜导这部记录青春的作品齐心协力奋斗了整整八十一天,彼此无数次打磨修整,对姜喑和景安之的青涩初恋更是烂熟于心。每次研读剧本,大家都能很直观地感受到这部影片对姜喑的重要,所以为了热爱共同聚在一起的电影工作者们不辞辛劳,一定要为姜喑制作出最精美的重逢礼物。
对,礼物,姜喑当时制作这部影片的初心,就是送景安之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景安之用五年时间给她架起了“之喑文化”的商业蓝图,她做不到那样辉煌,但总要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全力以赴还礼。
一群平均年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姜喑大手一挥包下隔壁整座酒吧。赤道以北的异乡小镇,今日注定要陷入年轻人灵魂的彻夜狂欢!
国内已经是盛夏了,这边迎着海,倒不显酷暑。姜喑穿着白色裙摆在海边蹚了会水,提着透明镶着碎钻的高跟鞋上楼。
向下俯瞰,今夜灯火辉煌。
辛镁应邀过来,五年时间白驹过隙,她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独身主义不结婚不生育,明明跟着姜喑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还是一门心思丢在工作上的狂人。
姜喑打开窗,嗅到海风咸咸的气味,她说:“霍长恭跟你讲了吧?”
辛镁点点头,表情虽然犹豫,但并不两难。
这是姜喑给她的选择。
她要回国了,和霍家的五年签约期也即将截止,以姜喑今时今日的地位,无论是重新见到那个人成为高家的掌上儿媳,还是转战内娱成为最年轻的资本铁娘子,都是一片坦途。但辛镁不同,她只是个打工人,是霍家的金牌经纪人,金牌经纪人在圈里虽说不多,但并非一骑绝尘,这也是她舍弃麾下所有艺人、五年来专心带姜喑的局限。
摆在辛镁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借助姜喑红得发紫的名气与霍长恭不浅不淡的交情,升职为清艺传媒执行董事,但她的职业生涯也就终结于此了,毕竟霍家是家族企业,她一个外人是没资格触及核心的;第二种就更剑走偏锋了些,姜喑回国要创建自己的工作室,并逐渐发展为正经娱乐集团,如果辛镁愿意跳槽过去,姜喑可以给她足够的待遇和平台让她大展拳脚,同时还会给她工作室20%的股份。但这些的前提是,辛镁要全部从零开始。
两种待遇都不错,姜喑也在辛镁的去留问题上和霍长恭协商除了高度一致,无论如何不能亏待她。现在只看辛镁自己怎么选择。
辛镁一杯红酒下肚,不禁苦笑:“姜喑啊,你这可跟姐姐出了大难题了!”
姜喑微笑:“不急,我还有几天才回去,辛姐到时候你如果愿意跟我就和我一起登机,不愿意我们就在国内再见。”
顿了顿,她又说:“不管怎样,这五年都太谢谢你了!”
辛镁没在回答这个问题,坦诚讲,两颗同样香甜的苹果摆在面前,她确实很难选择。她反问了姜喑一句:“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他?”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五年的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包括当初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爱情,也已经被忙碌的工作与琐碎的生活耗尽,再次从身边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时,姜喑轻描淡写的脸上已经被看不出任何情绪了。世界级影后的波澜不惊,谁都猜不到她心底是真的古井无波还是波涛汹涌。
但辛镁不相信,那么骄傲的一段恋情,会因为区区五年的结束分离。
“我会先去庐州看演唱会,看完演唱会工作室选址在了沪上,一切事宜,等尘埃落定之后再说。”现在的姜喑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一无所有、遇到些棘手的问题就彻底乱了方寸的小女孩,爱情依然是她深埋于心的一颗不确定种子,但已经不是她生活的全部了。二十四岁的姜喑,有自己的名气、事业、前程,景安之究竟是青春无疾而终的一段遗憾还是时间千帆过尽后的柳暗花明,都需要继续等等看。
两次都是她先离他而去,但她知道,只要他想,就一定会赶来见自己。
辛镁叹口气,他俩的事,别人只能远远看着,插不进手。明明都是世间顶好的少年,可为什么偏偏天意不随人愿啊!
感叹之余,辛镁也有些害怕。她是亲眼见证过姜喑这五年怎么走过来的人。如今的姜喑虽然看起来荣誉加冕、花团锦簇,但背地里每天拍完戏都要靠着安眠药入睡,在镜头前的笑容愈发明艳,镜头后的态度却一天比一天冷清,几乎要孤僻成一朵雪莲。
最致命的是,姜喑现在每个月都会定期看心理医生,这件事她没瞒着辛镁,所以辛镁也和那位心理医生聊过,虽然事先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但拿到诊断结果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惊!
她曾经也在另一个少年身上见过这种疾病。
学名:双相情感障碍。
姜喑将躁狂的一面留给了舞台和公众,借以成就了她艺术界当之无愧的天后之名;但她将沉郁的一面留给了自己,一味压抑升温的病态情绪,把自己折磨成了现在一副模样。
她花了五年时间,把自己养成了五年前的景安之。
辛镁很害怕,害怕这样的姜喑兴致勃勃回国,如果见到的是一个形同陌路的景安之,那她能不能承得住这份压力?毕竟姜喑不辞而别五年,景安之甚至没有旁敲侧击关心过一句。
她纠结了三天。
第三天上午九点五十,姜喑即将登机。
她轻装上阵,带的行李少之又少,全都和某人有关,其中就包括《梦与知音》的最终成片。对她而言,回国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赶赴一场五年前的约定,如果成功,那后续的事自然有他帮着处理;如果不成功,她回到国外遥控沪上的工作室,也未尝不可。
辛镁还没给她最终的答复,但姜喑觉得她已经有了决定,所以当飞机第一遍提醒检票时,她就戴上墨镜,准备登机。
但凑巧的是,这时她却听到了后方熟悉的女声。
回过头摘下墨镜,辛镁拎着大包小包向她打着招呼:“我帮你把经济舱升级为头等舱了,你现在毕竟也是大明星,能注意点名人隐私不?”
姜喑笑了:“我现在没什么秘密了啊!黑料被扒了个干净,抽烟喝酒都随意。”
辛镁摇头:“到底还是小孩呢,哪能事事办的那么尽善尽美?我来这一路上就已经有三队马仔跟拍你了!姜喑,你这星途没我啊,得完!”
“这么说,是选择我了?”姜喑这次的笑容没有在镜头前,而是由衷的高兴。
辛镁认命地唉声叹气,功高自傲,一直得瑟到了飞机停泊国内。
到庐州的这晚下着雨,姜喑还戴着墨镜,但换了身衣服,辛镁她们安排的酒店档次很高。最重要的是,来开演唱会的歌手就住在这里,其实以姜喑现在在圈里的位置,想与他共进晚餐只是牵个线搭个桥的事,但她一切表现得与普通粉丝无异。既然暌违五年重回国内,她不想事事标榜特权,只想和万千前来听歌的小女孩一样,赴一场年少时梦寐以求的约定。
当晚她转了淮河路一条街,在包河公园吃了很多地方小吃,在天鹅湖畔让辛镁帮忙拍了风靡一时的三件套,凌晨找了家电影院一口气包了三场电影,然后倒头酒店就睡。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家庐州最金碧辉煌的星级酒店门口缓缓驶停了一辆黑色加长林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