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麒麟趴在璇玑肩头咔嚓咔嚓的抱着个大蟠桃啃着,还不忘对公堂之上的冷凌评头论足:
“这小子一脸不服,也不想想他只顾自己出家修佛,明说是度众生,实为自己求长生福报,却不仅坑了自家父母,也害了人家好好的姑娘。
连灵宝天尊也不敢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度一切众生苦’,他到是自以为是得紧。连个和尚的度牒身份都无,功德佛理全未通的,就敢说这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要知,当初灵宝天尊于红尘渡劫时,也不曾这么胡来。人家还不是老老实实在家中侍奉父母终老,抚养儿女长大后,才正式剃度出家的。
出家人?你不曾在家,又何谈出家?这道理我都懂,这些成日口颂佛号的秃光光为何不懂?!”
“许是在他们心里,当真以为只要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却忘了世间因果连佛陀菩萨都畏惧不已,又岂是他们所想那般轻易。”
璇玑冷玉雪凝的脸上有些许漠然,仿佛高岭雪巅上的白云,圣洁却又冷漠,冰冷得足令一切生灵止步:
“天生仙胎要成仙也须历三九天雷,过荒火灼烧,更休提凡人登仙所需的功德苦难。为仙为神为佛为圣,哪一个不是历尽劫难方成正果?
若是仅仅遍读经书,便以为自己慧根天成可度众生,那岂非这世间仙神遍地走,佛陀多如……了。”
璇玑忍了一下,到底没将那字吐口,毕竟在世间还是有一心践行佛法的人在,他们虽无佛陀名,却行济世事,值得尊重。
纵然璇玑身为星主,却也从不自矜,以为自家比那些心怀大义的人更高贵。
就象柏麟帝君身为天界一方尊主,却依旧对恒阳长老等执礼甚恭,并不以自身乃神祇天尊为傲,此方是真正的仙神气度,至上品格。
似冷凌这般,弃年老双亲不顾,又负未婚妻子之辈,便让他修了佛法得到些道行,终是难成正果。
再若因其之举令其未婚之妻与父母有事,种下恶业纠葛,休说冷凌自身如何,便是佛门也要沾分因果,最后甚至祸连佛主,令之步下莲台受劫偿还方罢。
璇玑携小麒麟就这么隐身堂上观看,看着王县丞判慧慈脊杖三十,枷号三日,并罚苦役三年,以惩其诱人子弟,坏人姻缘之过。
而冷凌当堂被杖责七十,游街三日示众,以惩其不孝不义,并令其立时还俗侍奉父母,除非高堂乘鹤归,儿女已成人,妻子亡故久,则永不得为僧为道。
任凭冷凌如何的叫嚣呼喝,都难改既定之事,被拖下去打板游街丢回家中,日后凭他如何,都出不了家。
——僧道的牒文身份皆出官府,便是把头剃了,若无官府度牒,也做不得僧人。更何况王县丞对冷凌的判罚已入册记录在案,再无可改。
冷家老夫妻被罚银与岑家姑娘压惊,不仅儿媳妇儿飞了,儿子还挨打游街,却对王县丞口称“青天大老爷”敬谢不迭。
老夫妻已是半百之龄,膝下独有冷凌一子,余生依靠也仅此一子,若今朝真的出家而去,只怕夫妻二人也是命不久矣。
故此,王县丞虽是让儿子吃子苦头,却保全了他们夫妻及冷家,也唯有谢耳了。
璇玑不曾注意冷凌有多沮丧,她只是见到一缕乌黑如墨的雾气缠绕上了冷凌,那是他不孝不义不仁的业力加身。若不能化解,便算是他再如何埋首佛经黄庭,也是前程渺渺,不仅长生无望,连自身先天带来的那点子灵光慧性气运也要败个精光。
小麒麟看得咯咯直笑,圆乎乎的小脑袋撒娇的在璇玑肩窝直蹭,璇玑伸手轻点小家伙的额头,清冷面上勾起一缕浅笑,又在转眼看向冷凌时化为冰冷凝结。
正在此时,璇玑觉查到一丝熟悉的妖气,瞬移来到大街上,却见一白衣女子正歪歪扭扭嘻嘻哈哈的行于人群中,展目看时,却是白蛇化身的白夭夭。
白夭夭自被天罚之后,历经十世方重又修成妖身,只是她虽得骊山圣母看护却终是犯过天律,要想再入仙道比之从前那是千难万难,又加之性子惰怠,因此千年化形还是妖身,不复从前的纯净灵体。
仅是于此,却也罢了。偏白夭夭比之从前还添了贪恋红尘的毛病,骊山圣母几番点化,终是未能让她弃尘,无奈之下,只得从了观世音菩萨之言,让其修佛向善,以功德晋仙道。
但在这之前,白夭夭还须得往钱塘县报恩,待恩果还报,功德集满,自可脱去妖骨兽身飞升成仙。
不过,因其前尘白夭夭的横插一笔,令得变数已生,白夭夭此番报恩之行,注定不会太平。
钱塘县,许宅。
今日又逢清明,许姣容早早备下香烛祭品,打发自家的两个弟弟扫墓祭祀先人。
许家二子一名许宣,一名许仙,乃是同胞双生兄弟,却不仅生得容貌不太相同,性子也是天差地远。
兄长许宣生来相貌平平,为人也是老实木讷,于读书上虽并无多少天分,却在药草上极有天赋,自小被药师宫收入门下,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药师。
其弟许仙却不同,他生得俊秀容貌,又口甜讨喜,读书不成改而拜在同济堂掌柜门下习医,学了五年还是学徒,却偏喜卖弄,常偷着在外给人开方看病,幸得寻他的患者都是得些小病,否则非出事不可。
许仙向来跳脱,同兄长祭扫后就想出游一番,而许宣惦记着出门前自己晾晒着的草药,于是二人各自离去。
西湖风景自来秀美,许仙包下小舟一边游湖一边赏景,却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之景。
白夭夭一路行来,撞掉了小贩的挑子,抢了孩童手中糖人,被人追打一路,偏还觉甚有趣,让隐身于后的璇玑无语,也让小麒麟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
“这条蠢蛇,她到底是来干嘛的?!
那些小贩本就生计不易,她去打翻人家挑子,坏人生计不怕天雷轰顶吗?
还抢小孩糖人吃,她几岁了?都可以当人族幼崽曾曾祖宗了,还干这种破事,她是怎么修炼的!”
“那蛇妖能千年化形,全仗佛门丹药,”
璇玑眸光幽冷,若有所思:
“看来这次,佛门这买卖,注定赔本。”
第十一章
小麒麟才不关心佛门赔不赔本,或是赔多少,他关心的是白夭夭会不会认出紫宣,还是只认得紫宣那张脸。
——仙人历劫往往在凡间也不改原本模样,除非有因。
而紫宣,便是有因。
先代扛白夭夭化形雷劫,后又险化成魔,以至再赴凡尘后他的元神有损,在胎中形貌尽归平凡,反是同胞兄弟其颜似昔时紫宣。
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没有仙颜玉貌之后,便似颗尽敛光华内蕴的明珠,只须静修己身以待天时,终有尽拭尘埃重现宝光之时。
有时,磨砺并不是坏事,反而会厚积薄发,让你登上新高,远眺更美风景。
只是,机会只属心志坚毅,持道中正者。
小麒麟并不认为白夭夭是可登高者。
毕竟,白夭夭非是报恩不问因果之人,她行事随心又只看妍媸,就依白夭夭的心性看来,只怕这恩会越报越多。
不信?且看白夭夭举目望见许仙后便一脸欢喜,连掐指一算是否乃自家恩人者不曾就跟上了许仙,便知结果如何。
璇玑微微摇头,对白蛇甚是无语,正待转身带小麒麟去别处玩耍时,却不想白夭夭为搭上许仙的船,居然施法术降下大雨来。
人间雨水分布自有雨化天尊座下雨师、风伯依天时节气调度,多寡都是有数的,若是稍有不慎极易成灾,故最忌有法力者乱施法术。
——你若施法今朝在此地降雨,势必会令原当降雨的另一地无雨,而本就雨水丰沛的地方降水叠加就会成灾。
此事凡有修为者皆知,可偏白夭夭却知而妄为,虽一时未见其害,却已然自启祸端。
小麒麟用力摇摇自家圆乎乎的小脑袋,对于平白让雨淋了很是不悦,虽仅一息璇玑便立时施法将雨水隔绝,到底还是有几滴砸在了小麒麟的鼻尖上,让他大大的打了个喷嚏,小小的惊吓了一下。
璇玑对此亦觉不悦,冷冷似月辉般的眸光轻转,令得顺利搭上许仙小舟的白夭夭背上生寒,似有芒刺,举目回望却又无果,便又放下心去接近她的“恩人”了。
凡有修为在身者,除少数法力不强天生化形有误者皆少有丑陋,更休提白夭夭虽今生为妖属,可却终是骊山圣母弟子,得过佛门丹药洗礼,观世音菩萨的点化。
所以,白夭夭的容貌自是极好,且又自带几分娇憨女儿气,加之幻形变化时衣饰乃是参照凡间大家闺秀,实是极引男子注目。
况,白夭夭与许仙交谈中自称乃是京城白将军之女,因双亲已辞投亲不遇,独自一人居于清波门外的白府内,妥妥的有财有貌却又孤苦无依的俏佳人弱女子,更易引起男子心中的保护欲。
加之许仙原就因家中清寒未能得觅佳缘有怨,自对貌美的白夭夭有几分心动,再闻白家上无长者,且家资颇丰,更是意动。
白夭夭虽入世修行,可她却从不曾去真正理会过这俗世规法,她认为的报恩便是与她认定的恩人携手一生,竟从不曾想过报恩非是有嫁予恩人这一条路。
——人妖殊途并非妄语,妖有妖毒,一旦与人相近便会令人中妖毒而寿夭。且人妖相恋若生子,必为六道所弃终成祸患,便算有大能从中斡旋,半妖之子也不见容于人、妖两族。
因此,才有天律不许人妖相恋。
至仙凡,那又是另一种境遇,人与仙通,易令人心滋生贪恶,也会让仙染上尘俗枉顾职守,故而不容于天律。
二郎显圣真君?华山三圣母?
这二位虽师门强大,又与玉帝有亲,不也常驻人间受香火,少返天界么?说穿了,还不是不受众仙待见!
明面上称呼恭敬,背后不知多少白眼。
由此可知,无论仙凡还是人妖都不受天眷,以同恩人白首这种方式来报恩,也是行不通的。
那全是些落第举子无聊文人的异想天开之作,到坑了不少脑子直白的报恩精怪。
白夭夭但凡打听一下就该知晓,栽在这上头的妖不少,也就不会一心以为观音点化她报恩,是来与许仙鸳侣成双的。
观世音菩萨也是无奈得紧,她何曾料得白夭夭为与许仙成就姻缘竟胆大如斯,不仅幻化了衣妆假冒菩萨显灵,让许姣容允下与许仙的婚事,更去斥退了对许仙有意的药铺掌柜之女。
——那女子才该是许仙命中注定的妻子,日后要与许仙白首携老之人。
小麒麟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连叼在嘴巴里的仙杏都忘了嚼,就这么囫囵个的吞下肚去,看着白夭夭将破败荒宅变化成华丽府宅,也是服气得很。
此处可是荒宅,先不说在官府备没备案,就冲这荒宅一夜变成华屋,有脑子的都猜出事有怪异,就算你是妖,也不至这般明目张胆的胡来,这与明白告诉他人你的身份有何差别?
“现在的妖都这么傻了吗?”
小麒麟很是纠结,他对北荒的妖族印象还是很好的,先妖帝在时还时不时贡上些他喜欢的小玩器。便是如今妖族无主,由妖帅逆云暂慑,也是从未断了给他的贡物。
小麒麟还想着,由妖族中提拔几个能者出来授以仙职,为哥哥们分忧解劳的,可如今这么看着,似乎,妖族有点儿,没脑子!
璇玑轻轻笑开来,恬淡笑意象化入水中的雪花清冷却又明澈,她的语声轻柔却又虚渺,象是佛前飘散的一缕青烟:
“小荒儿,你可知为何仙者要炼心吗?
仙者炼心首去杂念,所为者便是可以不因私而废公,忘了自身守护苍生的初心。
佛门不许婚配,不食五荤亦是缘此。若因情而有私,因欲而生贪,最后无一不是累及苍生,由此可见得红尘痴愚有多可怕!
妖族也好,凡人也罢,便是仙神又何如?沾上私念情愫,他们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又为何来。
所以,不是妖傻,是沾染俗情的妖丢了脑子。”
小麒麟歪歪脑袋,对于璇玑之言好象明白,又好象没懂,眨眨眼睛换了个话头,问:
“原先那个给我送东西的妖帝转世了吗?我都忘了他叫什么了。”
“他叫元朗,真身乃是金赤鸟,如今转生为人再修仙道,历三世已修得仙缘。”
璇玑唇噙轻笑,若有似无:
“他今世亦拜在药师宫主门下,是许宣的大师兄楚秋白。”
第十二章
楚秋白自来肃严沉稳,许是年幼之时亲见妖魔为患,故于炼药修行之余多行于世除妖诛魔,似侠客到比药师多些。
因常于山中采药炼丹,或是千里追妖逐怪,楚秋白总是一身箭袖短衣云履负剑,纵面容儒雅英秀,也似游侠多过医者。
——那医幡药箱与其浑身的精悍之气极是不搭,也就一些胆大的穷苦百姓才敢寻他看病了。
不巧,许姣容就是个胆大的。
许家二老在时,尚还算得富裕人家,殷实门户。然,天有风云不测,人有旦夕祸福,二老辞世得早,许姣容以纤纤弱质女儿身扛起姐弟三人的生活,便是原也胆小也早磨成胆大之辈。
故,许姣容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敬畏神佛。
白夭夭施法的观音显灵,先还能唬得许姣容信上三分允下婚事,随之在见过白夭夭后便生防备。
——白夭夭居然生得似梦中观音,世间哪得这般巧事?
再见许仙与白夭夭的相处中隐隐透出的漫不经心,以及白夭夭对许仙上赶着的态度,许姣容已是心有所料。
毕竟,弟弟们都是许姣容亲手养大,各人什么脾性早已熟知,若白夭夭没有古怪,只凭其本身的容貌家资,许仙断不会这般轻薄以对,三书六礼定然早就准备下了,怎会连提也不提?
且,“夭夭”这名儿听着就有几分的轻浮之意,世家小姐大户闺秀,便是小字乳名也绝不会取这个,不光不庄重还有几许不吉在其中。
更有便是,白家若真是官宦人家,就算败落,故交旧友总有几位,三亲四戚也该余一二,再不济家人丫鬟也是该有的,何至让个美貌小姑娘独居空宅守着一堆金银家产独个过活?
武将人家轻看礼法?你怕在哄鬼!
自来武勋虽不似文臣多礼,却并非不守礼,应有之仪比之文臣亦无不逊之处,何会疏漏至此?!
许姣容又向来对自家亲手养大的弟弟疼爱得紧,自也少不得暗中查探女方消息。
这一查不要紧,那平空出来的大宅是原本废弃的仇王府就让许姣容吓了个结实。
自来官民建宅自有制,先不提仇王府自败落后朝廷是否收回另赐,官府是否发卖,光是它的位置和面积大小就不是平民百姓能僭越立宅。
——官宅民家有制,大小面积及高矮建制都有所规,仇王府所在乃是官邸之处,又属王府,纵是败落无承也理由朝廷收回重赐王爵开府立宅,还会由官府记录在案。怎会落到白夭夭这又非诰命又非有爵的民女一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