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狐裘的男人坐在主位上翻看账簿,他俊美的脸上没有笑意,周身气质高贵典雅,好像手中捧着的不是鸡毛蒜皮的账册,而是什么诗词歌赋。
掌柜在下首候着,大气也不敢出。他卑躬屈膝给独孤易介绍河城分店的情况,又奉上热茶灵果,就差亲自揉肩敲腿了。
他虽开店多年,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斋主。
那场景,宛如朝圣。
独孤易翻阅的速度极快,过了会,他轻轻合拢书页:“你是说,周霖一直通过你购买墨玉丹,一年三枚,以高于市价二成的价格,年年不断。”
“是的。”
“你知道普通修士一年至多服食一枚墨玉丹吗?”
掌柜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回答:“小的知道,但那周霖寿数将近需求翻倍,且小地方销量不大,若是频繁从别地调货,费用昂贵。”
“有时候为了行走方便,小的也会帮周家购买一些炉鼎以作掩饰。”
“这次他们覆灭的太快,小的来不及反应,但斋主放心,我已经焚毁了全部暗账,料定那些人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出来。”掌柜成竹在胸,一副等着夸奖的模样。
独孤易点点头,他瞥了眼老实憨厚的男人,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朝外守着的哑奴招招手:“金甘,进来。”
哑巴奴才垂头走进,头发还在滴答水珠。
掌柜以为自己要受嘉奖了,正摩拳擦掌。怎料听见独孤易轻飘飘说:“此人已无用了,杀了他吧。”
他不敢置信地大张着嘴,还未反应过来,一把冰冷锋利的刀刃划过咽喉,他就说不出话了。大股大股温热的鲜血涌出,飞快带走身体的热度。
前一秒还在赔笑,下一秒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哑巴奴才面无表情收回佩刀,沉默地抓起尸体的脚,慢吞吞拖出门去,独留地上一条血痕。
从头到尾,独孤易都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他的衣摆干净如雪,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一旁的侍童见怪不怪,他掐着除尘诀清理地板上的血迹,小声嘟囔:“蠢货,周霖服食过量,早晚要被发现。还好周家人死得快,要不然整个书斋都要跟你遭殃。”
“小鱼。”
“哎,斋主有何吩咐?”
独孤易端着茶盏,茶杯里是粗糙劣质的茶水,他一抬手,袖口下垂,露出手腕上一片陈旧的烫伤疤痕。
坑坑洼洼的,年岁已久,和周围白皙光洁的皮肤很不相配。
侍童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疤上,很快就又别开。
独孤易问:“要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名叫小鱼的侍童含笑:“斋主,这么一会功夫您都问了三回了,您对那位仙子也太上心了。”
他装模作样抱怨一句,又道:“奴才遣了好多人去,但东西都未送出去,有一次放下了,又被追着送了回来。”
独孤易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怎么,她说不喜欢我?”
小童撞见他冰冷的眸色,急忙解释着:“怎么敢,是那位金丹期的真君,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似的,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啪”的一声,茶盏被放在案桌上。独孤易忽然站起身,脸上还挂着玩味的笑意。
小童瑟瑟发抖,他知道斋主越是春风和煦,心情就越差。
“天衍宗的慈惠真君,倒是有趣……只不过是一濒死小虫罢了,本君不介意和他比命长。”
独孤易踏出屋子,声音自雨幕中传来,飘离悠远,“走吧。”
小童忙追上去打伞:“斋主,我们才刚到,这就离开了吗?”
雨丝落下,在独孤易周身几尺避开,并不会真的落在他身上。
他回头瞧了眼简单朴素的书斋内室:“河城分斋已经暴露了马脚,等白玉京会盟那批虫子查过来,不亚于瓮中捉鳖。”
他挥挥手,白皙指尖散发无穷法力,原本安安稳稳的房屋,忽然就和地动了似的,从三楼开始,渐渐往地下坍塌去。
飘起的尘烟遮天蔽日,不管这里曾经埋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都永远沉睡地底。
独孤易带着侍童和哑奴坐上马车,原本的红皮小马踢了踢蹄子,化身成一匹背生双翼的妖兽,带着马车往半空疾驰。
他低头回望了一眼烟雨朦胧下的小城,想到那名拥有潋滟水眸的女子,不由自主笑了。
下次,必有再会之机。
下次,必让你倾心于我。
戚慈原本只是怀疑。他又回到周家搜查,企图找到银海书斋贩卖墨玉丹的证据,但没多久就听闻了城里发生地动。
赶到时,只余下一地残骸。
“真奇怪,怎么光这家铺子塌了。”
“这好像是家书铺吧?我怎么记不清了。”
周围百姓们窃窃私语,纷纷庆幸自家房屋没有遭受波及。
戚慈牙关紧咬,怒目而视。人已死、房已塌,就算银海书斋真的有点什么,也已死无对证。
*
两人在河城待了小半个月,霍忍冬帮助救治了当地伤患,他们等新来的城主正式上任,在平民的千恩万谢中离开。
临走之际,戚慈顺手点了两个有灵根的小孩,让他们到最近的门派去拜师学艺。
于他而言不过随手之举,底下的百姓却惊呆了,呼啦啦又跪了一片,口呼叩谢仙师。
霍忍冬知道,引人入道是大恩大德的事。
一直到二人走出铁索桥很远,河城的百姓还跟在后头送别。霍忍冬频频回头看去,起先还能看清付春华等人的面容,后来就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戚慈抱臂走在前头:“看什么?你要不选择跟着我走,也可以去宗门安心修炼。每日供奉不缺,有人妥帖照顾,也不用面对这么多危险。”
霍忍冬快走几步跟上,与他并肩:“我既跟公子走了,就绝不反悔。”
一旁,戚慈并未说什么。但余光所见,他似是脸红了。
第32章 与正常世界悖逆的黑域
旅途漫长,他们依然漫无目的,走一走停一停。
偶尔遇见一些村子发生怪事,偶尔进入秘境和险地。如此一年时间转瞬即逝,两人朝夕相处,多了许多默契。
霍忍冬最近在练笛子,是和一个老散修那里学来的,目前也不过练熟了两首小曲。
一根青竹小笛挂在腰间,有事没事拿出来吹奏一曲。倒不是她多喜欢音乐,而是听说笛声能安抚病患,有镇痛凝神的效果。
戚慈身上的旧伤还是偶尔发作,但有笛声相伴,再加上青霄玉压制,倒还算是稳定。
戚慈无所谓自己,更在意的是她的修炼。
没有正统师门指点,霍忍冬很努力也很争气,一年时间就修到了炼气五层,算是中期境界。
这个速度在大宗门里也算天资卓绝了,只要不和戚慈这种天赋异禀一年筑基的家伙比,完全能当得上亲传弟子。
多少修士空耗半生,一直从垂髫小儿熬到两鬓斑白,也不过炼气四五层罢了。
因为霍忍冬修炼速度实在太快,戚慈也曾考究过。但见她基础扎实,道心稳固远超同境界修士,甚至剑法有所小成,隐隐有了剑意,这才放心。
红叶山谷内,白衣女子单手执剑,无数次练起一套剑法。
劈、刺、旋、点。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无数红叶伴随剑气起舞,在山谷内卷起红色的波涛,如同火焰。
而她自己,仿佛成为了连接天地与微藐之间,唯一的纽带,她一举一动都能牵住大道万千。又仿佛有巨大的投影,能从大自然的虚无中飞射而来,在她身上形成再一次的聚焦。
最后凝聚成微弱纤细,却又重逾千斤的一点。
戚慈屈膝坐在树上,望着不远处那个绚烂壮观的“红叶风暴”,手里握着个酒葫芦半天忘了喝。
霍忍冬无论修炼还是习剑,就是有这种牵动人心的魔力。他绝不会承认自己会喜欢看她练剑的模样。
两人下山后没走几十里,戚慈以罗盘定位,忽然一反常态有了明确的目的地。
他说,附近有黑域裂隙。
经过一处破败小山村,他们向正在路边牧羊的村民询问了几句。
那村民一脸讳莫如深,眼珠闪烁几下才道:“你们真的要去那里啊?”
“那地方……可邪门了!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他半真半假的说了些传言,在霍忍冬听来不过是一些装神弄鬼的虚假故事,但她看了眼戚慈,后者的表情竟从未有过的凝重。
黑域裂隙……吗?
二人御剑前往村民口中的山脚,罗盘指示所在地。
霍忍冬已经可以短暂御剑飞行,只不过速度不是很快,也无法带人。
她踩着落日剑窄窄的剑刃,脚下是飞速往后掠过的风景。村庄房屋、田地麦苗、果树小道。
直到看见一处黑魆魆不见丝毫绿色的裸露山岩,她忽然感觉脚下飞剑偏了几分,莫名不听使唤。然后整个人忽然一歪,往剑下跌去,眼看就要摔到地上。
万分紧急时刻,一个人迅速飞来,单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转了个圈捞住,稳稳落地。
霍忍冬抱着戚慈的脖子,惊魂未定。她之前御剑从未出过这样的问题,落日剑灵气温驯,也不会故意吓唬她。
戚慈神色警惕,“嘘。”
他将她放在地上,霍忍冬打量四周,这才发现这座黑魆魆的巨型山崖,脚下有一处狭窄的裂口。
里面完全不透光亮,仅容一人通过,像是有巨人拿着斧头,硬生生把山劈出来的裂缝,看着不像正常存在的。
他们附近的草木稀疏,极少往那边生长。就算有活着的,也都是颜色发黑,形状扭曲古怪丑陋的植物。
这处黑色大山怎么看怎么诡异。
明明天色是正午,但这片山脚就是晒不到太阳,阳光被阴云遮蔽了,既没有蛙声也没有虫鸣,安静得毛骨悚然。
霍忍冬不由自主握紧了剑柄,更让她汗毛倒竖的是,这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种味道,她曾在万水镇的白家废宅里闻到过,戚慈说那边有障毒逸散,这才让新娘死后成了厉鬼。
但现在,这味道浓了几千倍、几万倍。
停留不到几息时间,霍忍冬就觉得头疼欲裂,难以忍受。
“小心,你修为低,容易受到障毒扰乱。”
戚慈扶住她,以指凝聚灵光,在她眉心落了个庇护咒,这才感觉好一些。
“黑域在大陆极南无人之地,只不过近五十年‘封魔印’持续松动,黑域裂隙开始无规律遍布世界各地。看规模,这一处应该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不算严重。”
霍忍冬禁不住头疼:这还不算严重,那封魔印内得是什么光景?
两人说话的功夫,忽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偷窥。
回头一看,对上一团黑漆漆的扭曲物体,还有三只红彤彤的眼睛。
霍忍冬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戚慈:“是三眼青牛,只不过是变异的。”
他放出一道雷击,那只丑陋妖兽就嘶号着跑进了山隙里。
三眼青牛性格温顺善驮运,但现在看见的这个,骨瘦嶙峋、身上皮毛脱落露出森森白骨,口中七零八落的牙齿,不像是吃草的模样。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至此,霍忍冬才真正意识到黑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戚慈和一干正道修士拼了生命也要封印黑域;为什么用变异妖兽内丹炼制的墨玉丹要被销毁。
——这是与正常世界相悖逆的事物。
戚慈见青牛的身形被黑色雾气吞没,神色冷肃。
他低头:“你张开防御法宝,再施展结界警戒,我没出来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霍忍冬拽住他的衣袖:“公子,你要一个人进去?!”
戚慈按住她的手:“你法力不够,强行进入会被障毒侵蚀。现在还可以彻底毁灭裂隙,拖得时间越长越不好处理。”
四目相对,她还想再说什么,他已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掌,自己冲入了裂隙中。
他一离开,山脚下顿时昏暗、阴冷了几分。
霍忍冬以法力张开防御结界,又扔出一把七宝灵伞,滴溜溜在头顶转圈。
但即便这样,在不见天日的角落,无言的黑暗也在慢慢渗透。
角落里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在叫,凄惨的呜咽声犹如地狱的入口。
即使已经修道,霍忍冬也不过十八岁,还是有些害怕的。但她一想到戚慈冒着危险闯进去,心头就只余担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
好像只过了一炷香,又好了过了好些天。
光线昏暗,霍忍冬口中默念着大圣明光降魔咒,眼睫低垂,没发现周围多了些什么。
一声凄厉的孤鸮鸣叫,她惊醒似的抬头,猛地眼眸一缩。
——山脚下竟然多了许多层层叠叠的棺材。
最外面的棺材都没有盖上盖子,隐隐能看见躺在里头的死人。有的衣着完好,有的已经腐朽,只余残肢烂肉,令人理智全无。
霍忍冬原本是盘腿坐着的,现在猛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大呼小叫,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一遍遍不停地念降魔咒,只是脸色苍白了几分。
“以明王威势除一切,速疾证果,邪祟全消……”
断断续续的咒语声中,似乎是为了回答她,周围无声无息,竟飘飘忽忽升起了好些荧绿色的光。
这些光都是从棺木中徐徐升起的。
绿光在黑暗中显得尤其恐怖,一朵朵好似有自己的意识,有的跳跃着,有的漂浮着,有的甚至朝着她撞过来。
七宝灵伞发出璀璨的宝光,霍忍冬手中的落日剑绕着她盘旋转圈,画出一个金色的保护领域,在双重加持下,那些绿色的光点不得其门而入。
霍忍冬试着使出御水诀,但是很显然,这不是普通的水可以扑灭的火。
鬼火密密麻麻飘飞着,伴随着黑色雾气蔓延,逐渐扩散整个山脚,接触到霍忍冬的结界边界,腐蚀发出“滋滋”的声音。
霍忍冬额上满是冷汗,不知道可以再坚持多久。
就在这样难熬的境遇里,一道混杂着电光的紫色剑光,直冲霄汉,劈散了那些有如实质的黑气。
这一剑声势惊人,霍忍冬整个人一凛,精神猛地一震,这才发现山脚下的棺材消失了。
什么尸体,什么鬼火,竟然全都是幻觉!
她还是身处山谷,但黑域裂隙附近一片焦黑,原本活着的变异植物们都被焚烧一样枯死。
这时,一个人影自裂隙内跌跌撞撞冲了出来。
他出来之后,背后那处狭窄的山隙,竟然和肉体愈合一样,渐渐长在了一起,最终完全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