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变故来得太快,他们非但什么也做不了,自己也难以保全。王大胆颓然跌坐在地,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再一次感觉到了无力。
到了午间的时候,那个佝偻着背脊的老仆役又来了,也是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木桶,但里面连稀粥都没有了,而是一桶井水。
没了那嘈杂的二人,屋里剩下的几个全都非常安静,这种安静甚至有些死寂。
王大胆叹了口气,打了一碗水给那位母亲:“哎,喝吧。”
他们腹内饥肠辘辘,然而这里的官差油盐不进,饥饿、困顿和紧张消磨着众人的意志。
流民母亲瘦弱得没有奶水,孩子因为饿不停哭泣,又黄又小的脸颊涨得通红,淌满了泪水。
母亲咬牙,打算咬破手指给孩子喂血,霍忍冬拦住了她。
她从袖中掏出几颗果子递过去:“这是我之前在山里采得,仅能果腹而已,现在情况特殊,别饿着孩子,你快吃了吧。”
那位母亲再三受她恩惠,眼中蕴含着浓浓的感激,忍不住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磕头:“谢姑娘大恩、多谢姑娘……”
霍忍冬把人扶起来,又给了王大胆一颗。
其实这果子不是她口中的普通野果,是一种灵果,叫辟易果。可炼制入药,也可生食。
两个凡人吃下果子,虽然只是小小一颗也没什么汁水,但效果出奇的好,立刻就觉得有精气神了。
在场的只有宋瑜懂。
她们彼此对视一眼,宋瑜小心蹭过来:“姐姐,还是你心善。”
“能帮一个是一个。”
宋瑜问:“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霍忍冬点点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官差们第一天给了稀粥,是确保我们不会饿死。但从今天开始只有水,应该是为了削弱众人的体力,让大家没有反抗之力。”毕竟光这一个将军府就关押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
没有水,人就会死。但不吃东西,人还能坚持几天,只不过会虚弱不堪罢了。
武国不需要这批犯人身强力壮,但也不想他们浪费粮食,就是要他们挺住一条命。
因为犯人不会在这里待很久,早上的那个官差就已经说漏嘴了:三天后会让他们“流放”。
听起来,流放似乎是要走一段很远的路。
本来许狗栓贿赂官差并无过错,但错就错在,或许对国师而言,一点钱财收入只是附庸。他真正要的是人口,所以对他来说,一个犯人也不会放过。
霍忍冬不禁疑惑,这个传闻中为修道者的国师,到底在搞什么鬼?
真相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又过了两天功夫,原先收押他们的那些官差又出现了。
他们完全变了一副表情,拿着鞭子在手里抽打,粗暴地将众人从房间里赶出来,在院子里聚集在一起。
钱氏商队的成员们得见天日,难免又是一顿哭诉哀嚎,祈求饶命、诉说冤屈,只不过没人听他们的罢了。
而且因为多日的关押,众人都是浑身脏污、神容憔悴。又因只喝清水,粒米未进,一些体弱的人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可面对这些奄奄一息的百姓,那些官差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们把手里的鞭子高高举起、重重挥下,口中辱骂着什么殴打众人。
“哭什么哭!谁再闹,老子砍了他脑袋!”
“全都闭嘴!老实排队往外走!”
疼痛燃烧着众人的生命力,他们哭喊着、哀求着,挣扎着爬起来,被迫顺着官差的意愿朝院子外走去,宛如案板上的肉。
但凡有人走得慢了,或是不小心跌跤,都要被狠狠赏两鞭子。时间长了,大家竟然都麻木了,也或许是没了体力,只是小声啜泣,并不放声大哭。
霍忍冬和宋瑜跟在人群中间,王大胆和妇人都走在她们前头,身后则是不认识的一些流民,情况比他们还要糟糕,已经奄奄一息。
有位老者年纪大了,瘦弱得不堪一击,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已经有了死气。一名尚算健壮的青年正背着他咬牙前进,或许是孙子也或许是儿子。
但因为是两个人,终究走得慢些。旁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官差看不过去,横鼻子竖眼地骂:“你们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滚到前面去!”
他手里鞭子舞出破风的声音,青年躲避不及,只能闭上眼等待疼痛落下。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那鞭子落下时竟然忽然转了个方向,往官差自己的臂膀抽去,“啪——”的一声,挨得结结实实。
“哎哟!”皮鞭抽破了衣服露出血肉,那官差疼得龇牙咧嘴,但只能自己吃这个哑巴亏,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好一会。
始作俑者的宋瑜冷冷哼了一声:“什么狗仗人势的东西……”
但她们救得了一个,救不了一群。不把真相弄明白,此事就永远无法杜绝。
官差驱赶着众人走上大街,霍忍冬震惊地发现,都城里竟然陆陆续续走来了四五波人!全都是从不同的地方而来,汇聚成一条壮观的人流。
这么多的囚犯!
犯人们全都是营养不良的模样,人群里绝望的情绪在蔓延。有人边走边小声哭泣,称自己上头还有年迈父母要养育,还有人说膝下幼子孱弱,小小年纪就要失去至亲。至于和那抱孩子的妇人一般的人家,更是格外绝望——他们不光自己要死,连家族香火都不能留下。
哭泣、逃跑、求饶都是徒劳,只能换来官差的冷眼和鞭子。因为赶路,让原本就饥肠辘辘的犯人们更加虚弱。
最终,几百人排成一长串,被两侧几十名官差用鞭子、刀枪等武器驱赶着,往城外的山走去。
远远看去那山黄扑扑的,好像原先是座矿山,后来矿挖完了,草长不出来,就成了这样光秃秃的荒山。
看着不算远,但走走并不近。这些囚犯走走停停,耽误了大半天时间才到山脚下,几乎去掉了半条命。
等领头的官差一喊停,大家都瘫坐在地上,低声哀求着要口水喝。
百姓们又脏又乱,挤成一团。但原先脾气很差的官差们反常地没有打骂,反而露出任务完成的表情。
仿佛带他们到这个荒山里就是终点。
领头的那个狞笑:“是不是想喝水想吃饭啊?好好等着,再过一会,你们的愿望就都能实现了。”
众人都疑惑又略带期盼地看着他。唯独混在人堆里的日月宗六人浑身紧绷,不对劲!
霍忍冬害怕打草惊蛇,不敢动用神识,还好她目力因修炼有所提升,能清楚看清周围的埋伏。
黄扑扑的山坡附近驻扎着不少士兵,呈包围圈把犯人们包裹起来,并且截断了能出山的所有道路,粗略估计有四五十人。
但这些士兵只是普通凡人,那个传言中的国师并没有出现。
霍忍冬在人群里看到了宋幻,对方朝她们点点头,示意继续等待。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陆陆续续又有三四股犯人的队伍被送过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构成,但绝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根本就是普通百姓。
他们也是恐惧极了的模样,衣衫破烂、面黄肌瘦,面对官差的殴打辱骂只有沉默的力气,宛如一具还能喘气的尸体。
待最后一股小队伍汇合,汇聚在山坳中央空地的犯人已经有上千之数,乌泱泱的挤在一起,好像这样就能增添一些安全感。
等天色完全黑透,士兵们手里有火把亮起来,幽幽地绕着犯人们围了一圈。
但霍忍冬发现了不对:对于犯人们的数量来说,士兵官差们即使手持武器,人数也太少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挤在一起有了勇气,仗着人多势众,犯人们中间有几个胆大包天的男人站了出来,挥舞着拳头大声喊道:“狗官,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是无辜的良民,放我们回家!残暴无德,你们这样的官会遭天谴!”
“草菅人命的狗贼,你们才该下地狱去……”
人类的情绪是极其容易被煽动的,也许是集群的力量太过庞大,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那几个男人一起喊起来,逐渐形成了阵营,好似想和官兵们分庭抗礼。
有一名粗布衣服的男人踩在同乡的大腿上,居高临下挥舞拳头,大喊:“我们要回家!回家!回——”
他的话还没说完,底下的人忽然感觉面上一热,还有一股黏糊糊的腥味。
回头一看,他们差点没吓死。
刚刚还在高喊口号的男人,此刻头颅被不知道什么东西齐齐削断,等到头颈分家,他的身躯才徐徐倒地。
“杀人了——!!!”
鲜血四溅下,人群爆发惊叫,瞬间骚乱起来。如无头苍蝇往四处狂奔而去,妄想找到下山的路。
但这是一座坟茔,官差们怎会叫他们轻易离开。顷刻间,周围拿刀拿枪的士兵们纷纷快步往前去,用雪亮的刀剑恐吓着诸人。
“闭嘴,老实点!还不给我跪下!”
“还敢胡言乱语,这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谁先动,谁先死!”
人群骚动着,又在巨大的威逼下安静。所有人都在无声流泪,甚至还有父母亲扶住了孩子的嘴,生怕小儿哭出声遭遇砍头。
第116章 阴兵活祭
所有人都在流泪。
还有不少人在磕头,一刻不停地磕。
一名头发蓬乱的年轻母亲泪流满面,磕得额头鲜血直流,她声嘶力竭:“小儿才三岁啊,稚子无辜,官爷发发慈悲吧!”
“我愿以死谢罪,求官爷不要杀我老母!”
“什么田产金银我都不要了,放我家人走吧!”
在哀恸的哭声里,为首的一个官差满面横肉地冷笑:“做什么梦呢,国师大人有命,你们这些罪人一个都跑不了。”
至此,霍忍冬心里已经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猜测,宋瑜等人也想到了。
——千人活祭!
她也是从宗门藏书阁的地志杂书上看到过这个说法。传说几千年前的修仙大陆有一邪魔外道的门派,专以活人炼阵,门派中人杀人无数、驱使魂兵,并以死气提升自身法力,屠杀了好几座人类城池,犯下杀孽无数。
这般残忍的法子,终究使得正道宗门联合起来上山除魔,最终这个邪魔门派被剿灭,修士没一个活口。连带这种大名鼎鼎的死阵也湮灭无知了。
为了防止有人居心叵测去学,地志杂书上只记载了这种活祭的名字,并无方法。
霍忍冬还记得,这种活祭有人数差别,分别是七七四十九人的“轮回祭”、三百三十人的“地煞祭”、还有九百九十九人的“浑天祭”。
她看着身边犹如人间炼狱、凄惨无辜的百姓们,只觉心里发毛。
以妖兽掳掠农村人口,以冤案强俘城镇百姓。
若真的是活人祭祀,这武国的国师到底已经持续了多久了?他到底杀了多少人,又修到了何种境界?他行为如此血腥,竟能在修真界隐瞒至今吗?!
霍忍冬握紧拳头,藏在储物袋里的落日剑蠢蠢欲动。然而来都来了,他们必不会袖手旁观。
深夜,黑漆漆的天色没有一丝月光,士兵们手里的火把光线昏暗,把他们的脸照得犹如厉鬼。
接着天色遮掩,日月宗六人开始变换队形。他们并没有靠拢在一起,而是悄无声息分散到人群各处,各自占据一块位置,确保自己能护佑一方百姓。
百姓们已经麻木,隐隐还有些低声啜泣传来,更多的人是绝望。原先被砍头的男人周围几米全无人迹,空出了一个圆圈。
而那么多的人,在漆黑夜色里默默等死,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寂静的可怕。
周围的山林,黑黢黢的影子晃动,仿佛有吃腐肉的动物躲藏着,就等着待会饱餐一顿。
这时,围绕他们一圈的士兵官差们忽然动了,火把移开,大家僵硬地抬头望去。见进山的一条小路传来清晰的马蹄声音,还有不少火光移动,应该是有大批人马前来。
百姓们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断了,大家濒临绝望,再次哭喊骚乱起来,纷纷喊叫着我不想死。
但这回,守卫的士兵官差们却并没有打骂,因为进山的马群中忽然有几个人腾空而起,一路踏着火光凌空飞到了犯人们面前。
那是个穿道袍、盘道髻的中年男人,美髯飘飘,手里还握着一柄白玉拂尘,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金童玉女,很符合大众心中对于修仙人的形象。
霍忍冬六人均是心头一跳:来了!
穿道袍的国师应该佩戴了什么法宝,她并看不透对方的修为,连带那两个金童玉女也看不透。
但观察他们来时是骑马,修为不应当很高。
他们几个在人堆里遥遥对视了一眼,纷纷将手按在储物袋上,随时准备出击。
国师挥了挥拂尘,眼神悲悯地望着面前哭喊求饶的众人,竟然开始讲道了。
大致的意思是:你们前世罪孽深重,这辈子就是给前世赎罪的,只要赎了罪,下辈子就能去过好日子。
一边讲道,他身边那些士兵也开始了动作,他们把手里的松油火把插在地上、埋进土里,围百姓们绕了一圈。
武国百姓虽然愚昧,但并不傻,这番动作就好像要把他们活活烧死在圈内一样。大家意识到了听话一定会死,当即就拼命挣扎抵抗起来,推搡着想跑出去。
但士兵们绝不会让他们出圈来,他们举起刀枪和鞭子,辣手无情,又是劈砍又是抽鞭子,霎时,人群里惨叫声此起彼伏,好几处地方又是血花飞溅。
在这样的暴戾威慑下,那国师竟然还在潜心讲道,面庞平静慈和,充满了诡异的违和感。
而在他絮絮的讲道声里,黄石山坳里吹起来阴风,厚厚的乌云遮挡了天幕的星光。
国师身后的金童玉女分别拿出一个瓷瓶和一个陶罐,皆是昏暗无光的东西。童子先打开瓷瓶塞子,让瓶口倾斜,刹那间,围绕百姓的火把变成绿色,宛如鬼火。
而从那瓷瓶口,竟然慢悠悠地涌出一些黑色的气体,很沉,漂浮不起,竟然是蔓延在地上的,渐渐往人群这边爬来。
圈子里的百姓都吓破了胆,大叫起来。霍忍冬看见童子收了瓷瓶,旁边的女童又打开陶罐,百无聊赖似乎在等着什么。她下意识觉得陶罐里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那国师原本慈悲的脸上露出残忍诡异的笑容,他点点头,满意道:“这次人数不少,哭吧、叫吧,你们越痛苦,阴兵越是强悍……”。
从瓷瓶口蔓延而出的黑气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不往左也不往右,就直直往人堆的方向去。
站在最前的人哭喊着往后退,但圈子就这么大,他们能退到哪里去,人群瞬间就挤成一团,母亲抱着孩子,丈夫抱着妻子,有的男子双臂揽着家人,痛苦哀嚎。
国师和官差们对此视而不见,他扬起拂尘,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大喝一声时,有很多人都吓得坐倒在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是灵魂被抽离,还是生吞活剥,血溅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