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存放试卷的房间,既然有人来过,也就意味着,试卷内容很可能已经泄露。
诸葛澜负手而立,对此很是不喜:“开霁,这是我到卢家教学以来,第一次碰到“文贼”,内心震惊的同时,亦感到教学的无奈,想到贼人很可能是自己的学生,且为了成绩做出此等行径,我便觉得为人师者责任重大。
目前仅与几位先生通了气,旁人一概不知,要怎么处置,你来拿主意。”
卢辰钊拱手行礼,道:“让先生蒙羞了,学生定当查明真相,若有文贼,定不轻饶!”
院里竹丛浮动,半开的楹窗来回晃荡,勾在窗棂的丝线陡然飘起来,又倏地落下。
莲池不敢吱声,他都能认出布料,想必世子爷也认出来了,这丝线名贵,织成的衣裳更是寻常人买不起的,偏他知道府里有谁穿着。
小姐,还有李娘子。
当初书院小聚,李娘子的衣裳全湿透了,世子爷便将小姐的备用衣裳送与她穿,本没打算收钱,可李娘子是个有原则且倔脾气的,非要一文不差地买下,世子爷见状,便没再强求,将银子收下,算是买衣裳的钱了。
小姐总不可能来偷试题,那么,难道是李娘子?
却也不能够,李娘子又不傻,来偷试题还要穿件绯色扎眼的衣裙,这不是掩耳盗铃?莲池脑子里一团热闹,再将目光投到卢辰钊身上,见他始终神色冷静,便知该想的世子爷都想到了,只是书院学生身份摆在那儿,除了卢家人,卢家亲戚,便是孙娘子和李娘子,不管是谁,被揪出来总是不光彩的。
卢辰钊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又不排除别的可能。其一,偷题人不慎遗落脚印和丝线,仓皇逃跑根本不知道自己留下了证据。其二,偷题人本可以全身而退,但又为了陷害,故意将证据留下,误导众人视线。
谁都见过李幼白穿那件绯色襦裙,谁也都能成为偷题人的证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若是第一种还好,至少此人只想着偷题拿高分,没有涉及到更深层次的陷害。若是第二种,那么情况便很恶劣了,事关人性和品行,他不会轻易放过。
书堂得知泄题的时候,都很诧异。
毕竟这事新鲜,卢家创学以来闻所未闻,故而一事引起不小风波。
卢辰瑞一手横在胸口,一手托着下颌,念贴出来的告示,念完回头郑重其事道:“谁偷的题,怎么都没告诉我,不够意思。”
卢辰睦蹙眉瞪他:“四郎,莫要胡闹。”
卢辰瑞吐舌,嬉皮笑脸道:”都是咱自家人,也不知谁犯了糊涂。”说完故意转身朝向书堂,提高了嗓门说道,“告示上写的清楚,谁做了,私底下抓紧跟世子坦白,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若等到被发现,被查出,那便再没机会,也不会留任何情面。
都是自家兄弟,千万别为了这么点事葬送自己!”
卢辰泽拍他,淡声道:“你啊,关键时刻脑子倒是清楚。”
卢辰睦附和:“四郎是个拎的清的。”
李幼白得知泄题时,只稍微愣了一瞬,便没有旁的反应。
半青搞不懂,边弯腰猫在屋里找老鼠,边自言自语:“不过是个书堂测试,怎还去偷试题了?又没到乡试,至于这么拼命吗?”
“找到老鼠了吗?”
“真是奇怪,那老鼠不知藏哪了,我一直没见着踪迹。可惜了那堆果子,凭白糟蹋了吃不得。”她想着书香斋的甜食,忍不住咽口水。
李幼白歇了一夜,总算清醒了脑筋,此时坐在榻上,抓来篓子开始认线,她女红很不好,但半青比她更差,缝补完整的那件像是趴了条蜈蚣,她倒是想应付,但怕穿出去叫人问东问西,只好拆了,准备自己来。
刚起了个头,库房方嬷嬷叩门,脑袋伸进来笑盈盈道:“吆,娘子自己缝衣服呢。”
李幼白起身,“方嬷嬷怎么来了?”
“夫人叫老奴过来瞧瞧,看娘子有什么缺的,好赶紧补上。”
“不缺了,劳夫人挂心,也有劳嬷嬷惦记了。”
方嬷嬷心道:世子爷也是,自己关心春锦阁,却还不肯明说,非要打着夫人的名头做好事,到头来李娘子也不知,他那好事全白做了。
许是看不下眼,方嬷嬷从指导她缝线,到自己上手,只一小会儿光景便都缝完了,李幼白道谢,叫半青端来茶水,方嬷嬷也不客气,咕咚咕咚喝了两盏,直道济州的菊花茶好喝,又听半青说还有两件,便很是豪气地全接过来,待缝到那件绯色襦裙时,却迟疑了下。
“娘子,得换种丝线,要不然会毁了这衣裳。”
她摩挲着面料,在国公府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衣裳贵重,“得用蚕丝加狐狸毛的线才行。”
李幼白摇头:“只是一件衣裳,便用普通红线吧。”
她对穿着没有太大追求,保暖熨帖就好,故而也不在意这衣裳价值几何,只当初付银子时肉疼,有这钱倒不如买一车书来看的好。
方嬷嬷帮忙缝补好,临走李幼白将济州带的嘉祥白菊匀了一罐给她,她眉开眼笑好不高兴。
翌日书堂公布成绩,除了孙映兰顶替卢辰泽成为第三以外,第一第二仍旧不变,还是李幼白和卢辰钊。
卢辰瑞忍不住叹道:“小白,你也太稳了吧,你来之前,书院的榜首一直都是兄长的。”
李幼白只朝他笑了笑,并未开口。
卢辰瑞觉察到她最近的冷淡,很是失落,但又不敢唐突,只好讪讪地缩回身子,在案前坐好。
先生讲完试卷,着重表扬了前三人,尤其是孙映兰,道她短短一月很有长进,想来是下了苦功的。
孙映兰自然高兴,面上却还是一幅温柔端庄的模样,只在先生说她时,唇角上扬,看起来很有贵女气度。
下学前,卢辰钊起身走到堂中,手里握着几绺丝线。
“经书院仔细盘查,现认定在试卷库发现的丝线,为蚕丝和狐狸毛材质制成,整个书院中,只有李娘子的衣裳有此材质,除此之外,再无旁的线索。故可暂时认定,李娘子在试题被盗一事上,存在极大嫌疑。”
话音刚落,堂中一片哗然,尤其是卢辰瑞,当即拍了桌子:“怎么可能,她才不会偷题!”
李幼白起身,目光坚定:“卢世子,我没有偷题。”
卢辰钊望着她,此事虽来的突兀且令人羞耻,但她仍旧端正着身体,以此等姿态表示自己的清白,虽脸已经涨
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退却。
她不是喜欢出风头的性格,即便成绩好到无可挑剔,她也没有刻意去跟人炫耀。
此时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声誉,站在风口浪尖,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和审视,这是极其令人屈辱的时刻。
他扫了眼众人,目光尽量落实到每个人的脸上,试图寻出破绽,但没有,所有人都表现的稀松平常,符合自身性格。
“卢家家学严谨,必不包容阴私手段,在事情彻底查明之前,李娘子暂时要按家学规矩处置。”
自卢家开办家学以来,所有犯错学生皆要到圣人像前,或自省,或关禁闭以待清白。
书堂西南侧的小院里,偏僻幽静,虽洒扫的整洁,但因鲜少人经过,故而有些寂寥。屋子不大,堂中摆了座圣人像,供求学的人前来祭拜。再往里是一张简朴的木床,床头摆着高几,雕花木架上搁着几本落灰的书,瓷瓶中的梅花早已凋谢干枯,处处彰显着寥落。
李幼白蒙了冤屈,心中郁结的同时,难免对卢辰钊生出憎恶之意,她甚至怀疑他挟私报复,故意针对自己,但她又不愿把人想的太坏,毕竟卢辰钊除了嘴上不饶人外,其余时候算的上正人君子。
她站在门外,悲愤,难受,她日以继夜的读书,从未有过间断和懈怠,而今无端端的一盆脏水,却轻易使得她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若果真因此判定是她偷题,那她该如何自处,怕是再没颜面。
越想越难受,喉咙也酸涩起来,但她不想当着卢辰钊的面示弱,虽侧过身悄悄摸了摸眼角,那人便在此时转身,若有所思地朝她看来。
李幼白觉得更丢人,遂也没忍住,抽了抽鼻子问道:“我要在这儿待多久?”
“在没有新的证据出现前,你都在留在此处。”
“若一直查不出呢?”
“不会。”他很肯定,说话间走到她面前,看见她慢慢浮上水汽的眼睛,不禁蹙了蹙眉,“哭什么?”
“我没哭。”李幼白说着,低头擦了擦泪,可越擦越多,她恨极了,恨自己的不争气,不该在他面前露出如此柔弱的姿态,眼见着止不住,她便自暴自弃起来,任由那泪水沿着眼角滑落,断了线一样。
卢辰钊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闷,他从袖中取出巾帕,不由分说摁在她眼尾,绢丝制成的帕子很快湿透,她也不避,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像是在宣泄委屈一般,从起初的呜咽变成出声哭泣,哭到肩膀一颤一颤。
此等污名加到读书人身上,就好像判了斩刑,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往后不管做什么,都会顶着这样的栽赃受人指点。
她冤枉死了,委屈死了,原想着克制,可她克制不了,泪水像是泄洪一般,来的势如破竹,凶猛剧烈。
这让卢辰钊慌了神,眼见着越擦越多,整条巾帕湿透,他不由抬起手指,飞快地抹掉她溢出眼眶的泪,那泪珠又热又湿,黏濡地贴上皮肤,烫的他浑不自在。
与此同时,女孩清甜的气息慢慢滑入他的肺腑,他觉得耳朵热起来,呼吸也绵密许多。隔着这样近,他甚至能看清她湿漉漉的睫毛,根根分明,她皮肤白,哭起来像是一颗水蜜桃,鼻尖都红了,但是..很想咬一口。
李幼白哪里管卢辰钊在作甚,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前程会毁,便是满腹酸胀,神经抽疼,那泪就克制不住了,直哭的泪眼朦胧,头脑昏沉,可还是不够,倒吸气时胸口像是小刀划着肉一次次撕扯。
卢辰钊气息全乱,索性揪起衣袖摁在她眼睛上,低声吓唬:“你若是再哭,我便不帮你了。”
李幼白倏地止住,打了个哭嗝,怔怔地看着他。
他满头大汗,耳朵通红,向来矜贵儒雅的人衣袖却是黏糊糊的鼻涕眼泪,他看着自己,瞳仁微微闪烁。
“你信我?”
卢辰钊咽了咽喉咙,直起身来,却没立时回答。
李幼白擦了把眼睛,郑重其事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偷题,也不屑偷题。”
“我知道。”卢辰钊看着她倔强坚定的小脸,分明哭的岔气,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小小女娘,气魄倒是极大。
“你为何信我?”
“直觉。”
李幼白的生平中,很少被人偏爱,她衣食无忧,甚至比很多人过的都要舒服。然而自小到大,母亲对于她和妹妹从来都是区别对待,长此以往的经历让她习惯了被忽视,被遗忘,更或者是被放弃。
她不知道怎样来形容那种心情,就是在某个时刻,她忽然清楚的意识到,没有人会在第一时刻选她,相信她。正如每次她和妹妹闹了别扭,母亲不问青红皂白便会斥责她,怪她没有让着妹妹,哪怕是妹妹挑事,错的也都是她。更别说两人同时看中了某件玩物,那东西便只能是妹妹的,绝不可能变成她的....
她脑海里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以至于她形成了固化思维,认为别人也该是这样的。
所以当卢辰钊说出相信的时候,她惊住了,这让她想了很久,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睡不着,总是回味他说那句话时,自己心里的感觉。
很暖,暖的让她整个人变得柔和起来。
李幼白被关在圣人堂,她出不去,外头的半青也进不来,急的在外头打转,回春锦阁冲着白毫一通数落,白毫也不恼,但凭她说完,才不疾不徐道。
“这件事不是外头看到的那般简单,你着急也没用。”
半青少根筋,哪里明白其中奥妙,只红着眼眶骂他没良心,白毫瞟了眼门外,略微侧身过去小声说道:“世子爷是个英明的,怎会因这点线索关起姑娘来,必定是怀着别的心思,没准是在引蛇出洞。”
半青擦了擦泪,茫然:“什么引蛇出洞?”
白毫笑:“咱们只管照料好姑娘的吃食,静待真相浮出水面。”
又怕半青露馅,在她挎着食盒出门前拉住她叮嘱道:“你该哭还是要哭,哭的越真越好,省的叫坏人看出端倪,知道吗?”
半青点头,末了又反问:“你怎么不哭?”
白毫摆摆手:“我哭就显得虚伪了,过犹不及。”
“呸,没良心!”
书堂内,李幼白的范文被拿了下来,墙上只留有卢辰钊和孙映兰的几篇八股文和策论。
晨起时卢辰瑞还去打听,但见兄长一脸沉肃,便灰溜溜地捂着臀部走了。他考得差,每年年底都要例行挨打,这次父亲也不知怎的了,打的格外手下留情,故而他趴了一夜,第二日便活蹦乱跳,干什么事都不受影响。
诸葛澜老先生的旧友来了齐州,他换了身干净直裰,亲自前去码头迎接,作为公府世子的卢辰钊自然同行,待接到人,才知他不但是老先生的故友,还是李幼白的启蒙恩师。
回公府途中,他听闻李幼白牵扯到偷题案中,不由当场发起怒来。
卢辰钊骑马跟随,在车外听得清清楚楚,这位老先生是个护犊子的,三两句话堵得诸葛先生张不开嘴,像是个炮仗,一点就着。
书院的学生为其接风,他也丝毫不留情面,义正言辞地拍了桌子,声音洪亮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