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许梦冬的人, 他们一起长大, 一起度过半个童年和一整个青春期,他把自己身上一寸寸血肉的生长脉路都给许梦冬看了,知根知底,就应该是这样的。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
十几岁刚成年的小伙子,一身火气,他把许梦冬牢牢锢在身下的时候也这样想过,做了就做了,怕什么,反正他从头到脚从骨到皮都是属于许梦冬的,他被她打上了铅印,这辈子不会有别人了。
初初探索时不是那么顺利,许梦冬眼里有湿润的泪水,却咬紧牙关不肯喊疼,反倒是用一双水冽的眼睛目不错珠的看着谭予,仿佛是献祭。
然而那一瞬间的裂痛还是令她急急抽了一口气。
大脑空白半晌,又缓缓吐出,努力仰首去咬谭予的肩膀,声线像拉扯到极致的风筝线。
她说:“谭予,我真的好喜欢你,真的。”
谭予的手指埋入她汗津津的发:“我知道,我知道......”
怪就怪那时的谭予太年轻,太稚嫩,初上决斗场,他一边心疼她,一边又忍不住诱惑地只顾使蛮力,攻城略地。
都怪他,一切都怪他。
谭予在后来的许多年无数次自责,许梦冬那时明明已经做好离开他的决定了,他却没有读出她眼里的另一层。
眼泪并非全然出于爱意。
那分明是决绝的告别。
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许梦冬,一点都不。
从前是,现在也是。
......
啪。
暖黄色的台灯亮起,照在谭予的侧脸上,映衬他高挺鼻梁和额角的汗水,他将许梦冬扶起,在她腰后垫一块枕头,然后将宽大手掌覆在她纤细的脚踝上,另一只手握紧她的前脚掌,帮她按一按,揉一揉。
许梦冬疼得七扭八歪:“......我二十六,虚岁二十七,又不是七十二,怎么这么容易抽筋啊......”
做完的余韵还没消散,气还没喘匀,脚趾就抽筋,疼得瞎哼哼......还能有更煞风景的事吗?
“你就不能轻点儿么,”她把锅甩给谭予,用另一只脚踹他肩膀:“都赖你,搞起来就没命似的,你干脆弄死我得了。”
谭予垂着眼,抓住她作乱的脚。
“嗯,我的错,怪我。”
等许梦冬好些了,他起身穿了外套,去隔壁房间点开灯,隔壁房间是空的,堆放杂物和快递,他在一堆快递箱里翻出一个大的,拆开,里边是泡脚桶和中药泡脚包。
“今早送来的,我给忘了。”
他去煲水,热气腾腾的开水慢慢注满木桶,中药包丢进去立马泛出苦涩药味,许梦冬皱眉头:“......喝中药喝多了,一闻这味儿我三叉神经都疼。”
“那也得坚持,”谭予握住她脚踝,不费劲儿把她整个人拖到床沿来,“咱们这边太冷,我妈说你体寒,多泡泡脚。”
许梦冬小心用脚尖点着热水,抬头逗谭予:“你知道[我妈说]这三个字是雷区吧?”
“什么意思?”
“就是妈宝男的常用句式。”
“随你怎么说,”谭予看许梦冬满脸拒绝,伸手试了试水温,确定不太烫,帮她一点点把脚沉进水面以下,“给我扣帽子,你最擅长了。”
谭予当然不是妈宝男,他那么幸运,生长在多少人最梦寐以求最羡慕的家庭环境中――父母都是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豁达明理,却没有读书人的迂腐和故步自封,谭予懂事以后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由自己做主的,从小时候书皮要包什么颜色,到研究生毕业以后毅然决然地回乡,谭予父母从没有任何干涉,你觉得好,那就好,孩子总要长大,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许梦冬的两只脚晃啊晃,于水面荡起波纹,她的笑四散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如同将声线也沾上湿漉漉的尾调:“......咱俩的事儿,你和叔叔阿姨说了吗?”
“说了。”
“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呗。”谭予这样回答。
如何实话实说的呢?
许梦冬盯着墙上的谭予的影子。
他会告诉自己的爸妈,我和冬冬重新在一起了,但是我们只是谈恋爱,将来一定会分手?
他会给谭父谭母打预防针,说我和冬冬绝对不会结婚的,知道你们着急让我成家,但请先给我几个月或几年时间,让我和冬冬不计未来和后果,先快活一阵儿?
即便是再开明的父母,听到这样的混账话也会发飙的,说好听的是谈恋爱,这就是一层遮羞布,扒了这层布,跟py有什么区别?
许梦冬知道谭予肯定不会这样说的,即便他自己不在意,他也得保全她的名声。这是东北的五线小城,不是北上广,不要讲“开放性/关系”这种事,就连不婚主义都是大逆不道。他不会将她搁在口舌纷争里。
许梦冬还想说点什么,却被谭予率先打断,转移了话题:
“从下个月开始缩短一下直播时长吧,晚上早点下播,你下了播还要对货单整理数据,凌晨才睡觉,总熬夜你的身体受不了。”
许梦冬:“这是谭老板给员工的命令?”
“你可以这样理解。”谭予低头笑起来,“过一下当老板的瘾。”
“做你的梦吧。”许梦冬毫不留情,“直播这摊事我说了算,你不懂电商,用户习惯培养起来再改就难了。再说了,上夜班算个什么事儿啊,你看看基地打更的刘大爷,快七十了还昼夜颠倒呢。我这么年轻,要想赚钱就得辛苦。”
她又讲起自己拍戏的时候:“小演员赚的少还没人权,我要是赶通告,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都是家常便饭,每天靠速溶咖啡续命。别担心我,我熬得住,早习惯了。”
谭予蹲下,擦干她脚上的水,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最近缺钱吗?”
许梦冬乐了:“这话问的,我什么时候不缺钱?”
谭予起身,把水倒了,又把许梦冬手机拿过来。她手机壳卡通款花里胡哨的,握都握不住,在她眼前晃一晃:“给我解锁。”
“干嘛?”
许梦冬解了锁,递过去,看见谭予添了一张银行卡在她的支付选项那里,设置成默认。
“花钱从这里出。”
他说:
“还有你之前给韩诚飞的那几万块钱,我没让他动,回头转给你。直播电商这一块本来就预留了资金的,不用你掏自己的。”
许梦冬扬眉:“干嘛啊?”
她抓起谭予的手,盖在自己脸颊上,感受他修长指腹上的温度,温温热热的,微微湿着。
“可不用,”许梦冬有信心,“按照这个发展趋势,到今年夏天,我的直播就能达到之前定好的小目标,说好了的,到时候我都能养你了。”
谭予顺势掐了掐她的脸,又俯身,嘴唇碰碰她的额头:“怕你累。”
“哈,完全不累。”
许梦冬说的是实话,赚钱,哪里会累?而且是一笔一笔看得见的入账,比她以前拍戏时劳务费被公司以各种条款抽成的感觉好太多了,她有点愈战愈勇的架势,尤其是听见工厂的大娘打包时的闲聊,说自己上个月计件多了,给上大学的孩子多打了五百块钱生活费,许梦冬也跟着高兴,那种带着大家一起赚钱的感觉,踏实,还安心。
俩人躺下,谭予熄了灯,把许梦冬捞过来,下巴搁在她发顶。
她在黑暗里听见他闷闷低沉的声音:“冬冬,遇见事了要跟我讲。”
许梦冬回抱住他,像抱着个大暖炉,从头到脚都熨帖,她咯咯笑:“这也是我想说的,谭予,你可别被我发现你藏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事骗我,你知道,你瞒不了我。”
“嗯。”
三月初春,积雪未化,纸剪似的月亮安安静静挂在山巅之上。
基地院子里那么静,静得好像杳无人迹,但谁都知道,那山脚下的房舍人家错落,其实各家都有各家的烦心事,悄悄藏于暗处,无可言说。
许梦冬一直没睡,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许久,轻轻,轻轻,叹了口气。
得到的回应是将她搂得更紧的谭予的臂膀。
他同样清醒着,心里有那么一股悒郁气,不知从哪来,也不知到哪去。
谁也不说话。
谁也不忍心打搅这安静的夜。
作者有话说:
谭予:我媳妇缺钱,她为什么缺钱?她为什么还跟前男友有联系?为什么还把那犊子置顶?我tm还不敢问,我命好苦。
许梦冬:我咋总抽筋儿呢......太影响体验了。感谢在2023-07-29 23:59:56~2023-07-31 00:2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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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清明 冬冬乖啊。
许梦冬太多年没回家, 忘了家乡的春天是什么模样。
最先报春的是冰天雪地里顽强钻出的冰凌花,还有个更华丽的名字叫“林海雪莲”,小小一朵, 明黄色的。
四月初的天, 目及之处的都是积雪和织网一般的灰白色枯枝, 冰凌花就开在这样的山坳和小土丘上, 叫人一眼就瞧得见,星星点点,各自为营,但每一朵都热烈鲜艳。
顽强, 野蛮生长。
许梦冬找了个下午, 带了三脚架上山拍短视频。刚开始做直播电商时她靠的是自带的话题和粉丝量,以及一点自然流量,现在有些不够用,她尝试把基地断更好久的短视频账号捡起来, 尝试深耕内容,一来维持账号的生命周期, 二来也能把家乡的漂亮风景拍给更多人看,这是她的小心思。
基地厂房辟开了一个屋子当会议室,谭予他们几个人在聊天, 说的是过一段时间春木耳下地的事, 许梦冬就在门外等, 谭予出来时, 她悄悄勾住他手指, 有些为难地向他求助, 有没有空?能不能陪她去拍视频?她有点不认识路。
韩诚飞听见了, 逗她:“你是土生土长林区孩子, 还能不认路?”
许梦冬拽着谭予袖子,有点不好意思:“太久没回来了......”
大山无言,这里的人祖祖辈辈临山而居,即便如此也抵不过沧海桑田,许梦冬离开的这些年当然不足以令山石更移,可上山那条小路变了又变,她记得小时候和姑父上山挖野菜的那条路是沿着河边走的,如今河道也转了方向。
她像是没了族群带领而迷失在森林里的梅花鹿,灰溜溜地走上半山腰,又灰溜溜地下了山。
谭予握了握她的手指尖:“等会儿,我拿点东西,陪你去。”
谭予拿了些吃的――大列巴,哈尔滨红肠,还有秋林格瓦斯,他怕许梦冬要在山上拍很久,会饿。
这些都是最常见的干粮,以前的林场工人做工,一去一天,总会带上这老三样当午饭,便捷,便宜,能为劳动提供最基础的碳水和糖分,直到今天,农忙时的人们也带这些下田或上山,用塑料口袋装上,拎着。
朴实的人们对吃的没要求,能填饱肚子,能有力气,就行。就着烈烈太阳和漫天绯霞,望金灿灿的土地,那是养家糊口的生计,能丰收,能过好日子,吃什么都有滋味。
许梦冬掰了一块红肠,又喝一口格瓦斯――面包发酵的而成的饮料,加了啤酒花,因此并非一味的甜丝丝,还透着粮食的香气,许梦冬喝猛了打了个嗝,有点尴尬,余光瞥见谭予嘴角的笑,抬腿就踹了一脚。
“你怎么想起给我带这个?”
“猜你应该挺长时间没喝过了。”谭予接过她剩下的半瓶,拧上瓶盖,“你就爱喝甜的,怎么也不胖呢?”
“胖了!”许梦冬捏一捏自己手臂,“我回家这几个月,胖了快十斤了!”
她告诉谭予,幸亏自己如今直播只用露脸。不像以前拍戏的时候,镜头拍你全身,上镜胖二十斤不是说着玩的。
“我有一段时间焦虑状况有点严重,严重到吃药,那种药会发胖,还能让人思维变缓。我上镜又丑,又背不住台词,被导演骂成筛子,还要因为耽误了拍摄进程给全剧组人买奶茶赔礼道歉......我那段时间每天都像活在云彩里,脚踩不到实地去,稀里糊涂,浑浑噩噩。那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都过去了,”谭予说,“现在呢?你现在开心吗?”
“开心啊。”
“开心就行。”
谭予其实特别想问问许梦冬,问问她这些年的生活,但始终没寻到好的机会开口。他以为她离开他是奔着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前程去了,可如今见到她,分明不是这样的。所以他想问问,这些年到底都遇见些什么事了?
还有她那个所谓的演员前男友,是不是对她不好?是不是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如果真是这样,即便他没有立场,他也想揍那犊子一顿。
然而,然而。
他生怕把她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一颗心再给搅乱了。
让人不愉快的事还有回溯的必要吗?谭予觉得没有,或者说,不急。
只是千头万绪最后汇成了一句:
“只要你开心,怎么都行。”
许梦冬蹲在一棵倒了的红松木旁支三脚架,远处河水又化冻了几成,已经流淌得欢,比上个月带阿粥来时更漂亮了。她站在粼粼波光和幢幢树影构成的油画里,回眸问:“你说什么?”
谭予摇摇头,没回答,默默起身去帮忙。
许梦冬速战速决,当天拍的短视频当晚就发出去了,没有剧情和文案,就是安安静静的风景,她踩在干枯的树枝和碎冰上,每一步都吱嘎吱嘎响,结尾处露了脸,是她坐在大树墩上晃着脚发呆,林中光影是真的浪漫,把人的五官都拍得柔和了几分,评论区有人夸,说最近女艺人集体回春,许梦冬又美回来了,当然还有人拆台,说许梦冬胖了,脸都圆了诶。
还有一些......千篇一律的辱骂,不提也罢。
当事人第二天一早看评论区,一一扫过去,有些意外,评论和播放量都比她设想的高好多,细细查了转发,才知道缘由――钟既转发了她的短视频,还附文案:“有人在家吃好喝好,有人在剧组当牛做马。”
他的评论区可比许梦冬的热闹多了,毕竟粉丝数不在同一个量级,被顶上去的几条热搜倒是统一口径,清一色地让钟既离许梦冬这个灾星远点。所谓红颜祸水,在钟既的粉丝眼里,许梦冬还担不上这个词,她充其量就是大黑天儿马路上的一坨狗屎,谁不小心踩上去都要倒霉三天。
钟既很快给许梦冬发来了微信消息,此时距离两人上次的对话已有近一年之久。
他说:
[最近过得怎么样?绯闻女友?]
[看你视频状态还不错,我才敢联系你。]
许梦冬笑着回:[电话聊?]
钟既:[在录综艺,有点忙,等等我,过几天回上海了打给你。]
许梦冬将手机搁在腿上,看向正在开车的谭予。他喜欢穿黑色,黑色毛衣衬得他面庞有棱有角,清隽又干净,迅速看她一眼,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