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不碰它。
许梦冬的手机在这时响起。
谭予给她发微信:
“睡了么?”
“下楼。我在楼下。”
许梦冬重新穿起外套快步下楼,谭予站在单元门前,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她。许梦冬撑开看了看,里面是酒精棉,纱布,还有云南白药粉。他抓住她的手,仔细看她指甲上的血痕,许梦冬觉得不自在,手指本来没觉得有多疼的,现在却好像被他的目光烫到,急急缩了回来。
“真没事,”她裹了裹外套,往谭予面前站了站,这一天兵荒马乱,她特别渴望一个拥抱来解压。
然而。
谭予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抱住她,他的手始终垂着,用特别冷静有条理的语气问她:“你这是在哄我吗?”
许梦冬脚步僵住。
她仰头笑起来,温热呼吸贴着谭予脖颈:“你真生气了呀?”
谭予不想回应她的明知故问:“你知道。”
“哦......”
四周寂静。
只剩路灯和几乎捕捉不到痕迹的月色。
许梦冬继续向前,踮脚,嘴唇擦过他的脖颈处温温热热的皮肤,舌尖轻轻探出,触了触他的耳垂,惹得谭予偏头一躲,攥住她的手腕:“别闹。”
他现在没这个心情。
“干嘛呀,”许梦冬佯装生气,“行啦行啦,我明天回去再好好哄哄你,好不好?”
她继续靠近,用清浅的气音说一些滚烫的话:“这样吧,作为赔礼,明天晚上就不劳您受累了,你歇着就好,我来,我可以帮你......”
“许梦冬!”
谭予今天喊她全名的次数未免太多。
许梦冬咯咯笑,看着谭予受不了撩拨的样子愈发好笑,可她笑着笑着,突然发觉谭予眼里似要喷火,他是真的被他惹恼了。
“谭予,你可以了啊。”许梦冬往后退了一步,“我都道歉了!你还想咋滴啊?”
“你这叫道歉?”
谭予要被她气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许梦冬回呛:“你告诉我啊,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谭予咬着牙:“家里有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一把攥住她手腕,把她受伤的手举起来:“如果不是我给姑姑打电话,我根本不知道你今晚去了哪!你还和人打架,还挺自豪,是不是还想让我夸夸你?!我就不懂,为什么你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肯跟我说?你是觉得你厉害到能处理所有麻烦,还是说我在你这就是个废物,压根帮不上忙?”
他语速飞快:“许梦冬,日子是两个人过的,你当我是你男朋友么?”
许梦冬也来了火气,一把甩开谭予的手,药撒了一地。
她仰头直视着谭予:“我就是这么个人,你说我油盐不进也好,狼心狗肺也成,总之,我自己吃亏无所谓,但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怎么就不能自己解决了?”
“我是别人?”
谭予绷着唇,再次问:
“我是别人???”
“不是么?”
......
谭予的胸膛起伏着。
压抑了很久的怒气,如今还要继续压着,因为还想跟她把事儿摊开好好聊。
谭予深深看着面前的人,声音被深夜的冷风刮得七零八落,快要碎掉。
他说:
“许梦冬,你非要这么欺负我么。”
作者有话说:
打架!去睡觉的地方狠狠打架!
第36章 破碎 她默不作声向前,主动抱住了眼前的人。
许梦冬的双手微微攥起又缓缓放开, 指甲的刺痛已经不算什么了,她这会儿只觉得一口气堵着,憋闷鼓胀, 连肺叶都发疼。她瞪着谭予, 尽量放平声线:“我不懂我哪里让你生气了, 我真的不懂。”
她没有否定谭予的价值, 她只是认为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就自己解决,她哪里做错了?非得遇到芝麻大的小事也找他哭?找他求助?找他撒娇?
许梦冬说:“谭予,咱俩是不是分开太久了?”久到你都忘记了,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 ”谭予直视着她, “太久了,不然我早该改改你这个毛病!”
逞能,自负,不可一世的坏毛病。
许梦冬一口气哽住。
说话声音有点大, 在空旷的小区院子格外刺耳,许梦冬听见楼上有开关窗户的声音, 她不想被别人看笑话,于是弯腰去捡散落一地的药,谭予也一起捡, 手指刚碰到那包柔软的纱布, 就被许梦冬抢先一步拿走, 她站直, 捧着那一堆药, 低着头不去看他, 只是指了指远处:
“今天谢谢你了。”
“你走吧, 我今天太累了。”
她得送客。
实在没力气再吵架了。
又是一阵沉默。
谭予表情漠然, 似乎欲言又止,却始终没说什么,只是垂眼看了她一会儿,转身。
许梦冬却叫住他:“谭予,你不必负责替我解决一切麻烦,我对男朋友没有这项要求。”
谭予脚步顿住,没回头。
“可我不仅想当你男朋友。”
他的声线不甚清晰,像蒙了一层厚重的吹不散的尘,后半句他没说出口,但他知道许梦冬会明白。
他不想只当她的男朋友。
他还想当她的家人。
那种遇到事情可以彼此依赖,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一家人。
孤零零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再缩短,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许梦冬呆愣愣看着那背影,心里有点堵。说不清是因为不欢而散,或是别的什么。
单元门的门锁长久不用,门直接拉开,吱呀一声,再重重合上,上了锈的门框发出咣一声闷响,许梦冬站在一楼的楼道里,深呼吸了两下,在墙上的信箱找到姑姑家的门牌,顺手拿了里面的水电单子。
她回来的这小半年,姑姑家的水电费一直是她在交,姑姑提过好几次不需要麻烦她,但她还是想多替家里分担一些。楼道里是老式声控灯,不灵敏,且发暗,许梦冬看不清单子上的数字,几次贴近眼前却还是模糊,灯灭了,她跺脚,再灭,再跺脚......
正在腹诽明天要找物业来换灯,另一只胳膊肘夹着的药也不老实,没夹稳,滴里当啷又掉了一地。
许梦冬挽起衣袖,俯身再捡。
一样,两样.....捡到第三样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把手里的药重重摔在了地上。
毫无重量的一包纱布,砸在地上也没声响,像个潮湿的哑炮。
许梦冬喘着粗气,感觉自己这一天繁复的情绪到达了一个临界值,她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缓缓蹲了下去。
抱着双膝,那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瓷砖很凉,她想着,靠一会儿就起来。
就一会儿。
她捏着那张水电单子,薄而脆的纸张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她在思考,一定程度上,其实她并没把谭予当成外人,比如艺考在外,她丢了身份证和钱包,会给谭予打电话;高考结束,她对答案时发觉自己英语答题卡貌似涂窜行了,第一时间就找谭予爆哭,抹了他一身眼泪......
有些事情她可以向求助。
但有些事情不行。
因为求助也无用。
比如和家里有关的一切。比如她不正常的家庭构成。比如那年清明节的闹剧,她一句都未曾和谭予提起,如若不是身上的伤偶然被他撞见,她会把伤口藏一辈子。
再比如那句谭予没有说出口的半句话。
家人。
自她十八岁那年起,家人在她的认知里就不再是相互扶持,而是相互拖累。不是彼此支撑,而是彼此亏欠。
她最厌恶,最痛恨,最难平的,也是这两个字。
-
八年前。
那年清明,许正石在外闯祸,东窗事发,姑姑肿着眼睛坐在炕上数着许正石的借条,一张张苍白的纸,不同的笔迹......那一幕许梦冬记了很多年,那时的无助和恐惧也记了很多年。
“不算零头,四十一万。”姑姑捂着脸痛哭,而许正石在炕的另一侧,深深低着头,像是霜打的烂茄子。半晌他犹豫开口,说,这些借条里有些钱很急,也就是他所谓的“上家”,不还的话对方会上门,那都是些地痞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一些则不那么急,是从银行和网贷那里借的的分期贷款。
可即便这样,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姑父蹲在院儿里,头顶一片灰沉沉的天,眉头拧成死结,一言不发地抽烟。
姑姑则一直在哭。
哭够了,她抹干净眼泪,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银行卡,自己结婚时的金手镯,金项链......还有爷爷奶奶去世时留给她的一笔压箱底的救急钱,一共十万出头,又把许正石这两年寄回来的生活费凑了凑,再加上许梦冬自己攒的,好歹最终凑齐了二十万。
这是全部了。
先把那些要命的线下高炮还了。
剩下的分期只能慢慢还,走一步看一步。
姑姑再三逼许正石,逼他发毒誓,不能再赌了,也不能再参与高利贷的一切,彻底和之前的狐朋狗友划清界限。“你就算不为所有人考虑,起码,起码要为冬冬考虑。”
许正石老泪纵横,牵着许梦冬冰凉的手,满口答应。
姑姑是刚强且乐观的人,有东北女人豁达的生活智慧,她狠狠哭了一通,然后告诉许梦冬,这事就算过了,马上要高考了,不要被你爸影响,好好准备考试。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只要许正石能改,一家人慢慢还钱,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谁家都有后院着火的时候,谁家的日子细细数来都是一地鸡毛,千万别觉得没指望了。
许梦冬信了。
那段时间许正石一直住在家里,人不像以前那样风光,走路不在昂首挺胸,烟从几十一包的万宝路变成几块一包的红梅,但他的的确确变得老实了。
他以前在酒厂当工人,还会一点瓦匠活,能给人修灶台,修烟囱,偶尔在镇上打个零工,赚得虽然不多,但起码能贴补家用,许梦冬周末回家的时候还能吃上许正石亲手炒的菜,当爸爸的自觉对女儿有亏欠,夹在她碗里的鱼肉都是没刺的,这让许梦冬觉得,他真的在尽力弥补。
她也信奉并秉持着姑姑的那句话――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只有家人才会真心盼着你好,不会抛弃你,不会害你。
你原谅你爸爸一次吧,他会变好的。
好啊。
好啊。
许梦冬潜心相信着“一切都会变好”的剧情,她努力忘记许正石在她脖子上留下的指痕,忘记他说过的“一起去死”的恶毒诅咒,只要在许正石身边,她依旧努力做个乖女儿,也努力相信,许正石会重新做回那个好爸爸。
如果。
如果她没有不小心打开许正石手机的话。
那时高考成绩刚刚下来,明明该是她最开心的一段日子,顶着巨大的压力,她考了个好成绩――英语答题卡根本没有涂错,是她太过紧张记错了,她考了几次模拟考都没有达到的高分,文综甚至过了两百,完全够报任何一所艺术院校。
哦,还有谭予,谭予一如既往地成绩稳定,下成绩的那天谭予第一时间给她打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哄着喜极而泣的她,说着甜蜜的情话。
我的冬冬真厉害。
接下来是报志愿,我们可以一起去北京了。
离开学还有很长时间,你想去哪里旅游?不是一直想去内蒙草原吗?我陪你。
最后一句,也是呢喃重复最多的一句是――冬冬,我真的好喜欢你。
许梦冬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说:“就只有喜欢吗?”
十八岁的少男少女,谈爱未免太过深刻,但谭予还是果断说出口,没有一丝犹豫。他说,许梦冬,我爱你。
许梦冬又哭了一鼻子。
她那时觉得自己踩在彩色的云端,人生可望也可即,一切都很好。特别特别好。
许正石也高兴,他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子菜,满满当当犒劳许梦冬,临开饭前却发现家里没酒了,让许梦冬去镇上小卖部买一瓶。
“买贵的。”许正石这样说着,又看了姑姑一眼,还是重复道,“就这一回,咱们也高兴高兴,买贵的!”
许梦冬美滋滋地拿着零钱出去了。
路上她还想和谭予再聊会儿电话,可走在半路才发现,她拿错了手机。
那是智能手机刚刚大规模普及的年代,没什么花样,她和许正石的手机是同款,是许正石还算富有时给她买的,黑色的联想,外壳朴素像板砖,她的那一只有细微差距,后盖粘了一个小小的跳跳虎贴纸。
手里的这个却没有。
许梦冬懒得回去换,横竖谭予的手机号也记得滚瓜烂熟。
可尴尬的是,她发现许正石的屏幕有锁屏密码,是那种九个点点,连接成图案的密码。
后来无数次,许梦冬想起当时的场景,总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后悔。她知道许正石这个人爱偷懒,密码一定很简单,她先试了L,不行,再试了Z,不行,最后画了一个口,屏幕开了。
她看见未读短信,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许正石给一个陌生号码发消息,那些词许梦冬不懂,什么返水,什么抽利......
她看到许正石发出去的文字:[什么时候能到账?]
对方回了他驴唇不对马嘴的一句:[照片拍了吗?]
许正石回:[利息多少?]
对方回:[看时间,也看照片质量。]
紧跟着又一句:[照片必须要全身的。你女儿多大来着?]
就是这句,让许梦冬心里猛然跳动,无比剧烈,很明显又慌乱的预感,好像巨大的鼓槌一下下重击着她的大脑。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手指在抖,险些拿不住手机。
她小心翼翼点开手机相册。
只看了一眼,如遭雷击。
六月初夏,蝉鸣尚未登场,残阳与红霞在山际相融,浓郁得像是喷射蔓延的鲜血。
呼吸被切割的细碎,许梦冬险些缺氧。
她这才知道,前几天她在家里卫生间冲凉水澡时听见门外的O@声,不是她的错觉。
彼时的许正石拿着手机,就站在门外,黑洞洞的手机摄像头越过门缝,对准她□□的身体。
......
许梦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只记得那条走过一万次的回家路变得无比漫长和坎坷,她甚至被路上的碎石头绊了好几下。
什么是家,什么又是家人。她真的迷惑了。
她也不是完全没成长,比起上一次切切实实被许正石掐着脖子时的慌乱,她这回竟然镇定了许多,迈进家门时,她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