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谭予从来不喜欢这些。
所以他最近有点不对劲,许梦冬感受到了。
她从牢锢的臂膀里挣脱开来,好不容易逃出牢笼,又被抓回去。
如此几番,她终于忍不住,咬住谭予的肩膀含含糊糊地问他:“你最近是怎么了?”
白天起码像个人。
晚上就说不准了。
谭予不给她解释,只以更加剧烈做回应,像是闹剧,也像是战斗,最终这场纠缠以许梦冬再次小腿抽筋做结尾。
故事走向不算唯美,许梦冬却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谭予虽然奇怪,也还是会帮她按摩,帮她盖上被子,然后一言不发去卫生间,关门的动作也很重。
等他出来,许梦冬已经快睡着,强撑着最后一丝神智钻进谭予臂弯,亲了亲谭予脸颊,问:“你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吗?”新的流水线刚引进,整个基地都很忙。
谭予似乎和婉了些,唇碰碰她的额头:“我没事,反倒是你,阿粥总请假,你会不会太累。”
累是难免的,但孩子生病,阿粥哪怕远在天边也没办法不回去。绕来绕去还是那一句老生常谈――可怜天下父母心。
许梦冬暂时无法站在母亲的角度考虑问题,但她当过孩子,孩子在求助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母,这是下意识的本能,无一例外,她体会过,她明白。
同一时间,向父母求助还有然然。
只不过她遇到的困难并不棘手,无非是高考结束想去的地方很多,第一站暂定上海迪士尼,可惜爸妈担心安全,不放人。
姑姑姑父给许梦冬打电话,问她是否有时间陪同。
时间么,肯定是没有的,但然然刚从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角斗场走出来,作为姐姐,许梦冬给了她一笔钱做奖励,与此同时在朋友圈里问谁认识上海的旅行社。
很巧,第一个回复她的人是章启,他也正打算趁夏天的主题活动去迪士尼玩,可以顺便捎上然然。
许梦冬怎么想都不放心。
然然才多大,论私心,她并不想让然然和章启那一圈二世祖们接触,小孩子心性不定,何况又是远途旅行,两个人,她怕出点什么事。
章启人精似的,迅速发来消息:
[我这次和我发小们一起去,男的女的一大堆,都是知根知底从小一块长大的,哦对,还有我妹妹,我妹比你妹还小呢。]
跟骂人似的。见许梦冬不回复,他火速又发来一条:
[哎呦冬冬姐,真的,我们就是觉得人多热闹,不信你问我妈......得,我让我妈跟你说。]
许梦冬没想到章启这小子果真让他妈来当说客。章太太笑着解释说,上海那边有她的朋友接待,安全问题不用担心,如果然然去,正好和她女儿一块儿玩,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好说话,她女儿是个特别内向的性格,多个朋友也好。
许梦冬疑惑:“不是马上要中考了吗?”
“哦,不考了,她想直接出国,国外那边早就联系好了,随时都能走。”章太太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可被电波过滤一层的语调落在许梦冬听来也染了幸福的意味,章太太说,“冬冬,你是不知道养孩子多难的,什么都要替她考虑好了,还要处处顾及她的想法,这天底下最难干的行当就是父母,真的。”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很辛苦,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枷锁。
许梦冬想。
不然也不会有人中途卸下责任,不顾孩子的死活,落荒而逃。
“冬冬,今晚我要请客吃饭,和相关部门的人,你要不要一起来?”章太太提醒她,“有些人可是很难见的,对你现在在做的这摊事也有帮助。”
许梦冬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饭局难免喝酒,她怕谭予担心,随便扯了个谎,说是要回姑姑家,今晚不回镇上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谭予,就只是本能的不想谭予知道她和章太太的往来。细细想一想,和章太太邀她跳槽有关。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好好和章太太聊一聊,委婉拒绝。
很显然,今晚也不是个好时机。
饭桌上的宾客超乎许梦冬想象,也让她更加怀疑章太太为何带她来,后者给了她解释:
“因为你很能干,冬冬。”
“这么短的时间你能从一个陌生行业进入,并把农产品电商做的有模有样,学习与工作都是一种能力,而你的能力很强。所以我真的希望你把手里事情告一段落之后,能和谭予一起来我这边。”
“我做梦都希望章启能出息点。有你这么好的女儿,你爸妈一定很骄傲。”
“还有谭予,他一定也为你骄傲。”
......
许梦冬很克制,只喝了点白酒,宴席散场却还是有些脚步打晃。章太太的司机问她去哪里,她不想回去打扰姑姑姑父,思来想去,说:“麻烦您往三中开,我要去老家属楼。”
谭予家没人。
她可以借宿一晚。
老家属楼人都快搬空了,没几家亮着灯,花坛破败,时不时有野狗打架发出呜咽。上楼的时候许梦冬已然昏昏沉沉,一只手撑着生锈的铁扶手,另一只手给谭予打电话。
“谭予,你家备用钥匙还放在老地方吗?”
所谓老地方,是楼梯拐角那个腌酸菜的缸底。高中时就放在这,一直没变过。
许梦冬俯身去掏,掏到了,嘿嘿傻乐:“我还记着呢,我厉害吧。”却忘了掩饰自己醉醺醺的声音。
谭予果然瞬间厉声:“你在哪?在我家?”
“是啊。”
她打开门。
家里黑黢黢的,木质书橱和躺椅散发晦涩的味道。许梦冬驾轻就熟摸到开关,点灯,往谭予的卧室去。虽然长久不住人,谭予的床还是整洁的,床单被套都很干净,她向前一扑,趴在了被子上。
电话还在通着。
谭予问她:“你不是在姑姑家吗?”
“是啊,我刚从姑姑家出来呢,”她张口就编,“我陪姑父喝了点酒,姑父喝多了,我就不添乱了......而且我想来你家看一看。我每次来你家,总会想起来咱俩小时候。”
“你在哪呢?”她问。
谭予没回答。
他站在小区楼下,抬头就能看见许梦冬姑姑家早已经关了的灯。
夜风飘忽,有处来无处去,最终吹动树梢的新生枝丫,摇摇晃晃。
“谭予,你说我现在算不算很厉害呀?”
喝大了的典型表现,话多。
许梦冬喋喋不休着,
“他们都说我很厉害,说我工作能力很强,做哪一行都会很优秀......你说是这样吗?我怎么不觉得呢......”
“我明明做什么都很差劲,小时候学习不好,考试考不好,当演员当不好,遭了那么多年罪,也只能卷铺盖卷儿回家......”
许梦冬脑袋埋进被子里,鸭绒暖烘烘的,给她的声音罩一层朦胧的壳。
“我真的挺招人烦,是不?我要是聪明点,乖一点,省心一点,是不是就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了?”
“我爸妈就是觉得我麻烦,养孩子太操心了,他们不想操这份心......”
许梦冬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含糊,
“谭予,就只有你不嫌弃我。”
“谭予,你觉得我好吗?你会为我骄傲吗?”
......
手掌摊开,手机屏幕的幽幽荧光显示通话时长,又一分,又一秒。
许梦冬觉得自己好像没睡着,但又好像睡了很久。酒精麻痹大脑,她用很短时间用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梦见她和谭予结婚了,还有了孩子,孩子肉肉的小手抓着她的小拇指晃呀晃,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她疑惑万分,想问问谭予,却看见谭予蹲在床边,用满是温柔的眼光牢牢罩住孩子,长久注视着。
那样的温柔和专注。明明之前只会对她一个人。
许梦冬登时就火了,甩开孩子的手去拍打谭予,一边哭一边喊:
你不爱我了,你不爱我了。
你也骗我,就连你骗我。
连你也不要我了。
……
许梦冬在梦里闹得越凶,睡得就越浅,模糊之中,她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
吱呀。那是开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猛地睁开眼睛,直直坐起身。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扔下了床,只是通话时长仍在继续。谭予站在卧室门口,客厅的灯自他身后打进来,她看不清谭予的脸色,只觉得他周身都凉。
“谭予,你在啊?”
不对不对。
“谭予,你回来了啊?”
许梦冬从床上爬起来,脚步虚浮去抱谭予,她知道谭予会接住她的。
她知道。
她以为。
可是。
“你晚上去哪了。”
谭予眼里是没温度的漠然,好像大雪封山后毫无生命力的枯树。
他没有伸手接她,任由她扑了个空,嗵一声坐在了地板上。
“……谭予,我做了个梦。”许梦冬揉了揉脸,仰头看着谭予,“我梦见你不要我了。连你也不要我了。”
眼睛有点烫,许梦冬猜这是酒精的后遗症。
然而幻听也是酒精作用吗?她分明听见谭予冷漠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山际传来,空旷虚无,却有洪亮的回响。
“对,不要了。”
他说:
“你听好了,许梦冬,我不要你了。”
第41章 扯平 “我他妈想了你八年,等了你八年,你拿什么跟我扯平!!”
连你也不要我了。谭予, 到底还是有这么一天,连你也不要我了。
许梦冬清楚知道自己已经醒了,不是在梦里, 谭予的话是初夏的暴雨, 是腊月的大雪, 把她的一颗心埋起来, 埋得密不透风,呼吸不畅。她抬头看着谭予,并不知道自己的神情除了讶然还有本能的惊恐,谭予随手按亮的白炽灯照得她脸颊毫无血色。
“啊?”
疑问语气。
谭予没说话, 也没有拉她起来的意思, 只是依旧沉着一张脸,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成拳。
许梦冬火速回神。
她飞快撑着地板站起来,没站稳,踉跄一步, 小脚指不小心撞到踢脚线,一阵剧痛袭来, 更添几分清醒。
“没事没事,我没事。”她自言自语,“我有点喝多了, 不好意思啊。”
“那什么, 我坐会儿, 我再坐会儿。”
实在是有点疼, 她不是故意要矫情, 低头看一眼, 脚指甲边缘已经渗血了。她坐在谭予的床沿俯身去够, 眼前却落了一片阴影, 谭予终究是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了下去。
他刚从室外回来,掌心微凉,不由分说抓住她的脚踝去查看,一掌刚好契合,许梦冬想缩却动弹不得,她从没见过谭予这么生气,是那种明晃晃的怒气,大声吼她:“别他妈动了!”是真被她逼急了。
许梦冬吓了一大跳。
在她记忆里谭予说脏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几次还是在床上......哦,现在也算,她坐在床沿,手把床单抓出褶皱。
“没事,有创可贴吗?给我一个。”
谭予铁青着脸,把她的脚从他膝盖上放下,起身去另一个卧室找药箱,药箱里的创可贴年头太久,已经没了黏性,他准备下楼找药店买新的,可一转身,许梦冬把外套都穿好了。
“没事,我回去处理吧。”她说。
“你回哪?”
这么晚了,回姑姑家敲门?许梦冬迟疑了一下:“我出去找个酒店住一宿吧,对不起啊。”
谭予皱着眉问她:“许梦冬,你拿我当什么?”
“我男朋友啊......”许梦冬想也不想就回答,然后又改口,“哦,你要跟我分手,我知道了。”
谭予不要她了。
许梦冬连连点头:“嗯,我明白了,可以。”
气人三连,偏偏她觉得很合理,当初说的明明白白,这段关系好聚好散,那么自然谁先提出结束都可以,只是她这会儿心里难受,谭予带给她那种窒闷越发有存在感,她尽量不去看谭予,才能把脸上的不自然掩盖,她微微低头,语气尽量放轻松,放和缓:
“可以的,我接受,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这段时间谢谢你了。”
“谢我什么?”
谭予只是侧了一下身,堪堪挡住她的去路。
“谢谢你这短时间对我的照顾,我领你的情,”许梦冬说,“你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我在欲擒故纵或是怎样,真没有,我就是想谢谢你。咱俩干干脆脆的,在一起也干脆,分开也干脆,结束的时候没有谁对不起谁,这就够了。”
谭予觉得自己愈发忍不住火气了,身体里有东西在爆裂,他冷冷看着眼前的人:“你不想问问原因?”
许梦冬丝毫没有犹豫,果断摇了摇头:“不用啊。”
她抿着嘴唇:“当初我离开也没有给你交代,现在你也不用给我什么解释,咱俩扯平。”
一句话彻底点燃引线,谭予自嘲地笑:“你跟我扯平,你想怎么扯平?”
他看着她的眼睛,再也忍不住:“我他妈想了你八年,等了你八年,你拿什么跟我扯平!!”
谭予的语气激动,眼里的温度却像冬日屋檐下尖锐的冰棱,许梦冬感受到了,也结结实实被冻到了,四肢的僵硬自指尖始缓慢蔓延,她光着脚,需要仰头与谭予对视,因此也更加直观地看见谭予泛红的眼圈。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为什么。”他深深呼吸,然后返回客厅,步伐很急,再回来时手里则握着那张物流公司的硬质宣传册,那是他刚刚从车上拿的,是许梦冬落下的,他深深望着许梦冬:“冬冬,你还是想走,是不是?”
“如果不是我发现了这个,如果不是我听到你和然然的对话,你就打算一声不吭,再离开我一回?”
“你有更好的去处我不拦你,只要你告诉我一声......可你有打算和我说吗?”他弯腰从地上拾起许梦冬的手机,“如果不是恰巧看见的你的推送通知,我不会知道你订了下周去满洲里的车票,你是要去干什么?你能说吗?就像今晚你和谁喝酒,又聊了些什么,能说吗?许梦冬?”
谭予声调不稳,像是雾气布满窗玻璃而后缓缓滑落的水滴,也像是被布满斑驳痕迹的玻璃本身,他一字一顿问许梦冬:“我到底哪里做的还不够?”
到底哪里不够,你要这么对我?
“我等了你八年,跟个小偷一样在暗处躲着,看着,盼着,我盼了你八年,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就是欺负我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你,是吧?原来咱俩最后是这么个结果,我对你全部的那些好,就换不来你的一次坦诚。”
谭予声音低哑,红着眼眶,宽阔而平直的肩膀微微塌陷。
他缓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