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却不信,她没了兴致,穿好衣服,绕着谭予家两个卧室一个客厅走了好几圈,卫生间洗手池底下都不放过,低头检查了才放心。
她迎上谭予疑惑的目光,问他:“没人吗?那会不会有摄像头什么的?”
哪有什么摄像头!这是家里!
“那......谭予,你没有偷拍我的照片吧?”许梦冬直直看着他,“就是我们没穿衣服的照片,你有没有拍过?”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谭予有点生气,可看到许梦冬眼里的恐惧分明不是装的,一瞬间心又软下来。
他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不是最近太频了?
也是,他们才多大,总做这事是不是不大好?
是不是冬冬胆小,有点抗拒,又不好意思拒绝他,才疑神疑鬼的?
对对对,冬冬还是个女孩子,不是说男生和女生对这事的需求度是不一样的吗?
嗯,就是这样,是他考虑得太少了,没有顾及许梦冬的感受。
......
认识到自己错处的谭予说改就改,接下来的几天专心填志愿,绝对不动许梦冬一根手指头。
许梦冬是艺术生,提前批次录取,他帮她把院校专业编号都查好了,写在纸上,交给她,然后帮她打开电脑,登录填报页面。
许梦冬指尖轻轻点着鼠标,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忽然回头问谭予:“谭予,我想喝奶茶。”
“啊?”谭予说,“行,那你填,填完了咱俩去楼下买。”
楼下就有奶茶店。
“我不想喝那个,我想喝咱学校门口那家。”许梦冬看了看墙上挂钟,“那家阿姨每天珍珠就煮一桶,下午就没了。”
谭予虽然不知道许梦冬为什么一定要喝那一家,色素粉和植脂末冲出来的奶茶,也没好喝到哪去,可她提了,他就二话不说照办。
“那你在家等我?”
“好啊。”
骑自行车一来一回,半小时,谭予拎着两杯奶茶满头汗水,一进门却发现,电脑关了,凉席重新铺好了,许梦冬走了。
他打电话,那头倒是很快接起:“谭予,我家里有点事,我要先回去了。”
谭予抓起钥匙转身:“我去送你坐客车。”
“不用不用!”许梦冬拒绝,“我都到车站啦!车马上就开了。”
话筒里真的有嘈杂人声,谭予信了,可又觉得哪里不对,他问许梦冬:“你志愿都填完了?”
“填啦。”
“提交了?”
“嗯。”
许梦冬声音依旧很自然,甚至带着笑,她告诉谭予,自己填了北京的戏剧学院,以她的成绩,十拿九稳。
回了家,她又把同样的话术告诉姑姑姑父,自己要去北京了,那是全国最好的艺术院校,走出了那么多明星,她以后也会是其中一个。
许正石蹲在院子里抽烟,不敢看许梦冬。
是许梦冬主动走过去,停在他面前,自上而下睇着他,眼里全然没有刚刚的笑意,只剩漠然,她说:“爸,我要去北京了。”
许正石低着头,抠地上的石子儿:“好,好,挺好的......”
许梦冬向前一步,把那小石子儿踢远,然后沉着声音,用仅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许正石:“那些照片,你发出去了吗?”
许正石已经澄清过无数次,最后时分他后悔了,并没有让那些照片流出去。
他仰头,一遍一遍重复:“冬冬,你信爸爸,爸爸真没有,真没有......”
许梦冬不在意他眼里的泪光,也不再相信那眼泪是否代表悔恨,究竟有几分真诚。
她没说话,转身,又被许正石叫住。
“冬冬,爸爸现在没钱了,外头还有债,你上大学,爸可能帮不了你太多。”
许梦冬说:“不用,大学有空闲时间,我自己可以赚生活费。”
“那学费,学费我跟你姑姑说了,她会给你。”
“也不用,”许梦冬很冷静,“除了第一年,剩下的所有学费我也可以自己负责,不劳你费心。”
“那......冬冬!”
她的脚步再次被许正石的呼喊绊住。
“冬冬,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前途,爸爸替你高兴。”也许是感受到了许梦冬的决绝,知道她很难再原谅他了,许正石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等把事情都处理好了,爸爸去看你。”
许梦冬笑了声。
她慢悠悠回头,笑着问许正石:“看我?去哪看我?北京?”
然后又自问自答点点头:“行啊,来呗。”
许正石没瞧见她眼里的嘲弄。
没人知道。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她在提交信息的最后一刻,把第一志愿改去了上海。
上海的学校也很好,也是专业里的top,一片通途,可对于许梦冬来说,这只是一场无人可诉的孤独逃亡。
她甚至顾不得所谓前程,所谓未来,只想逃跑。
她原谅过许正石一次,原谅他险些掐死她的恶行,可却换来了变本加厉的对待。她光是想想那些见不得光的照片,就几近窒息。她不再对“父亲”和“家人”抱有任何幻想。
跑,随便跑去哪都行。
只要别被找到。
只要逃出生天。
老天保佑,留她一条活路。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后面还有一章。(躺平)
第53章 戒掉 她身上有淡淡烟味,眼泪濡湿他的衣领。
同样的暑热, 同样的盛夏,同样的大太阳,隔了八年, 再次照在这对父女身上。
许正石因为开车暴晒, 左边胳膊已经晒出黑红黑红的不自然的肤色。
他平时在车上是舍不得开空调的, 可闺女在车上。他怕许梦冬热, 把空调打开了,继续悄悄观察许梦冬的神色。小心翼翼瞄一眼,再瞄一眼,像阴沟里的蛆, 不敢直视阳光。
“许正石, 你说话不算数。”
许梦冬拒绝那个称呼。
她看着后视镜,盯着许正石灰黄的眼珠,神色淡淡地,
“你还记得当初怎么答应我的?”
许正石嗫声:“......冬冬, 我没去打扰你们。”
“我问你话呢!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陡然升高的音量。
“我答应你,答应你再也不回家, 这辈子再也不见你们,死也死在外面......”
许正石重复着当时的承诺。
那时他们相隔电话,他看不见许梦冬面若死灰的脸, 只是一遍遍重复:“冬冬, 我答应你, 老爸对不起你, 老爸对不起你......”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真的恶心。”
许梦冬挪开眼。
-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 她一天都没多留, 只身一人, 很快去了上海。
那时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她想早点去,找份包吃住的工作,起码先把第一个学期的生活费赚出来。她坐绿皮,倒两趟车,拎两个大编织袋。里面是衣服,书,日用品,如果不是她那张明艳年轻的脸,看着真像逃荒的。
也多亏了这张脸,她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上海一家影楼做助理,负责帮摄影师拿道具。
上班的第三天就挨了骂,因为她发现自己惧怕镜头,惧怕一切黑洞洞的能留影的东西,影楼老板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揶揄她:“你不是表演专业的吗?你这以后怎么拍戏啊?”
许梦冬觉得有道理,开始有意识地克服。
然而麻烦这东西,是永远克服不完的。你迈过一座山,还没喘口气呢,眼前又有一条河,你过还是不过?
当一切都安定下来,她借了个外地手机号,给姑姑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毕竟是不告而别,她告诉姑姑自己马上要入学了,一切都好,却绝口不谈自己此刻站在哪一座城市的土地上。
姑姑犹犹豫豫,先是哭了一场,然后和许梦冬说了实话:“你爸被打了,现在在医院。”
欠了四十万,还了一半,剩下那一半的债主找上了门。
都是一群放高利贷的人,催收手段可想而知,当时称兄道弟的关系,转眼就成仇人,许正石被开了瓢,进了急诊。
许梦冬握着手机,手心里冒汗,却生生忍住了冲动,她不想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许正石这个人,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他们的父女之情已经断了。在他对她下了狠手,拍下那些照片的时候就断了。
姑姑好像也明白许梦冬的苦楚,在电话里安抚她:“没事,没事冬冬,你一个人在北京好好的,家里人帮不上你,起码不给你添麻烦,这边的事不用你管,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有事儿给姑姑打电话。”
“你爸没事,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有姑姑呢。一家人,姑姑不会真扔下你爸的,放心吧。”
许梦冬心如刀绞。
因那句“一家人”。
挂断电话的最后一刻,心里的枷断裂开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般,猛然问出:
“还欠多少钱?”
姑姑没回答。
“姑,你算个数吧,告诉我,还差多少钱。”
“还差二十万。”姑姑哭着说,“实在不行,我再借一借,再借一借......”
再借?
拆了东墙补西墙吗?
许梦冬没有说话,挂断电话之后,她开始给之前所有联系过她的经纪公司打电话。
不是有人看好她吗?不是要和她签约吗?可以啊,预付二十万,谁拿得出来,她就和谁签。
后来想一想,那时的许梦冬有不幸,却也有幸运。
幸运的是没遇到什么坏人,老周把她签了,虽然是个小作坊,但好歹是个正规公司,毕竟漂亮的缺钱的年轻女孩,太容易走歪路了。
不幸的是,那份合约简直称得上霸王条款。
钟既有一次看了许梦冬的合同,卷成纸筒敲她脑袋:“你这里面装的是屎吗?你不看内容就签约?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这就是流氓合约,你就是被人拿捏了。”
拿捏就拿捏吧,也没有什么办法。
许梦冬朝钟既笑笑:“我那时候缺钱啊,二十万呢。”
“你要二十万干什么?”
“替人还债。”
“替谁?”
许梦冬依旧笑着:“替我爸。”
最后一次。
那是她最后一次称呼许正石爸爸。
也是最后一次跟许正石说话,她在电话里告诉许正石:“二十万我替你还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许正石沉默着。
“你走吧,随便你去哪,过得是好是坏,你走,不要再出现在我和姑姑面前,我们不想再被你连累。”
“从今天开始,我们再也不是一家人,你可以继续赌,哪怕是被人打死了,也要死在外面。你放心,我会给你买最好的骨灰盒,报答你养我一场,但我不会去葬你。我再也不会见你。”
还是沉默。
两头都是沉默。
后来是许正石先开口,他说,好,我答应你。冬冬,对不起。
那一次,许正石践诺了。
在许梦冬离家没多久后,他也黯然离开,人间蒸发,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
再后来,就是许正石被捕的消息传出来。
当时和许正石走得近的那伙人,要么的早早抽身自保,要么和许正石一起被抓了。高利贷,非法集资,为网赌平台引流......许正石只是个边缘人物,自己也背了一身债,也是受害者。看守所没住多久,很快就判了,六年。
六年,六个春夏秋冬。
好像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可再相见时,很多人和事都不是当年面貌了。
......
许梦冬看了看时间,刚好半小时,她不想再和许正石待在同一处,车里的气味让她不舒服。她说:“把我送回刚刚吃饭的地方。”
“别,你现在住哪?还和你姑姑一起住吗?我送你回家。”
“送我?”许梦冬目光陡然凌厉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想打听我们住在哪?”
她炸了毛:
“我告诉你许正石,你想都别想!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今天我和你见这一面就是要提醒你,离远一点!”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想怎么样?”
许梦冬红着眼,大喊: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够了,真的够了。
许梦冬不想承认,她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关于“家庭”的信心,关于“家人”的温暖幻想,再次被击得粉碎。
许正石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他只需要轻飘飘出现一下,就能瞬间把她拽回那些不堪的污沼里去。
许正石这个人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像寂静夜里梦然拉响的警报,提醒她,不要对任何关系抱有长久不变的期待。
妈妈的离开告诉她,血缘不可靠,许正石则教会她,家人不可信。
所以人们前赴后继地报团取暖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互相亏欠,互相怨怼,然后撕破脸皮,嚼别人的骨头喂饱自己?
多可笑。
如果结局殊途同归,那还不如一开始便各走各的,还能给彼此少添点麻烦。
许梦冬站在那家饭馆门口,不肯先走。她必须确定许正石先离开,确保他不会尾随,不会看见她往哪个方向走。
饭馆老板娘出来倒垃圾,刚好看见踟蹰的许梦冬。她打了个招呼:“姑娘,还没走啊?你爸呢?”
许梦冬像丢了魂:“能看出那是我爸?”
“那咋不能呢?”老板娘笑说,“你和你爸长得不像,但他看你那眼神,就是爹看闺女,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生怕你不高兴了,受委屈了......害,全天下当爹的都是同一颗心。”
许梦冬轻笑了一声,心说,担惊受怕是没错,可却不是因为父亲的心。
她在最热闹的街口站着,沾到了天黑透,找了个代驾开车回家。
谭予已经在小区楼下等了两个小时,远远看见车进来,赶忙迎上去,步子有些急。
一拉开车门,一股特别重的烟味。
他自己没有抽烟的习惯,且车上没有任何香薰,也正因此,这一股烟草气被无限放大,不怎么好闻。一开始还以为是代驾在车里抽烟了,谁知许梦冬坐在后排晃着手里的烟盒,朝谭予笑笑:“我试了,学不会。”
谭予拉开车门坐进去,第一反应是查看她身上有没有伤,他怕她见到许正石后控制不住伤害自己。见到她好端端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怎么忽然要学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