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凛冬——拉面土豆丝【完结】
时间:2023-09-01 14:38:36

  姑姑许正华是女中豪杰般的人物,年轻的时候就知道哥哥许正石不是个靠谱的人,指望他给父母养老送终怕是不行,于是她对上门说亲的媒人们提要求――我不用男方家有房有地, 我就一个要求, 人好,能踏实过日子,我不嫁到外面去,哪怕是邻村、隔壁镇子也不行, 我要男方来我家里。
  俗称倒插门。
  在那个年代,能接受倒插门的不多, 于是许正华晚婚,三十多才结婚生孩子,好在姑父的确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踏实好人, 没什么不良习惯, 闷头干活养家, 缺点是性格火气, 常常和姑姑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倒不是真的动手, 就是你推我一下, 我搡你一把, 饶是这样也把小时候的许梦冬吓得嗷嗷哭。
  姑姑一根手指头指过来:“不许哭!我数三个数, 给我憋回去!一!”
  许梦冬缩在炕头,顿时不敢出声了,她死死咬着下嘴唇,用手背蹭眼睛。
  后来,然然出生了。
  然然可不吃数数这一套,管你是数到三还是数到十,我该发脾气还是发脾气,该哭还是要哭,她几岁的时候就拥有许梦冬一辈子也学不会的坦然――那种面对爱,接受爱的坦然。
  然然小学一年级时春游,不小心把裤子磕破了,膝盖破了皮,当即闹开来,哭嚎着要老师给家长打电话,最后是姑姑姑父把手上的活计都推了,急急忙忙去接然然回家。
  娇气有娇气的好,被爱和娇惯包裹长大的孩子,有天生的底气。
  然然也让许梦冬意识到,其实眼泪也是可以被容忍的。
  自那以后,她也偶尔会用哭泣来发泄情绪,只是自己闷着哭,绝对不能被别人看到。
  除非忍不住。
  然然的升学宴在周末进行,在市里一家酒店,包了其中一层宴会厅,当然然在台上拿着麦克风哭着说“我特别感谢我姐”的时候,许梦冬还是崩了,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捂着嘴跑出去,差点哭出鼻涕泡,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大都来了。
  除了在外奔波的谭予和韩诚飞以及阿粥。
  阿粥委婉地告诉许梦冬,她前夫来找她了,两个人约好就米米的抚养问题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许梦冬不知为什么有种不安感,只能叮嘱阿粥,务必注意安全。
  她不顾形象地坐在酒店大厅的休息区擤鼻涕,旁边摆着升学宴的易拉宝。
  她被然然的一句话感动到用了一整包面巾纸,偏偏这丢人的一幕还让来赴宴的谭予爸妈看见了。
  谭母为了去街上买一个寓意好的红包和礼物,耽搁了时间,她听了许梦冬在这偷抹眼泪的原因,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我们冬冬,又心软善良,又有很强的共情能力,我现在可比谭予还了解你......谭予呢?还没回来?”
  “还没。”许梦冬说:“他还要在上海忙一段时间呢。”
  “行,不管他。”
  然后又说起升学宴。
  本地升学宴的习俗,一般是拿到录取消息后再办,而然然只出了成绩,还没确定最终去哪个学校。许梦冬解释说,是姑姑觉得过段时间高峰,肯定预定不到好的酒店,还不如提前办了。
  “明智,”谭母竖起大拇指,“这家酒店好多年了,谭予当时也是在这办的。”
  许梦冬笑了笑,没接话。
  谭予办升学宴的那时候她已经走了,自然也无从得知当时的热闹。谭予会不会也被爸妈逼着上台讲话?他又会讲些什么?
  人生不是电影,还能回看,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无缘得见了。
  许梦冬带着谭予父母进宴会厅入座。
  菜色不错,有她喜欢的松仁玉米,她坐在谭母身边的位置吃了几口,突然想起自己手机还落在酒店大堂,她返回去找,却意料之外地透过酒店的玻璃墙,看见停驻在门口的一辆出租车。
  蓝白相间的出租车,很旧,斑驳落灰。
  她不信邪地挪了几步去看车牌号,继而心里一沉。
  许正石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竟然没发现,似乎是阴差阳错与她打了个时间差,待她迅速乘电梯跑回宴会厅时,一推开门,第一眼就看见了穿着广告印字文化衫的许正石,他坐在最角落的一桌,靠门最边缘的位置,闷头吃菜。
  同桌都是亲戚朋友或者街坊邻居,自然是认识许正石的,可谁也没有和他搭话,许正石像一只落威的犬,无视别人八卦的眼神,只顾吃自己的。
  老许家蹲监狱那个回来了啊。
  怎么回来了?
  造孽啊,他怎么敢回来?
  ......
  许梦冬气血上涌,根本不确定是不是在幻听。
  她撑着厚重的大门迟疑的这几秒,许正石已经看见她了,他迅速扒了几口饭菜,又迅速起身想走,起身动作太快拽到了桌布,骨碟酒杯全倒了,碎了满地狼狈。
  万幸,宴会厅很吵,没人注意到这边的状况。
  许梦冬几乎是本能反应,上前一步把酒杯扶起来,在同桌人探寻的表情里,用冷到结冰的眼神瞪着许正石:“你给我出来。”
  正午烈阳,照得人头昏脑涨,微风并不能缓解一分一毫。
  许梦冬不想被别人看热闹,却也不想钻进许正石车里去说,车里的那股陈旧腐朽的气味似乎也把她的理智侵蚀到腐烂了。她索性就站在车边,一手撑着车顶滚烫的铁皮,才能将将稳住身形,回头看向许正石的眼神像在烈火中淬过的刀:“你来干什么?”
  许正石连头都不敢抬,曾经的意气风发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如今的他就是蛆虫,是老鼠,是见不得光要避开人群的肮脏生物。
  尤其尤其,要避开许梦冬。
  说话间,已经有吃完饭的客人陆陆续续从酒店出来了。
  许梦冬远远望一眼,本能地,往许正石的反方向挪了一步。她再次开口,更加凌厉急促:“我问你话!你来干什么!”
  许正石闷声:“然然考大学,我来送个红包。”
  “缺你这个红包吗?!”许梦冬几乎压制不住火气,火苗在燎她的心尖,有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她死死盯着许正石:“你答应我的,从来就做不到是不是!”
  许正石终于有了反应,他连连摇头,许梦冬看见他已然泛白的头顶也有了作秃的迹象。
  “不是不是,冬冬,”许正石磕磕绊绊地解释,“我这次回来是和你姑姑聊点事,我不久留,你放心......”
  “许正石!”
  许梦冬终于忍无可忍直呼大名,略微提高的声调也吸引了门口将散的宾客。姑姑就站在酒店门口送人,远远看见这父女俩在大街上的对峙,慌了神,一路小跑过来:“冬冬,冬冬,你爸是我叫来的,让他过来吃个饭,没别的......咱别在这说。”
  姑姑拉着许梦冬僵硬的手臂,却无法拽脱她气愤到极点的锋利眼神。
  “姑,你知道?”
  许梦冬声音飘忽,
  “你叫他来的?所以你们一直都有联系,就只是瞒着我?为什么?”
  姑姑也被她的反应骇到,眼神开始游离:
  “别,别在这吵,冬冬,你先上车好不好?晚上我跟你姑父说好了,要回一趟镇子,去一趟咱家的老房。”
  “......有什么事晚上再说,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别在这里,让大伙看笑话......”
  还要回镇子。
  有那么一瞬,许梦冬真的有破罐破摔的念头,笑话?那就让大家都来看好了,反正丢人都丢到这份上了,多一分少一分有什么要紧?干脆把家里这点破事全抖搂出去,让人都来评一评,可看见姑姑脸上焦急神色,和她今天为了然然的升学宴特意穿的红色连衣裙,到底还是心软了。
  她摒着心里的恶心,扭头:“我不坐他车。”
  不远处,酒店门口,谭父谭母并排站着往这边张望。
  他们无意看热闹,只是酒足饭饱,想和许梦冬打声招呼就走,谁知看见了别人家的私事。许梦冬的家庭构成他们都是了解的,稍微想一下就知道,那个看着不大体面、穿着泛黄文化衫的男人是谁。
  谭母犹豫许久,最后隔着老远清楚看见阳光底下,许梦冬眼里的湿意,终于是下定决心,给谭予打了个电话。
  “谭予你赶紧回来。”
  “怎么了?”
  “我管你是在哪,北京还是上海,哪怕你现在在南极你都给我滚回来!”谭母叉着腰,“忙忙忙,一天到晚瞎忙,你管不管冬冬了!”
  此刻的谭予刚下飞机,在哈尔滨落地,这会儿正在转盘等行李。
  “冬冬怎么了?”
  “我和你爸来参加冬冬表妹的升学宴,好像......看见冬冬他爸了。”
  电话里,谭予的气息很平静。
  “冬冬什么反应?”
  “吵架了,还哭了。”谭母再次发怒:“你赶紧回来!我儿媳妇挨欺负了,你管不管!”
  谭予说了声好,电话就被挂断了。
  从哈尔滨回伊春还要倒火车,平日里短短的一段路到了这种时候简直要急死人。谭予握着行李箱把手,一边给许梦冬拨回去,一边到机场出口打车。
  许梦冬很快接了电话,周遭很吵,酒店旁边就是商业街,不知是那家店在做促销广告,大喇叭喊出的宣传语模糊刺耳,相比之下,她的声音沉静地有些离谱了,且持一种僵硬无温度的笑意问谭予:“怎么啦?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呀?今天不忙吗?”
  谭予脚步顿住,反问她:“你呢?今天在做什么?”
  “没什么呀,然然今天升学宴,可惜你赶不上了。”停顿一下,似乎是把手机换了只手拿,“菜可好了呢,有我爱吃的松仁玉米,不过我忘了问这席是多少钱一桌了,酒水也不错。”
  “然然感动死我了,死丫头还当场感谢我呢。给我整哭了。”
  “你说然然最后能录到哪个学校呢?”
  “今天她还问起你,问你怎么没来,我说你出差去了。”
  ......
  “许梦冬。”
  谭予打断她。
  “你有没有事要跟我说?”
  许梦冬答得特别快:“没有啊。什么啊?”
  “我再说最后一遍,遇到事了,要和我讲。”谭予咬着后槽牙,面色很冷,“你还好么?”
  许梦冬笑了:“什么玩意......你安心出差,我真的没事。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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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惨烈 “许梦冬,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和我讲话。”
  许正石是回来借钱的。
  确切地说, 是拿。
  他们共同走进那间老房。
  许多年没回来,姑姑看见老房被许梦冬重新打理了,有些触景生情, 可看见许梦冬僵硬的表情, 又讪讪地耷拉下肩膀。
  这间屋子里的一家人, 滔天翻搅的一些事, 许梦冬是最可悲的苦主。
  “冬冬啊,这老房是你爷爷奶奶留下的,其实不值什么钱,原本也没人买, 但是最近有人和我问价, 也是咱们以前的老邻居,你叫李姥爷的那个,他跟他儿子去南方住了几年,不适应, 打算回来,看上了咱家的房子。”
  许梦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个房子就卖了吧, 加上咱家的地,反正也没人种,就包出去, 凑凑能有个几万块钱......”姑姑说话的时候, 许梦冬一直没瞧见她眼里的颜色, 因姑姑全程不敢直视她。
  “你爸上岁数了, 身体也不好, 开出租挣不着钱, 我打算让他去我鹤岗的朋友那做铝合金门窗......你放心, 离我们很远, 是个小店,但好歹你爸有这门手艺,也不浪费,赚得能比以前多点,能给他自己攒点养老钱......”
  许梦冬近乎崩溃,她看着姑姑的嘴唇一张一合,却仿佛根本听不见声音。
  她微愣地发问:“为什么?”
  “......就是想让你爸有条活路。”姑姑那样刚强的人,却也屡次为了许正石抹眼泪。
  “活路?”几乎是同时,许梦冬听见自己干涩的语气,是疑问句,“凭什么?谁又给过我活路了?”
  她险些站不稳,一手撑着角落的立式吸尘器。
  那是她刚搬回来的时候添置的,用以代替屋子原本那把旧到掉渣的笤帚。
  空调、电视、取暖器。
  衣柜、墙纸、便捷煮饭的小饭锅......
  老房里的所有东西,要么是从前留下的,那些都陪许梦冬度过了她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要么是她自己慢慢填补的,犹如填补自己的小小缺口。她离家,又归家,在这个过程里逐渐完整自己锯齿状的灵魂边缘,现在却又要把这一切让出去。
  许梦冬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凉丝丝的笑。
  她是真的觉得好笑。
  “冬冬,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姑姑在叹气。她并不知道如今许梦冬最听不得这三个字。
  “一家人?”许梦冬上前一步,细细地,努力地,观察着许正石,“你拿我当一家人了吗?”
  “这话我想问你许多遍了,你究竟是真的把我当你的女儿,还是只当一个小猫小狗?你顺心的时候会回来看看我,对我好,不顺心了,你会记起我莫名的出身,然后毫不犹豫把我掐死?”
  许梦冬的声线特别平稳,如同已逝之人的心跳,毫无波纹,毫无生命力。
  “......哦,还有,又或者是在你有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把我抽筋扒皮卖了换钱?”
  此话一出,许正石顿时往后退了一步,胶鞋底蹭着水泥地面有沙沙声响。
  这话里的意思,许梦冬明白,他也明白,这间屋子里三个姓许的人,唯独许正华不知道当初那些照片的存在。
  许梦冬没有公之于众,甚至连她自己也想不通这到底是给许正石遮羞,还是给这段虚假的父女情最后保有一点点残骸。
  “我问你呢,爸。”
  太久,太久没有发出这个音节了。有些陌生。
  许梦冬在脱口而出的同一秒,眼泪夺眶。
  “我是真的把你当爸爸。你呢?你有把我当女儿吗?我多希望你真的把我当成女儿,我就是你的女儿。”
  她眼泪再也止不住。
  好像经年的委屈都在此刻喧嚣,升腾,冲破她的皮囊。她缓缓蹲下去,吸尘器的杆倒下来,砸在她的背上,她仰起头,盯着许正石,问出最后一句话:“你对我有过一点歉意吗?”
  口头上的道歉不算,下跪求饶也不算。
  真正的歉意是要用行动来表现的,只承认错,却不弥补,倒还不如一错到底。
  “你要把我从小到大生活过的房子卖掉,把我最后一点回忆也毁掉,然后拿着钱,再次远走高飞。”许梦冬哭到撕心裂肺,“爸!我也不想把那些事记一辈子,我也不想这一生都困在那个噩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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