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一截,柏世明如醍醐灌顶,不敢再揣着什么心思算计,咬紧牙关道:“陛下说过,宇州三大仓的粮米一则保军心,二则保民心,万万不可出岔子。”抬眸又看见眼前的狍子肉,他顿觉明白,继续道:“否则,即便是下官或者陈连科等人赚了银子,也是没命享用的。”
分明眼前是一袭白绸锦衣,但柏世明却觉得如一团乌云,渐渐从自己跟前移开了。半晌,他才听见一旁紫檀桌案上响起咣啷啷之声,似乎是太傅大人正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除此之外,偌大的太傅府竟半点声音都没有,似乎连春日的蚊虫在这里都业已死绝。柏世明想起左右侍郎曾与自己说起过在太傅府回话时的感受,正如眼前,分明已没有剑,却依然觉得剑就在喉头搁着。
这种沉寂的气氛很难熬,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晚淮大人在身后道:“素闻户部仓场侍郎柏大人小心谨慎,恭心勤勉,大约此事也是被那宇州知府陈连科所设计。”
柏世明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磕头再次认错。“下官这一回是猪油蒙心,其实咱们大誉的官员俸钱比起前朝简直是天上地下,下官银钱宽裕,万万不该生了这贪心的念头。还望,还望太傅大人饶过下官这一回。往后下官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万死以报陛下和太傅大人之恩……”
膳厅内似乎并无动静。
柏世明恍然抬头,这才发现海棠木长背椅上早已空无一人。身后旋即响起晚淮旁若无人的笑声。“柏大人,太傅大人已走了。”
“可我这……”
“下官也猜不透,大约您是无事了?!”晚淮笑着说完,眼见着柏世明松了一口气,但果然眉心依然存着一股郁然之气。显然,警钟长鸣的效果绝对已经达到。
眼瞧着柏世明拖着潮湿无力的身子走出了太傅府,晚淮胸前抱着剑暗自冷笑,其实大人何曾会饶过这等货色,无非是因为如今要稳住渭北候的心,所以一时半会不打算擅动罢了。
乘着自家的平顶小轿,柏世明脚步虚浮地进了府门。想自己为官几年,还是头一回如此丧气。但瞧见自家妩媚富贵的夫人已然出门相迎,他便竭力把方才的心惊肉跳全都按捺住,尽量给夫人一张笑脸。
毕竟夫人是无辜的。
从公主的宴席上退下来,李氏早已换了一身衣裳。她今日见那顾轻幼穿清淡的颜色好看,便也想换一件浅颜色的试试,所以此刻穿了葱绿纱缎的中衣,外头则是月白的薄缎褙子,下人们都说好,她便乐不得的出来找丈夫显摆。
“大人看我这一身衣裳好不好看?”李氏笑盈盈道。
柏大人虽说不想连累妻子,可不想妻子也没有半分体谅自己的意思,一时心有些凉,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不错。只是这葱绿色需要皮肤白一些,你得再擦些粉。”
李氏脸色一沉,想今日顾轻幼倒是白得很,一时对这衣服倒是没了兴致,上前给自家丈夫倒了一盏人参蜂蜜茶水,瞧他一饮而尽,才兴致勃勃继续道:“大人,今日公主梨园设宴,可是发生了件趣事。”
“什么趣事?”柏世明想去更衣,觉得身上湿漉漉的,但妻子一脸眉飞色舞,他决定再忍一忍。
“顾姑娘的趣事呗。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公主可真是不喜欢她。今日她因为送礼物的事还被公主好一顿排揎呢。”
“什么顾姑娘?”柏世明忍着不耐问。
“就是太傅家的那个,哎呀我跟你提过的,我说山里来的那个,她父亲还是什么人救了太傅的那一位,啧啧,头一回见她的时候,只觉得连咱们府里的小丫鬟都比她瞧着金贵些。如今我最瞧不上她了,仗着太傅大人的身份,穿得比谁都好,据说吃得也整日鲍鱼燕窝之类的,连轿子都是三驷的,真是不成规矩,拿自己当什么人了。”李氏一股脑道。
柏世明听得眉心都跳了。太傅家的顾姑娘,难道是今日自己遇上的那一个?倒是不像妻子说得那般连小丫鬟都不如,不过穿戴吃用的确是精致。他有了几分兴致,反问道:“为什么说公主不喜欢她?”
李氏嗤笑
一声道:“公主最喜欢规矩的姑娘,还得是世家出身的,怎么能看得上她?别说公主了,我也不喜欢她啊。凭她的身份,根本不配跟咱们坐在一起听戏啊。哎,我还是跟大人说今日的事,今日这位顾姑娘给公主送礼物,据说那礼物是从太傅大人库房里直接拿的,你说这事办得恶不恶心,那太傅库房里的东西,不都是皇家赏的吗?她穷就算了,也不能这么送人情吧。”
“所以呢?”柏世明攥了攥拳头,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
“所以公主不高兴了呗。我也没惯着她,当即就说了她好几句。”李氏眼神有些得意,“大人您还不知道嘛,公主一向待咱们柏府还不错的,既然公主不喜欢她,我肯定顺着公主的话说啊。公主那样得宠,将来提拔提拔大人您也是有的。”
“你说什么了?”
李氏说得起劲,浑然没注意到柏世明的神情已经变了。
“我就说她不懂事呗,让她好好学个乖。”李氏笑道:“她倒是还算明白事,竟然半句都不反驳。不过后头也找了由头,说是什么礼物不是出自太傅府,是她自己赚的银子,我没耐烦听,谁信呢。”
“当着众夫人的面,你对那位顾姑娘言语不客气了?”柏世明想起今日李太傅对那顾姑娘客客气气的模样,心里忽然一凉。
“对啊。”瞧着丈夫神色不对,李氏扑哧乐了:“大人莫不是觉得我对顾姑娘不客气便是得罪太傅大人吧,您想多了,听讲太傅大人都不管这位顾姑娘的,无非是搭些银钱罢了。再说了,是公主不满意顾姑娘在先,我不过是顺嘴说几句话罢了,那小姑娘还未必知道我是谁呢。”
第26章
“不知道你是谁?太傅大人手眼通天, 你以为不知道你是谁?”柏世明万万没想到自己今日刀尖上滚了一日,竟然是因为有自家这位糊涂夫人在后头捣鬼。“我只当你是个聪明的,花销大些也罢了, 日日与公主筹谋着, 或许总能算计出些便宜来。不想你竟然鬼迷心窍去跟太傅大人府上的人做对, 你是打量着你丈夫的官帽戴得太严实了是吧?那太傅府上的人也是咱们能招惹的?”
李氏从没见过丈夫这般模样, 一时惊得脸都比衣裳白了,倒是省了再擦粉。心也咚咚直跳, 三下五下打发了跟前的下人,哭丧着脸道:“大人何必如此不给我留情面呢, 好歹当着下人的面呢。太傅大人又没计较……”
“没计较?”柏世明气得哇哇大叫。“你知不知道, 你上午去听戏吃宴席, 下午太傅大人就把我叫到了府上, 当着那位顾姑娘的面好顿羞臊!我还想呢, 人家挨骂都是在书房, 怎么我挨骂就要当着一府的丫鬟小子的面, 原来是背后有你这么个贤妻!”
“大,大人被太傅斥责了?”李氏这才终于慌了手脚, “可我没说几句啊。”
“那当时可有别人也说了顾姑娘?”
李氏回忆了半晌, 的确似乎没有旁人说什么,即便有,也是脑袋埋在人堆里,连自己都没看清是谁。
“怎么不说话了?”柏世明幽幽冷笑,一股脑又喝尽了杯中的蜜茶, 总算顺了几口气, 却还是忍不住指着李氏骂道:“我不求你帮我周全人情世故,但求你别做个惹祸精。那顾姑娘即便从前是乡下最破落的丫头, 如今也翻身成了半只凤凰了。你在外头对人家好生恭敬一些,多捧一捧也不要紧,你丈夫的官帽戴得不易!”
可,那就是个黄毛丫头啊。李氏心里有些不甘,却终究不敢嘀咕出口,又唯恐丈夫再发火,连忙哄道:“我知错了,往后再不会有下回了。今日权当大人替我受了责罚,往后我拿那位顾姑娘好生供着。公主若是看她不顺眼,我也不会贸然出头,安生装听不见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柏世明见李氏被自己训得灰头土脸的,远处的下人也时不时往里头探头探脑,一时也心软下来。“说到底也不能完全怨你,也是我自己落了把柄在太傅大人手里。看来渭北一事,果然太傅大人盯得很紧。众人都说太傅大人是想向渭北求和,我看倒是不可能。”
“不说皇帝也因为渭北的事斥责太傅大人了吗?怎么太傅大人还炽手可热的。”李氏小声低估道。
“住口!”柏世明忍不住又瞪了妻子一眼。果然朝政上的事自己与她说了也是没用,堪比对牛弹琴。他叹口气,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只要记着我今日的嘱咐就行了。”
李氏恹恹点了点头,低头瞧见自己这身衣裳想起顾轻幼,忽觉自己傻气,好端端的跟一个年轻丫头学什么穿衣打扮,不由得瘪了瘪嘴,索性去换衣服了。
是夜,晚淮带来了一封顾医士的信。一如既往,义父的信没什么要紧的内容,除了说一些好吃好玩的地方,再就是讲一讲近来遇见的疑难杂症。其实顾轻幼对医术没太大兴趣,只是耳濡目染学了些,谈不上传承衣钵。
另外谈起的一件事是,义父说从前的常州守备高璟林已经擢升,如今似乎担着什么誉州骑都尉之职。看到这儿,顾轻幼想起来了,之前自己与义父曾受邀在常州守备府上的某处庄子住过一段时间,帮高府大小姐高璃月调理气喘之病。果然,再往后看,义父便是要自己再送些平喘的药过去,听说是药用没了,正在四处寻。
药不难得,方子自己也有,顾轻幼记下了这事,赶在春狩出门前抓好了几副药送了过去。
因为要出门,所以罗管事特意叫伺候惯了的素玉也跟着,又另外寻了知根底的小丫头,没想到是那位陆厨娘的女儿,名字叫晓夏。
“姑娘可要给这小丫头改名字吗?”罗管事垂眸问顾轻幼。
“你想改名字吗?”顾轻幼抬头去看晓夏。
“不想。”晓夏利落答了,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罗管事无奈摇摇头,心想自己合该给顾姑娘寻一个调教好的丫头,也不至于这般无礼,偏偏大人不同意,非说寻常丫头就好。
晓夏的性子跟陆厨娘倒是很像,紧锣密鼓地伺候顾轻幼上了马车,便开始跟她讲起了府里的趣事。顾轻幼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但因为身子不适有些晕车,因此总算能解乏,便听她叽叽喳喳地聊。
讲的竟然是云俏和孙姑姑的事。原来那孙氏自从入了庄子,仗着是从府里出来的人,自家闺女又是管事,经常对庄子上那些户头们吆五喝六的,浑然不把下头人当人看。原本从入冬到开春,户头们都有两月的时间歇息,可孙氏却只肯让大伙歇了过年的十来天,旁的时候不是让人开垦荒地,便是让人想法子凑贺礼,然后自己送到太傅府来孝敬。
这也就罢了,原本每年户头们能赚三四十两银子,可这年冬天过年的时候,孙氏竟给每户只发了十五两。大伙一打听,才知道剩下的钱都被孙氏用来给云俏添置嫁妆了。有户头家贫子女多,十五两银子自然不够一年的花销,她便怂恿着人家索性把养不起的孩子卖到自己跟前当小丫鬟使。户头们气不过,又不敢来求太傅做主,便去央求过去的老管事。老管事倒也厉害,寻了隔壁庄子的管事,特意打听出在隔壁庄子上养病的一位贵公子来。据说那贵公子可是位正四品大员的儿子。
孙氏听说之后果然动了心,三天两头让云俏过去给人送药送吃的。果然一来二去二人勾搭到了一起,又一拍即合地宣布纳云俏为妾。孙氏喜得接连做了四五身衣服,又逼着户头们每家交了份子钱,之后之前办了几桌简单的酒席,便将云俏和嫁妆一道送了过去。
说到这,晓夏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故事没讲完,她便红着脸接着说。如此又过了半个月的功夫,孙氏才渐渐觉得不对劲,即便是养病的贵公子,过年总要回府吧。即便不回府,家人也总要来看看吧。她慌了手脚,
赶紧着人去四处打听,这才知道那隔壁庄子虽然曾属某位正四品大员,只不过这庄子早已被转手卖了。至于卖给谁,她只打听到是位贵人,年岁不大,估摸着尚未成婚。如此,这贵公子到底是哪来的?孙氏赶紧把云俏叫回来细问,云俏也没多想,只说这位公子看着贵气,可平时举手投足也就那么回事,一着急骂人的时候更是什么浑话都说。
孙氏这才觉得不对劲,又细细多问了一番,更觉得根本不是贵公子的做派。于是便把老管事叫来问。老管事倒也没瞒着,笑着说那贵公子其实是他的小儿子,倒是的确有些腿疾,所以素来不见人。孙氏听完脸都白了,站在那劈头盖脸便开始骂人,但老管事素来有人缘,孙氏又已经把人都得罪透了,故而竟没人肯帮着孙氏,都帮着老管事劝和。再加上这会云俏已经有了身孕,又对那位假扮公子的小子也有了些感情,便也跟着使大劲拦住了孙氏,总算没把事情闹大。
不过这件事之后,孙氏母女倒是彻底老实了。据说云俏如今正在庄子上养身子,孙氏经此一役也没了斗志,只等着抱外孙子。那老管事倒也是厚道人,生的儿子其实也不坏,二人对孙氏母女还算不错,后来特意还去补足了礼数,将云俏聘为了正室。
许是因为分散了注意力,顾轻幼果然觉得头没那么晕。晓夏坐在她跟前,见她神色尚好,笑着捧了一碟甜梅子给她,又问道:“若姑娘是云俏呢?您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