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轻幼听得心里热热的,忍不住道好。追蝶却回过头来看向她, 一脸真诚道:“顾姑娘, 你值得更好的人。也多留意身边的人吧,你是有福气的。”
“你也是。”顾轻幼没多想,清丽的脸庞上挂着单纯的笑意。
待送走了追蝶,陆厨娘便派人来传话,说是午膳已然备好了。
“我给小叔叔送去。义父走之前说了, 要我盯着小叔叔好好用膳。”顾轻幼拎着裙裾, 笑盈盈地往厨房跑去。
“哎,姑娘别跑, 您慢点。”晓夏一边赶紧追上去,一边在心里对罗管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昨儿罗管事竟然嘱咐自己劝姑娘想开,莫要让姑娘心情不虞。真好笑,姑娘这是心情不虞的样子吗?姑娘就没有心情不虞的时候好吧。
世安院内的几口大缸里盛满了干净的清水,用以减少夏日的燥意。透过大开的窗扇,能瞧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敛眉站在桌案前,一袭玉色夏衣,领口是细密大气的滚边刺绣,衬得他越发俊美无铸,整个人似乎也散着淡淡的光彩。
可他显然心情并不好,一双眼眸乌黑如墨,寻不见底。但随着外头少女清脆声音的响起,他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小叔叔。”果然顾轻幼穿着一身奶白锦衣进门,发髻简单又灵巧,唇畔的笑意更是让整个夏日都失了几分炎热。
“进来。”李绵澈的声音带着几分独有的味道,让人很是心安。
“吃过药了吗?”顾轻幼撂下手里的食盒,左右查看是否有空下的药碗。
“别看了。”李绵澈以目让她坐下,又走到她跟前,才叹气开口道:“你跟我说实话,江公子的事,到底有没有不高兴?”
外头的人大概打死也想不到,堂堂的太傅大人也有猜不透人心的时候。
“一点都没有。”顾轻幼别过脸,粉嫩的下唇轻轻抿着上唇,显出极致的可爱。又随手挑开食盒的盖子,懒洋洋道:“江公子是挺温柔的,可我还没想到那个份上呀。”
大概是相处的时间还不够多吧。
“原来不仅要会射箭,还要温柔一些。”李绵澈放下心打趣。
“我看话本上说,姑娘都喜欢温柔些的男子。其实江公子与话本上说得倒很像。”
“哪来的乱七八糟的话本。”李绵澈无奈地从她手里接过四棱乌木筷,语气更加随和道:“你吃过了?”
“还没。”顾轻幼咽了咽口水,双腮微微鼓起,望着食盒的几碟菜色眼前一亮。
李绵澈笑着将四五样菜色全都摆出来,又耐着心将她的筷子递过去,见她先咬了一口虾球,才觉得生了些食欲,便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话本上还说小叔叔修缮驿道一事让不少渭北百姓得了实惠,如今那边吃饱穿暖,全赖小叔叔在这边卖主求荣。”顾轻幼一边嚼着鲜嫩的虾肉,一边随意道。
“卖主求荣?”李绵澈不屑一笑,转念却抬眸问:“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顾轻幼坦率地摇摇头,耳边的水晶坠儿轻轻晃动,随即又笑道:“我只知道小叔叔从来不会错。至于旁人,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反正嘴长在他们身上,又不归我们管。”
“那若世人都觉得是我错了呢?”李绵澈追问,眼底隐有精芒。
“那世人就都是错的。”
“真这么想吗?”
“真这么想。”顾轻幼撂下筷子,微微昂首,乌黑的睫毛轻轻抖动着,脸庞分明稚嫩清秀,但说出来的话却比谁都窝心。“小时候曾见过一种鱼,这种鱼很奇怪,永远都是逆流而上,与旁的鱼截然相反。后来义父告诉我,这种鱼叫做鲑鱼,是唯一一种能跃过龙门的鱼。所以小叔叔,谁说一定要顺从别人的眼光,做寻常的鱼呢?”
上回是鹰,这回是鱼。怎么听怎么觉得是乱七八糟的故事,可偏偏是这毫无出处的故事,最是下饭,最是抚慰人心。
李绵澈的筷子迟迟未动,一向清冷的目光此刻难得噙着温柔。
“连陛下都坐不住了。”他轻轻道。可眼前的少女却如此笃定。“你怎么……”
“我怎么了呢?”顾轻幼俏皮地笑,白皙的肌肤是诱人的光滑。
李绵澈望着眼前的鱼肉吞吞口水,故作恼怒地笑道:“你怎么把小叔叔当成鱼来看?”
“鱼不好嘛。”顾轻幼的声音轻轻软软,又拿筷子戳了戳眼前浸满汤汁的醋鱼。
“自然是好的。”李绵澈败下阵来,拿筷子夹了一口,果然鲜香无比。
但就在这日之后,随着渭北与宇州互市越来越密切,随着渭北的百姓愈发身家富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责李绵澈勾结渭北候,将大誉库银用作壮大渭北之势。起初是私下议论,待到后来,竟有言官出面,要皇帝罢免李绵澈太傅之位。
外头这样的闹腾,罗管事便把门户看得更紧,以至于顾轻幼从夏到冬始终没怎么出门,直到次年春来。听说郊外的庄子里暖池已然修缮完毕,顾轻幼便打算出去散散心。
庄子里闻言立刻上下而动,齐齐准备。虽然都觉得太傅大人的官帽岌岌可危,但到底谁也不敢小觑这尸山里杀出来的阎王。何况毕竟是自己的上头主子,即便真有一日遭殃,那也是有本事拉着自己陪葬的。
此刻赵浅羽也身居在郊外的绿萝庄内。前两日小太监已然来传了旨,说是过了清明便可解禁足,还请公主往后谨言慎行。
“自然是要谨言慎行的。”赵浅羽对着青鸢念叨。“我这皇弟好狠的心,竟然禁足了我大半年之久。若不是母后疼我,过年的时候接我入宫住了半月,我岂不是被憋疯了。”
青鸢细细替赵浅羽上着妆。从敷脂粉到抹胭脂,从画黛眉到贴花钿,青鸢一步步都是做惯了的。但该说不说,近两年公主脸上的脂粉越来越厚了。其实青鸢觉得倒是与年纪无关,而是公主忧思日多,才导致原本的薄薄一层脂粉已然遮不住她的细纹。
但好在,禁足的这些日子消息闭塞,没有官眷往来,因此虽然孤寂了一冬,反而养得姿容恢复了一些,连肌肤也多了几分从前的雪润。
“昨儿孙姑姑说她们庄子刚出了春笋,今儿可送来了?我倒是想着这一口。”赵浅羽今日选了黑烟眉,越发衬得整个人如珠玉一般隐有光彩,让她对镜自照间,不由得心情大好。
青鸢闻言一双眉头便变得皱皱巴巴起来。来之前她万万没想到,公主选的这庄子竟然紧挨着太傅大人名下的一处庄子。好巧不巧,这庄子又恰好是孙姑姑与那云俏姑娘所打理的。那孙姑姑本就是见杆就爬的主儿,得知公主在这,一天倒要跑来两三回。起初公主还不在意,可往后二人越说越投机,可不是都瞧那顾姑娘不顺眼。
一想到这,青鸢只觉得头疼,忍不住劝道:“公主您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何必老与那乡下妇人来往呢?您只看孙姑姑每回过来,除了背后说些闲话,便是阿谀奉承,哪有正经人的样子。”
“你不知道吧,顾轻幼要来庄子上了。”赵浅羽兴致勃勃,眉心的金钿光彩照人。“顾轻幼既然都来了,没准绵澈也会来呢。”
“可……”
“行了行了,你别管了。一会我与孙姑姑说话,你去挑拣一些不喜欢的衣裳首饰,让她拿回去给云俏用。你就不必过来伺候了。”
说话间,青鸢手上的胭脂已被夺了过去。她呆在原地怔了怔,到底无可奈何,只好说句我给您准备燕窝去,便恹恹走出了房间。
果然不多时孙氏便来求见。一进门,这妇人先是啊呀一声抚掌,随后便眉开眼笑道:“怎么两三日不见,公主越发精致了。啧啧,是这眉毛的缘故,这眉毛画得可真好看。”
“是黑烟眉。”赵浅羽本也很吃这一套,但因方才被青鸢说上那么一句,想到孙氏不过是奉承自己,一时也觉得没意思,于是表情淡了淡,脱口道:“近来云俏可好?”
“那孩子虽壮实,但也缠人,她整日出不得门,忙得焦头烂额。”提起云俏,孙氏脸色一黯,到底心疼。
“也真是可惜了。”赵浅羽用手指拈了些西洋香膏,轻轻往纤细的手腕上涂抹着。“若是那顾姑娘能有些容人之量,早早让云俏去她跟前伺候,如今只怕也混成大丫鬟了。往后嫁人也好,陪房也罢,身边总会有三四个小丫鬟伺候着,哪里像现在。”
“谁说不是呢。”孙氏一脸赞同,但其实心里早就不这样想了。她再糊涂,被自家女儿骂过一回,也总算醒转了许多。回想当年的事,大多数还是自己和女儿错在前头,真挑不出人家顾姑娘的毛病。更何况自从云俏孕后去过一回太傅府,顾姑娘每月都会派人送些银子或绸缎来,实在是尽足了心的。
不过眼门前,孙氏可不打算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她深深知晓,公主一向最不喜欢顾姑娘。若是自己站在顾姑娘那一边,哪里还有便宜可占?倒不如在这做做样子,哄公主个开心,自己也乐得拿得手软。
微微抬眸,瞧着公主似乎不太满意,孙氏继续道:“提起这顾姑娘,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心思却比谁都重,哄得太傅大人对她言听计从不说,连府里的人也都说她好。可她们不清楚,我却是个清楚的,那顾姑娘其实真是一肚子的弯弯绕,不过是装得单纯罢了。”
“就是啊。”赵浅羽毫不犹豫,旋即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才拿帕子压了压鼻子上的粉,把声音慢下来道:“若不是这顾姑娘,你们娘两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呢。本公主也实在看不过眼……我看不如这样,等到云俏再大一些,就让她到公主府去做个小管事,虽说也是伺候人,可到底身份是不一样的,手底下再领十七八个小丫鬟,岂不威风?”
“若公主肯提携云俏,自然是云俏和老奴的福气了。”孙氏喜得满脸堆着皱纹,连连作揖道谢。
赵浅羽唇瓣微挑,殷红的笑意漾开。“我不像顾姑娘那般小气,连积年的老奴都容不下。你是太傅府里的老人,我不敬重你又敬重谁?云俏更是机灵懂事的,把那庄子治得明明白白,可见极中用。哪个府上得了你们两个,不好好用着,提携着?”
“公主真是慧眼,有公主这一番话,老奴真是没白活。”孙氏本是做戏,不想却被这一番话勾出不少真情来。“想当年太傅大人小的时候,我就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着,也算看着太傅大人长大。后来老夫人过世,我又随着大人一路入誉州,谁曾想赶上了锦平之乱,我……我心里怕呀,那云俏多小啊,我能怎么着,只能带着孩子先躲回乡下去。不曾想再回府来,便要伺候这位顾姑娘。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丫头,从前给云俏提鞋都不配吧,竟也偌大的架子,住进了宽绰华丽的集福院……”
细长的手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赵浅羽显然失了些耐心,但抿了一口燕窝后,心绪又好了一些,继续抬眸听着。
而孙氏何等乖觉,自然要把话题拉到公主喜欢的事上。“其实我早就想,若是太傅大人能娶公主您回府,那太傅府肯定又是一番气象,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让一个野丫头反客为主。”
“别这么说。”赵浅羽语气轻轻的嗔怪。
“怎么不能这么说呢。”孙氏咬牙道:“依老奴看,就是那顾轻幼占了您的地方。她整日把太傅大人叫小叔叔,撒娇拿痴,哪家的姑娘看了不生气,何况您又是金枝玉叶,怎么会愿意蹚这样的浑水。太傅大人也是糊涂,养着这样的人在府里,岂不是养了个祖宗,谁愿意嫁过来受委屈。”
“倒也不能这样说,过两年那顾姑娘也该嫁了,总不能一辈子守在太傅府里。”赵浅羽细眉轻挑,旋即又银铃般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顾姑娘一定也能高嫁的。你也瞧见了,当初不是还与孟将军家的幼子来往过一段日子嘛?哎,这顾姑娘可真是命好,不比我这金枝玉叶差,一辈子都是享福的命。不像你和云俏,受了委屈还要忍着……”
孙氏竟真的被这话勾起几分火气来,一时咬着牙跺着脚道:“可惜天不长眼,让我们好人受委屈,便宜了乡下来的丫头。”
“不是说顾姑娘还要来你们洛河庄吗?她怕不是故意的吧,想来看你们的笑话。”赵浅羽抬眸,上挑的眼线似能蛊惑人心。
“她……”孙氏低头瞧瞧自己身上的旧衣,又想起云俏如今的憔悴,心里的火气一阵阵往上涌。“乡下人的确爱看旁人的笑话。”
“所以我说,你和云俏都是好脾气的。其实即便是主子不对,做下人的也能伸手管一管。何况她算什么正经主子。”赵浅羽嗤笑道。
“若公主您入府,才真真是我们的正头主子。”孙氏恭敬道。
“我若入府,也是会知恩图报的。”赵浅羽故意把知恩图报四个字咬得很重。
“您……”孙氏有些明白,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到底有些模糊。
“喏。”赵浅羽随手递过去一个胭脂盒,上头镶嵌着精美的蓝宝石。“听说云俏的丈夫是有些跛的,试试这药,没准能好呢。若是能拉着那顾姑娘一道用,自然更能大好。”
一句句话皆意味深长。
若是旁人自然不明白,但孙氏却是个机灵狡猾的。什么药要拉着一男一女一块用?她想都不必想就明白了。
而这药如果用得成了,那往后顾轻幼就是妾,云俏反而成了妻。那往后二人的日子岂不是掉了个个……孙氏越想越激动,竟有几分心颤手抖。
“姑姑要想开,想开了才能有大前程。”赵浅羽的声音蛊惑如毒。“若是想不开,呵呵,姑姑你也是有女儿有外孙子的人了,对不对?”
半个时辰过后,青鸢端着一盏燕窝走了进来。那燕窝是最上等的血燕,用鸡心琉璃盏盛了,瞧着十分可口。“公主您与孙氏说什么了,她的脸色怎么那么奇怪?”
“我能与一个老妇说什么。”赵浅羽慵懒地用勺子搅了搅燕窝,往红唇中送了一口,才笑问道:“还有几日能解了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