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儿不会如此蠢笨吧。”高老夫人不太信。
王陈氏漠然一笑,把方才从作诗到烹茶的事一一学了,眼见着高老夫人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这才有些满意道:“ 不是我说你,你要跟你家老爷出气也是应该的,多少年了,你就是这个脾气。可你做事也要周全一些,你也不打听打听,那太傅大人是什么人物,你越得罪他,他越心狠手辣。人家才不会在意什么颜面什么名声。”
高老夫人拈着手中的紫檀手串,棕褐色的眼眸深陷在燕窝里,微微咬牙道:“珩儿这孩子真是的,一计不成收手便罢了,怎么还弄出烹茶的蠢主意。”
听见这话,王陈氏抚掌一笑道:“你还不算太糊涂。是啊,今日你们高府实在是丢人了。本来就是嘛,辞官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原本还有些颜面。偏偏你们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弄得大伙都看不过眼。”
“你别指望我们高府的笑话。”高老夫人重新板了脸肃然道。
“我不看你笑话,又看谁笑话去?看人家小丫头的笑话吗?我告诉你,人家可没丢人。虽然不会作诗,却大大方方的。烹茶就更不用说了,那小茶包确实精致小巧。”
“什么茶包不茶包的,难登大雅之堂!一个乡下贱婢,我拿她出口恶气又怎么了。”高老夫人叭的一声将手串撂在黄梨木炕桌上,随即却又无奈地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再说了,不拿她出气,我又能怎么办!那李太傅实在太过分了,逼得我家老爷辞了官。我,我高府往后的门庭靠谁来支撑呢?”
王陈氏闻言不由得笑了:“成王败寇,你说这种话有什么用?若是你家老爷当初扳倒了李太傅,难道今日你还会心疼李太傅吗?以你的性格,没准还会拉着那顾姑娘到身边当丫鬟伺候你呢。再说了,你家老爷若不是为了搏那一人之下的富贵,又怎么敢贸然得罪李太傅呢?说白了,还不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高老夫人气得拿手指着王陈氏,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喘过几口气后,她又平静了下来,将手指蜷成一团,紧紧捂着心口道:“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你能跟我说一说了。”
“可不是么。”王陈氏见她还算明白事,话又多了一些。“所以眼下你可不能再犯糊涂了。一则是那李太傅不好惹,别说动那顾姑娘了,动他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不成的。二则,如今高府本就不同往日,大家全都是照着你们从前积累下的人情才肯卖你些面子。若你再这般糟蹋,往后可就真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啊,年岁这么大了,赶紧好好调教几个儿孙要紧。”
“那是自然的,我家珩儿自然往后是要出人头地的,起码要比你家安儿强才好。”高老夫人忽然起了不顺心的劲儿,嘴里又开始没好话。“再说了,李绵澈都逼得老爷辞了官,若是他再对我高家下手,他成什么人了?哼,就算他不顾及颜面名声,难道也不顾及皇帝的感受吗?我高家深受皇恩,我这诰命之位,还是先皇亲自封的!”
“那是先皇。”王陈氏心中忖道,现在这小皇帝可是事事都听李太傅的。看着高氏因为愤恨而扭曲的嘴脸,她暗自摇了摇头,有些人就是自以为是,劝也劝不得。怪不得好好的孙子养成了这样。
高氏没有觉察王陈氏的不耐,依然在嘀咕道:“这口恶气今日不出,明日也要出。今日这个小丫头让我孙儿丢了人,我更不会放过她了。”
“你要出气,人家没准也要出气的。自求多福吧还是。”王陈氏闻言彻底没了耐心,暗暗念叨了一句,便起身离开了。
被王陈氏教训了半天的高氏窝了一肚子的火气,终究还是没忍住,把高宇珩叫去痛骂了一番。
“那就是个山里来的小姑娘,一不读书二不识字,你连她都斗不过,将来还指望进什么朝堂?你瞧瞧今日之事让你办的,非但没让那小姑娘丢人,反倒让咱们高府失了脸面。糊涂,混账,没用的东西!”
“祖母,孙儿也没想到那女子如此奸猾。”
“既然知道奸猾,为何还要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分明是你技不如人,这么多年的书尽是白读了,连个小姑娘都辩不过。不中用!”
高宇珩早已面红耳赤,目光颓唐落在地上,心里又愧又急,一时竟忍不住辩道:“孙儿一心读圣贤书,这些年都是光明磊落之人。今日要与妇人姑娘们缠斗,行此蝇营狗苟之举,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你说谁蝇营狗苟?”高氏气得一拍桌案,手心顿时红涨无比。
“孙儿不是这个意思。”高宇珩自知失言,赶紧跪地磕头认错。可高氏却还是被气着了,胸脯上上下下起伏不停,连脖子上的筋脉也隐隐抖动起来。
“你光明磊落,我这当祖母的却是蝇营狗苟?呵,呵呵,真有趣,我这般筹谋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高家,为了你和你弟弟的前程!结果呢,你自己做事不成,反倒要把责任推卸到我这花甲老妇的身上,这就是你从小学到的规矩?这就是高府的嫡长孙该说的话吗!”
……
没人知道,一场梅花诗会差点让高府闹翻了天。而今日这事,最终以高氏被气倒,高宇珩跪了两日祠堂告终。
而此刻高璃月姐弟二人也已经回了小高府。二人一边走一边正议论着今日之事。
“姐,你觉得我今日作的诗如何?”高怀泽站在高璃月身前,健硕的体格几乎赶上自家姐姐的两倍有余。
“你就知道作诗。”高璃月轻声嗔怪着,顺手接过他脱下来的锦袍搭在雕花龙门架上。扭过头来却发现原来母亲给弟弟又换了一张新书案。那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外,还摆着精致的太湖石和插着孔雀扇的石榴瓶。另有一串珠络从空中垂下来,内里放着一对新鲜香橼。
“母亲又给你添置新玩意了。”高璃月随口说了一句,很快又移开目光,继续方才的话题道:“今日那高宇珩公子也太过分了,怎么能如此针对轻幼呢?”
“你说顾姑娘?就是那个说不会作诗,又拿出了一堆茶包,哄得夫人们都很喜欢的那个高姑娘吗?”
“你一向对姑娘家的事不怎么上心的,今日倒记得这般清楚啊?”高璃月有些意外地瞥了高怀泽一眼,旋即有些酸溜溜道:“我倒是没想到,她真有让人念念不忘的本事。”
“谈不上念念不忘,只不过觉得她挺有趣的,与旁的女子都不一样。”
“我就没趣了?”高璃月随手扒拉了一下那香橼络儿,任它在空中晃了晃。
高怀泽吃吃笑了笑,也不知劝慰几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急忙问道:“你说高公子是故意针对顾姑娘的?哦,怪不得,怪不得他先是让顾姑娘作诗,后来见她不会,又提出了什么烹茶的主意,原来是想让她下不来台。”
“你们公子家,就是反应慢些。”高璃月转个身坐在玫瑰椅上,抚了抚那浑穆古朴的太湖石,任由冰凉的触感在手指间跃动,又继续道:“其
实顾轻幼脾气真是挺好的,要是我被这般难为了,肯定早就恼火了。偏偏她还能笑着跟高公子作别,多少也算有些本事。”
“那高宇珩的才学也不过尔尔。姐姐你也听见那诗了,可远不如我作的。”高怀泽不屑道。
第64章
“你就知道作诗!”高璃月嗔道:“你也二十一岁的人了, 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婚事?若是有喜欢的姑娘可不能错过了,这誉州的地界可不比常州,处处都是人尖子, 你相中的姑娘两三天就该被人抢走了。”
“我……”高怀泽显然有些意外, 不由得挠了挠头。“母亲不是说已经有了人选……”
“就是这位顾姑娘呀。”高璃月露齿一笑, 旋即又竖起皙白的手指在唇边道:“不过, 可不能张扬,眼下还没板上钉钉呢。”
“是顾姑娘?!”高怀泽显然有些惊喜, 黑褐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厚厚的嘴唇随着上扬的角度而变得薄了不少。“我早知道是她, 今日就该替她出头的。”
“知道你还替她出头。”高璃月笑得急了, 不由得轻轻咳了几声, 接过小丫鬟手中的碗盏抿了一口人参汤才缓过来道:“不过, 你可有什么好主意替她出头?”
“当然有了。”高怀泽身形闪动, 很快从书架中翻出一本诗集。“今日我就发现了, 只是碍着面子没好意思说罢了。姐你看, 这是高大学士二十五年前出的一本诗集,那个时候还没有绿梅这一品种, 不过他想象精绝, 竟然写出了咏叹绿梅的诗。”
“这跟顾轻幼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高怀泽笑道:“这诗一共十九首,我都已经背过。而今日那小高公子所吟诵的那首诗,每句话都出自这十九首当中。也就是说,他这首诗是照抄了高大学士的。”
“那……那是人家的祖父,也, 也不算抄吧。”
“这是什么话。”高怀泽跺脚道:“对于读书人来说, 抄一句话就是抄了。何况他是那什么三小君子之一。这样的德行,也配做君子吗?”
看着弟弟横眉立目的模样, 高璃月不由得收敛地笑了笑,又紧了紧始终未脱下的大氅,才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若真能揭露这事,也算是替轻幼出气了。”
听见这话,高怀泽眼前一亮。
“罗管事在收拾什么?怎么都晾在这了?”晓夏走过回廊的时候,瞧着原本平整光滑的石围上被晾了一圈的旧书。
罗管事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松了松脖颈,面色悠闲道:“不过是一些积年的旧书罢了。”
“瞧着像是诗集呢,姑娘。”素玉随意扫了两眼笑道。
“诗集吗?”顾轻幼撂下手中的暖炉凑上前去,果然发现石围上正躺着一本本摊开的诗集。冬日里柔和的日光照在上面,让微微泛黄的书页显得格外温暖可触。
她随手翻开一本,惊觉上面的诗远非自己之前读得那些婉约词,反而尽显山河齐阔,全然是气吞长江,浩浩汤汤之语。
见她起了兴致,罗管事很快一个眼神递给素玉。素玉赶紧上前道:“姑娘若是喜欢,咱们把书先拿回书房去,在这儿站着,一会就该脚冷了。”
顾轻幼此刻已看得呆了,顺从地点了点头,便捧着诗集进了门。后头,自有晓夏和素玉两个将所有诗集都一一收拾起来,抱回书房。
“咱们姑娘的兴致都是一阵阵的,自从上一回高姑娘吟诵了几首李白的诗后,姑娘就喜欢上了,这两日不是去诗会就是看诗集呢。”晓夏往手炉里加了几小块银炭,笑眯眯道。
素玉则端了一碗燕窝牛乳进来,轻轻撂在案上道:“姑娘觉得,手中这本诗集和今日诗会上的诗比起来,谁的更好一些?”
“我不懂诗,可不能胡乱说呀。”顾轻幼的声音软糯柔和。
晓夏在旁忍不住道:“这还用问吗?你看诗会的时候咱们姑娘都是半听半玩的,此刻呢,连燕窝牛乳都不急着喝了,捧着书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叫爱不释手!”
“你小声些。”素玉轻轻嗔怪她一句,但很快也笑了。
直到晚膳时分,顾轻幼才终于把手边的第三本诗集撂下。而到这会她才觉得手腕有些酸痛,眼睛也有些发涨。
“上回高姑娘还给您拿了几本高公子写的诗集呢。”晓夏进门唤她吃晚膳的功夫,笑着道。“您这一时半会可看不完了。”
“都没有这几本好。”顾轻幼摇了摇头,望天感叹道:“怎么能有这么厉害的人呢?连写诗都能写到人的心坎里去。”
“可惜我们都不认识写诗集的人。方才我问过晚大人了,晚大人也说,如今朝堂上没有这样的人物,想必是隐在什么地方教书吧。好了姑娘,咱们去吃晚膳吧,一会大人等急了。”
“嗯,小叔叔胃不好,不能让他饿着。”顾轻幼闻言急忙下了床榻,随手扯了件厚厚的披风。
另一边的小高府里,高氏正坐在膳厅内与膝下一子一女一道用晚膳。不等拿起筷子,高璃月先轻声咳了咳,瞧着娘亲脸色不虞,她赶紧咽了一口火腿云片汤压下来。
“你的咳疾不是已经好了么?怎么近来又有些咳嗽。莫不是染上了风寒?”高氏说话间眼神微眯,细纹立刻密密麻麻地爬上来。
“不是风寒,不是风寒。”高璃月面露紧张地摆了摆手道:“只是冬日天冷,因此咳疾有些反复。轻幼已经给我又开了方子,说病有反复也是有的。”
“不是风寒就好。”高氏脸色一松,眼角的皱纹顿时消退不少。接着,她亲自盛了一碗火腿云片汤递给高怀泽,口中的话却依然对这高璃月说:“若是风寒,近来就别去你弟弟的书房了。他正忙着读书,若是染上了病,倒是耽误要紧事。”
“是。”高璃月眼神一黯,口齿嚼动间,只觉得那火腿有些发咸,以至于半点鲜味都尝不出来。
高怀泽倒是吃得香甜,三两口吃光了一碗汤,才笑呵呵道:“没事,母亲,我身强体壮的,怎么会那么轻易感染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