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腻玉细生香,斜倚东风竚淡妆。可是春寒犹料峭,晓窗犹试绿罗裳。”(注:本诗引自宋朝王之道的《绿萼梅》)
顾轻幼眉心一动。
在场的人轻轻撂下了手中的茶盏,陷入了沉默。
“这诗还真是不错。”小厮暗自忖道。果然他抬眸看向自家公子时,已见他的眉心微有愠色,显然是对自己的风头被盖过去有些不满。不过很快,高宇珩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鹤目嗪笑道:“好诗,此诗该是本轮头头名。”
的确是好。方才听过高宇珩的诗,在场的公子们虽然觉得好,但却也并未死心,仍存了几分争头名的心思,但此刻听过这首诗,他们心里除了赞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几位夫人同样面露讶异,彼此交头接耳间,看向高怀泽的目光亦是比方才郑重了些。
“这样一比,前头那位高公子倒显得有些逊色了。”不知谁笑言了一句,恰好被风声捎着,递到了高宇珩的耳中。
他脸色变了几变,袖口中的拳头暗自握紧,眉心的川字纹亦是显露出来几分。早知道今日有能人,自己该准备得更精心一些才是。
不过,他抬眸瞧见正咬着牛
乳山楂点心的顾轻幼,眉心顿时一松。有更丢人的事在,谁还会记得今日的头名是谁呢?
想到这里,他两片轻薄的嘴唇上下一搭,笑道:“方才公子们的诗作首首上佳,想必小姐们的诗作亦不逊色,我等便在此洗耳恭听了。”
这样的场合,自然人人不肯服输。高宇珩坐在旁边品起茶水,亭子这边自有高府两位姑娘左右逢源。可惜,高宇珩等了一轮又一轮,根本听不见顾轻幼开口。
虽不至于如坐针毡,但高宇珩的确有些心浮气躁,目光也忍不住连连看向对面的亭子。可惜,顾轻幼自始至终都是侧耳倾听旁人诗句的模样,更时不时击节赞叹,似乎只是一位与世无争的欣赏者,全然没有旁的小姐那般争先恐后的架势。
真是这般与众不同吗?高宇珩有些不信,可她眉宇间的轻快的确是做不了假的。
他这般出神间,旁边一位银扣青衫的俊俏公子凑过来笑道:“原来高兄也在看这位顾姑娘。”
“不是。”高宇珩立马就要解释,但那位俊公子很快拿着折扇压住了高宇珩的手腕,低声嘿嘿笑道:“听说前两日渭北候求娶的也是这一位,细看容貌,的确耐看。但最要紧的是她眉间的三分清韵。啧啧,望之一眼,便让人平白心生爽朗自在。这样的姑娘,的确从没见过。”
“王贤弟说笑了,不过是只剩这位顾姑娘尚未读出诗作,我在拭目以待罢了。”高宇珩迅速而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轻轻咳了咳。
王清安见状摇头而笑,手中的折扇轻展,将目光又放回了席间。
“诸位小姐的诗作如寒木春华,各有佳处,实在让我等佩服。唔,眼下只有太傅府的顾姑娘尚未开口了?听闻顾姑娘出身常州,见地不俗,又常得太傅大人指点,想必定有佳句。”高宇珩的鹤目扬睁,虽有几道细纹,但目光却定而有神。
他这样一说,众人的目光立刻都聚焦在了顾轻幼的身上。对于这位能在太傅府安生度日的姑娘,大伙原本就是好奇的。再加上之前渭北候着意求娶,更让大家觉得此女有过人之处。
“我给你的诗呢?你改过没有?”高璃月低声道。“这样的场合来的都是名贵清流,若你今日丢了颜面,往后只怕连我也……”
晓夏站在顾轻幼的身后,此刻不免也有些着急,轻轻拉着素玉道:“这位高公子好似盼着咱们姑娘出洋相呢。”
素玉抬眸瞧了一眼,也隐隐觉得有些明显。此刻高宇珩的目光几乎是不怀好意的,只是众人都盯着顾轻幼,无人有功夫看他罢了。
在众人或是纳闷或是看热闹的目光里,顾轻幼既不紧张亦不傲慢,行云流水般起了身,柔和笑道:“高府下帖子给我的时候,我就已向来人说过,我并不会作诗。”
听她贸然提起这件事,高宇珩显然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很快笑道:“不错,当初顾姑娘的确如此说过。可放眼咱们大誉,又有哪位贵人家的姑娘不会作诗呢?顾姑娘何必如此自谦,即便真做的不好又如何,只要合辙押韵便可称之为诗。”
瞧着顾轻幼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高宇珩的一双鹤目中忽然带了几分诡异的兴奋道:“莫不是顾姑娘自知抄袭不光彩,所以不好意思将抄来的诗念出来?”
“抄袭?”众人嗡得一声议论开。“高公子什么意思?为何会说这位顾姑娘抄袭呢?”“是啊,这梅花诗会办了四五回,从未听说有抄袭之事啊。”“咱们誉州公子姑娘自然不会学那些下作手段,可常州来的嘛……哼……”“若真是抄袭,那这位顾姑娘也的确是不像样子。”
众人议论纷纷间,高璃月已然感受到脸如红云在烧,但顾轻幼依然大方站在那,丝毫不为所动。
“高兄,这抄袭一事事关名声,你万万不能信口开河。”王清安将手中竹骨折扇一收,厉声道。
高怀泽觑了自家姐姐一眼,心虚地咳了咳。
“顾姑娘你说呢?”高宇珩叹了一口气,摇着头问。
顾轻幼淡然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高宇珩莫名有些心虚,但很快却又痛心疾首道:“既然顾姑娘不肯自己说,那就只好请出证据来了。”说罢,他摆摆手示意丫鬟上前翻找。
王清安眉心一紧,可见众人此刻都聚精会神盯着,也自知不好再开口,便只能重新打开折扇慢慢摇晃起来。
不出所料,果然方才高璃月递过去的小笺还卡在碟子下头。高宇珩努力将唇畔泛起的笑意压下去,冷着声音念完了小笺上的两首诗,之后抬眸道:“如此看来,顾姑娘眼前的两张纸上,写的就应该是誊写后的这两首诗了。来人,掀开顾姑娘的镇纸,看看那两首诗是否与我方才所读的两首相同。”
“不必了。”开口的是顾轻幼,声如细雨柔婉。
“顾姑娘要主动承认?”高宇珩不屑地一笑。
顾轻幼微微垂眸,双手轻轻拿起镇纸放在一旁,又将那两页宣纸翻过来,淡淡道:“我说过,我不会写诗。所以这张纸上什么都没有,又何来抄袭呢?”
在旁始终插不上话的高璃月此刻终于找到机会,轻声道:“高公子手中的那张小笺上其实是我的,递给顾姑娘,只是想让她帮我参谋一二罢了。”
“怎么可能。”高宇珩脸色铁青道。
“怎么不可能?”王清安殷殷一笑道:“高兄,你我写诗的时候不也经常找人帮忙商榷字眼吗?高姑娘不知顾姑娘不懂写诗,求助一番也是正常的,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王清安的话点醒了高宇珩,他顿时意识到这件事的证据不足以让众人对顾轻幼产生怀疑,于是立刻压下心中不甘,换了笑颜道;“是我多心了,差点损了顾姑娘的声名,实在是罪过。只是这梅花诗会是我高府所办,事关我高府的荣誉,我自然不得不多留心些。”
高璃月不欲得罪高公子,此刻不由得出言道:“高公子谨慎仔细,也是应该的。何况清者自清,轻幼也没受什么委屈。”
“如此最好。”高宇珩见小高府如此乖觉,不敢跟自己较劲,心里总算舒服了许多。不过,想起外祖母的嘱咐,他决心继续向顾轻幼发难。“只不过顾姑娘眼前这两张空白宣纸也实在有些不好看。顾姑娘当真不会作诗?”
“不瞒高公子,从小到大,我并未学过作诗。”她说得十分坦然,坦然到众人几乎不觉得不会作诗是件丢人之事了。
可高宇珩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即便顾轻幼一脸坦然,即便她的鹿眸单纯如水,他此刻也硬着头皮大笑道:“不会作诗?哪位誉州的贵女不会作诗?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着话,他又忽然严肃起来,长袖一掩,语如碎玉道:“我大誉向来以诗书为上,人人皆以身为白丁为耻。身为贵胄人家儿女,自然更该以身作则,为百姓表率。偏偏顾姑娘不知廉耻,脱口就说自己不会作诗。如此败坏德行,岂不是助长那不学无术的风气!”
众人都知道从前的四公子人人性情温顺,特别是年岁最长的高宇珩,更一向是翩翩公子,玉树临风,从来不会发火。可今日他却一改往日仪态,可见是真的恼火了。
想想也是,一位贵女不会写诗,是有些说不过去。众人看向顾轻幼的目光也有些嫌弃了。
高璃月见状心中暗自急切,却也不知该如何说什么。而顾轻幼此刻则轻轻抻了抻袖口,柔柔反问道:“不会作诗,不代表我识字,更不代表我没读书。更何况……”
她顿了顿,眉眼忽然飞扬起来,唇畔的笑意让人不忍移开双目。“何况谁都有不会做的事啊。比如说,打铁的匠人一辈子都未必学得会绣花,绣花的女子未必学得会耕田,耕田的农户又未必人人都会捕鱼。如小叔叔曾说,人无完人。难道一定要铁匠学绣花,绣娘学耕田?”
“亦或者……”顾轻幼再笑,一派伶俐自然之态。“亦或者高公子什么都会,是个没有缺陷的完人?那不如请高公子打铁给我们瞧瞧吧。”
众人听了顾轻幼的话,不免唇畔都噙了几分笑意。有几位妇人甚至连连颔首笑道:“是啊,我家老爷也总说要我学这学那。如今学了这话,我也能回去应付老爷了。”“不错,顾姑娘说得很对,谁说姑娘家一定要什么都会,那不成神仙了。”
在顾轻幼轻盈自在的话语里,所有人都开始默认,写诗不是女子必备的德行。
高宇珩却气得发丝竖起,手里一片潮热道:“顾姑娘是拿铁匠与我等作诗之人相比吗?未必有贬低文人的嫌疑吧。”
高璃月捏着帕子的手不由得一紧。坏了,轻幼的话被高公子钻了空子了。
顾轻幼却丝毫不见慌张,眉眼舒展继续笑道:“好啊,不说铁匠,那就说当今陛下。小叔叔曾与我说过陛下所云的一句话。陛下似乎说,身为帝王,只需要懂得驾驭臣子即可。至于文治武功,都可以一概不会。”
说完这句话,顾轻幼眨着眼睛问高宇珩:“高公子觉得,陛下说得对吗?”
……
谁敢说不对呢?高宇珩甚至是结结巴巴答的这句话。“陛下,陛下所言自然是对的。”
他说完这句话,顿觉心头一堵,一股股粗气顺着鼻孔冒出来。
王清安在旁不由得举扇暗笑。这位顾姑娘还真是不同寻常,连这样噎人的法子都能想出来。若是换了旁的言语谨慎的姑娘,自然是不敢乱说的。偏偏她单纯无邪,浑然不觉得皇权可畏。
实在是位妙人啊。
旁边的妇人见涉及皇帝,一个个顿时闭口不言,不过心底却都在暗自夸奖顾轻幼。“真是位机灵姑娘。”“难得见高公子也有说不过人的时候。”
“高公子好像脸色不太好。”顾轻幼也觉察了,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抖动着,眼眸里有些关切道。
“哪里的话,顾姑娘有辩机之能,今日不吝赐教,也是我高某的荣幸。”高宇珩死要面子,不但要打碎了牙齿和血吞,还得佯装大方。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轻易服了输。脑海中三两念头转过,不等顾轻幼坐下,他很快开口道:“既然顾姑娘不会写诗,那不知烹茶之术如何?今日雪浅风轻,亦是烹茶的好时节。”
“公子,老夫人并未交待……”小厮好心上前提醒,却被高宇珩冷冷瞪了一眼。小厮立刻住了口,将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左右出事是有公子担着的,自己劝也劝了。
而此刻,高宇珩的目光聚焦在了顾轻幼的脸上。饮茶,是大誉人人皆有的习惯。上至高官,下至百姓,人人都会烹上一壶茶。只不过这烹茶之术亦有高低之分,他料定顾轻幼既然不会写诗,那在烹茶一道上也不会精通。
虽然与外祖母交待的有些不同,但只要让她丢人,写诗还是烹茶,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更重要的是,顾轻幼一次不会尚能说得过去,可若两次不会,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坐在后头的王清安见高宇珩不肯放过顾轻幼,不由得幽幽一笑,凑上前低声提醒道:“高兄是不是被气糊涂了?今日这诗会,众贵女都是有备而来。可这烹茶嘛,大伙谁都没有准备。你为了跟顾姑娘作对,如此冒失地提出烹茶的主意,岂不知已是大大的得罪了旁人?”
“我哪有跟顾姑娘作对。”高宇珩急切地辩白,又忽然反应过来王清安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得赶紧拿眼去瞧。果然,果然下头的一众女子并不高兴,有的甚至已经拿埋怨的眼神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