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财在后院门口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自家公子眉飞色舞地从院内走出来。“还是祖母的主意好。”
他眉眼飞扬,将下一步的计划与迎财慢慢说清楚。最后, 他吟吟一笑, 英俊的脸庞上闪过精明笑意:“你把我院子里的春盈和夏润叫着。孟贤弟娶了那么一位有名的河东狮,我这当兄长的这么久都没关照他, 实在有些不妥。”
“可老夫人没说要您送美人给孟公子吧?”迎财稍显犹豫。
“哎。”高宇珩鹤目闪光,抚掌笑道:“我们兄弟之交,祖母怎么明白。她要我备足银钱,却不知孟贤弟并不是在意银钱的人。他成婚后的日子只怕是水深火热,只待我这两位美人解救呢。好了好了,你先派人去孟府传话,就说我邀孟贤弟今夜在卿歌楼饮酒。”
“是。”迎财点头应下。
与此同时,太傅府的集福院里,正有一片花团如锦。罗管事身后跟了十数位小丫鬟,每位小丫鬟手中都端着大小不一的托盘。有的上呈绣花草的手帕,有的是双面绣碧海蓝天纹的鞋袜。再之后,从铺垫迎手椅披到帐子围幔枕头,大大小小,不一而足。
东西多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这些绣品,几乎将所有刺绣的手法都囊括在内,什么错针绣、乱针绣、满地绣、锁丝、纳锦、影金和挑花等等,几乎都能寻见。
更别提那绚丽的花色与金贵的锦缎。
手捏着绣针的高璃月见到这场景几乎是惊叹着喊出声来,随即才意识到手中的绣针轻轻刺进了食指的指腹里。小丫鬟见状赶紧拿干净绸缎来包,但目光却也时不时扫视那花团一般的绣品。
晓夏紧随着罗管事进了门,笑得像一朵茉莉花一般。虽然不知道罗管事打得什么主意,但她知道,罗管事肯定是过来护着姑娘的。
果不其然,罗管事一如既往面色平淡,但语气却很是和蔼。“老奴过来问问顾姑娘,是打算绣什么呢?”
高璃月见罗管事衣着并不寻常,腰间的禁步亦是沉稳而贵重,便有意开口道:“是我想教顾姑娘绣一些飞雁。”
分明这声音不小,但罗管事站在那,却好似听不见一般,依然恭敬地看向顾轻幼。晓夏站在花团堆里忍不住拿着手帕掩面暗笑,这般不给人脸面的事,也就罗管事做得出来。
顾轻幼见罗管事不应声,才轻轻抬起头来,露出一双鹿眼,双蝶髻上的绞金缠玉环在发丝间轻轻滑动。
“正打算绣对大雁,可惜绣不好。”顾轻幼轻声叹气,将手里的绣针随手撂在绣绷上,显然已经失去了大半耐心。
面对着比高璃月轻柔许多的声音,罗管事却好像听得一清二楚。他和颜悦色地笑笑,随手一挥,立刻有人将所有带着大雁绣纹的锦缎捧出来,呈在顾轻幼面前。
“绣花是伤眼睛的事,太傅大人若是知道了,肯定不高兴。”罗管事说罢有些嫌弃地看向那尚未绣完的绣品,拉着长音道:“能用银子办到的事,就不必费心了。姑娘,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计谁爱做谁做。咱们太傅府,可绝不会
让你做这些事儿。”
几句话说得高璃月如坐针毡,毕竟要带顾轻幼学刺绣的是自己。而那句“费力不讨好的活计谁爱做谁做”显然更是针对自己说的。
她的脸色愈发尴尬,恨不得立刻逃离这屋子。
身后的小丫鬟露浓气不过,咬着牙争辩道:“学女红是姑娘家都该做的事,跟有没有银子有什么关系,这位管事你也太没道理了,什么都要管。”
高璃月轻轻咳了两声,虽然很想阻拦露浓,但却莫名地没有开口。
罗管事见惯大场面,又岂会被一个小丫鬟镇住,此刻竟连话都不与那小丫鬟说,而是看向高璃月一笑道:“这位是高姑娘吧。你看,高姑娘本是知礼的,却被一个不丫鬟衬得毫无礼数,实在惹人笑话。这样吧,看在我们姑娘的面子上,你这丫鬟我带回去找人帮你调教几日,等她知道什么叫尊卑的时候再送还给高姑娘。”
高璃月闻言脸色大变,可不等她开口,已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两位姑姑,一左一右领走了小丫鬟。可怜小丫鬟连挣扎都没来得及,连连惊呼几声,便连动静都听不见了。
这是高璃月头一回感受到太傅府的威势,不由得吓得呆了,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请顾轻幼帮忙。
直到罗管事一众人安安静静地从房内退出去,高璃月才渐渐回过神来。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又接连咳了几声,直至脸颊泛起异常的红晕,才总算平静下来道:“轻幼,这位管事会不会杀了露浓?”
“不会啊。”顾轻幼很诧异高璃月为什么会这么想。“罗管事都说了是教她礼数呀。”
可看上去那位罗管事不是好惹的人。高璃月想说,却真没这个胆子贸然开口。很明显,自己刚才从顾轻幼索要两个小丫鬟的话,这位管事是全然知晓的。所以与其说这管事是在教训小丫鬟,不是说是在敲打自己。
不过,一想到露浓……高璃月忍不住对顾轻幼心生埋怨:“露浓可是陪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轻幼,你怎么能让那个管事把她带走呢?咱们两个还是不是好友了?”
不必顾轻幼开口,晓夏已经怼道:“可是高姑娘您自己也没开口啊?”
素玉帮腔道:“不错。何况罗管事管的是太傅府的事,并没有越界。可高姑娘身边的露浓姑娘却出言放肆,实在有些不通礼数。即便我也是同为做丫鬟的,也觉得是露浓姑娘的错。”
高璃月被这二人说得一阵语塞,咬咬牙道:“是啊,我自己都没拦着。可我,我……”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辩驳之词。而若是罗管事是将人掳走打骂也便罢了,偏偏人家直说是调教几日,这让她更是找不出法子搭救。
算了,不就一个小丫鬟嘛,只要能囫囵个还给我就成了。高璃月抬眸看看顾轻幼,自己今日过来,可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想到这一点,她咳了咳开口道:“轻幼啊,你真的不打算学刺绣了吗?其实刺绣是一门很有用的手艺,以后嫁了人,就需要给丈夫绣一些衣物以示在乎,给妯娌亲戚绣一些手帕抹额权表孝心,这可比用银子买来的东西有诚意多了。所以你看,刺绣是一种很能讨好别人的手艺呀。”
云烟粉织金的上袄衬得顾轻幼的脸颊如新月,如蜜桃。她秀眉弯弯,此刻眼神既有不解,又有一份自在随性。“那么,为什么要讨好别人呢?”
高璃月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以至于她思索半晌,也没想出答案来。反而,她的心里竟然涌起了对顾轻幼深深的嫉妒。只有从小被宠到大的人,才能理所应当地问出这样的话吧。
因为觉得顾轻幼单纯不懂事,所以自己时常不把她放在眼里。可今日为什么,自己忽然觉得她身上的单纯是很可贵的,可贵到自己即便再羡慕,却也永远得不到。
“你不想学刺绣就不学了吧。”高璃月叹了一口气,心里复杂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静谧下来。香炉里不知燃着什么香,是一种温暖而甜柔的气息。再加上四处可见的锦色绣品,更显得此间华丽无匹。
想起自己那间朴素简单的闺房,高璃月忍不住伸手抚了抚桌案上铺着的金丝锦缎,轻声道:“我还记得,当初你义父给我诊病的时候,你是与露浓挤一间房的。”
“是啊,我还记得有一对扎染的靛蓝枕头,很是好看。”顾轻幼把玩着一枚玉蝉,脸庞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意。
高璃月微微怔了一瞬,旋即暗想,人有三起三落,偏偏你倒是步步顺风。她心里无比失落,可想起弟弟的嘱咐和母亲的要求,又只能硬起头皮来,继续道:“要不,咱们画一会画吧,上回看你画了兰花图,虽然算不上精致,但也拿得出手。”
于是,不等顾轻幼答应,她便开口命晓夏开始铺纸。可惜,这边笔墨纸砚刚备好,她便见那看似恭顺实则心狠的罗管事捧着一堆画轴进了门。“历朝名家的字画都在这了,姑娘不必学,喜欢什么只管挑就是。”
“历朝名家的字画?”高璃月不太相信,可她随手摊开三两画轴时,脸色不禁变了。这何止是历朝名家的字画,简直都是市面上罕见的绝世之作。光一幅画拿出去,只怕就能换回一座酒楼了。
光说眼前的这一幅吧。若是高璃月没看错的话,正是弟弟最喜欢的那幅寒霜枫叶图,可惜自家府上的那一幅却是临摹之作。不过,高璃月清楚地记得弟弟说过如何辨认这寒霜枫叶图的真迹。
而若是自己没看错,这一幅应该就是真的。这一幅何止换回一座酒楼呢,弟弟曾说,有人用一千颗拇指大的夜明珠去求这幅图。
高璃月没想到,这样珍贵的一幅图竟然轻易在这里就现世了。
“这是太傅大人的私藏吗?”高璃月的指尖微微颤抖。
“不错。”罗管事一脸坦然,说笑间胡须轻动。
“都可以,给轻幼?”高璃月还是不敢信。
“大人的,就是我们姑娘的。”罗管事更坦然了。
“呼。”高璃月自己都听见自己的惊叹之声了。她呆呆看了半晌,才继续又道:“所以,不想让轻幼学这些,是太傅大人的主意?”
“方才就说过了,我们可舍不得姑娘累着。”晓夏忍不住重复道。连素玉此刻也颔首道:“大人嘱咐过,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都不能勉强。”
言外之意是,你也别例外。
……
高璃月的脸色变了又变,此刻已经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了。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与母亲所想的都是错的。这位顾轻幼远不是寻常的寄宿者,而是一位在太傅大人心中占据了不少地位的受宠者。
她小口地吐着气,像是担心惊扰了顾轻幼,又像是害怕被罗管事怪罪。
“还没等画呢,就怕我累着。”顾轻幼咯咯一笑,与罗管事那复杂的眼神相反,她的鹿眸显得清澈又可爱。
“姑娘只要高兴,想学也成啊。那老奴把这些东西都拿走,不碍姑娘的眼。”罗管事一脸好脾气笑道。
“算了算了,小叔叔也教过我画画,我画了两笔就没耐心了,还是不学了。”顾轻幼皎然一笑,如山巅初月。
“是,不学了好,自然是不必学的。”高璃月笑得尴尬无比。
坐在卿歌楼的雅间里,孟庭轩觉得很陌生。自从入了骁骑营之后,其实很多事都已改变。毕竟,当你整日面对的是敌国奸细,恶贼凶犯时,你是不会想到作诗绘画这些风雅之事的。而在那一点点的磨砺中,他也渐渐发现保家卫国比起风花雪月更有意义。
因此,纵然骁骑营的日子算得上十分辛苦,但他却真的在这里找到了一些从未得到过的肯定。所以,如今他十分感念当初推了自己一把的林馥儿。再加上如今林馥儿将府上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性格也不像从前暴躁易怒,因此二人的感情远比想象中好上许多。
而此刻,高宇珩一进雅间便不禁大笑起来。“怪不得四公子只剩下三小君子了,原来贤弟当真是变化极大。啧啧,你看你这一身的腱子肉,竟跟那军营出来的汉子一般。”
其实孟庭轩依然是那副温润如玉的长相,只是因为肌肤黑了一些,身材壮了一些,便显得多了些男人的粗犷。但一开口,饱读诗书的礼仪之气依然可
见。“许久不见,高兄气色倒是极好。”
“你我如今一文一武,的确是好久不见。”高宇珩斟酒间无意瞥见孟庭轩手上的老茧,眼里不□□露出一丝嫌弃。但很快他就遮掩了,举杯笑道:“贤弟,听说你娶的可是睢王府的千金,怎么样,日子不好过吧。”
“高兄也近而立之年,何必学女子一般,以窥人阴私为乐呢?”孟庭轩其实早就知道高宇珩喜欢取笑别人,只是当初自己虽然不喜欢,但也能够忍受。可如今大约是成熟了的缘故,看见这样的做派竟忍不住出言讽刺。
高宇珩脸色稍见尴尬,本想开口说什么,但想想却又一笑了之,随意夹了一筷子鱼肉嚼了,方慢悠悠道:“你我兄弟,哪有什么阴私呢,不过是见你成婚早,心里羡慕,才酸几句罢了。”
提起成婚后的生活,孟庭轩的脸上多了些温润笑意,嘴里很自然便道:“其实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高宇珩微微意外,很快却又笑道:“闺房之事嘛,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要孟贤弟自己觉得好,旁人再怎么觉得不好也就无所谓了。”
都说文人有酸气,孟庭轩从前从未觉得,此刻却觉得格外明显。他自知今日这酒也是喝不痛快了,索性直截了当问道:“高兄若是有事,直说便是。只是你我如今文武有别,我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高宇珩闻言撂下酒盏,双目一凝笑道:“这件事你还真能帮得上忙。”
外面隐约传来猜拳谈笑之声,可那热闹的氛围却丝毫无碍此刻雅间里的疏离。孟庭轩防备之心大起,而高宇珩倒也毫无遮掩之意,沉声说道:“这事也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孟贤弟,我不妨跟你直说,我想见太傅府的顾姑娘一面。”
“顾轻幼?”孟庭轩两条剑眉向中间一紧,双手交叉咯噔一声撂在了桌案上。
瞧着孟庭轩神色紧张,高宇珩呵呵一笑道:“孟贤弟不必紧张,我并没有旁的意思,而且此事祖母也知晓。我们是堂堂正正地邀请顾姑娘入府一聚,只是因为顾姑娘对我高府有些误会,我们直接相邀她未必会答允,所以想请尊夫人做个中人,想必顾姑娘一定不会推辞。”
“既然是堂堂正正,为何高兄不直接向太傅大人提起此事?”孟庭轩双手抱肩,身子全然靠在椅背上。
高宇珩脸色有一瞬间的尴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拉长了尾音说:“我想太傅大人还不至于管这等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