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高府又哪来你我的容身之地了?”夏润亦是懊恼道。“我只听说这孟夫人是位脾气暴躁的母老虎,怎料她这般精于打算。可叹你我学了百般手段,竟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若真是如此,那咱们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二人这边正愁得无计可施,那边的孟夫人恰好回府,这才得知前两日自家儿子被高府那嫡长孙叫去饮酒之事。听闻还剩下两位女子留在府上,她立刻蹙紧了眉头。
“从前高大学士在位,虽因文武之
别,与将军有些不睦。可我也算苦心经营,礼数妥当,从不曾让那高老夫人挑出半点毛病来。可惜这人心难换人心,她高府一朝没落,竟然心思就变得歹毒起来了。且不说这两位女子留在府上,耽误馥儿和轩儿两个孩子的感情,光说那高小公子要挟轩儿一事。若轩儿真是个糊涂的,一朝上了当,到时候岂不是害了那顾姑娘,又得罪了李太傅?哼,真真是好算计。”
“还好咱们公子是实在的,早早听您的话把当初之事都与少夫人说明白了。”丫鬟在旁附和道。
“是啊,自打出了顾姑娘的事后,轩儿的心思比从前干净了许多。”孟夫人面露欣慰,旋即又诧异道:“你说馥儿压根没管那两位女子?”
“是,听客房那边的姑姑说,少夫人问都不问,说那是两位姑娘自己愿意来的,跟她没有关系。”
“这孩子,怕也是跟那顾姑娘学的。”孟夫人闻言慈爱一笑,旋即目光渐渐凉下来,淡淡道:“既然这两个孩子有意大事化小,这件事便算了吧,往后只不与高府往来便是。至于那两位姑娘嘛,既然馥儿不见,我也不会见她们。你让管事将人送回高府去,就说我们府不养闲人。”
这边话音才落下,门外便见一位姑姑踏雪而来,一身急燎燎的架势,连问安都顾不得,进门才跪下便脱口道:“夫人,不好了,那两位高府来的姑娘自尽了。”
“什么?”孟夫人霍得起身,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夫人莫慌,现在人已救下了。一位严重些,眼下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气息倒是匀的。另一位倒是不打紧,眼下已经哭得十分有气力了。”
听见二人都没事,孟夫人才慢悠悠坐下来。目光流转间,她咽了一口红枣蜜露,冷笑道:“把晕着的带到另一个房间去,再把另一个清醒的叫过来。我倒要瞧瞧,这两个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晕着的正是夏润,清醒的则是春盈。不多时,她便被领到了孟夫人的跟前。问礼间微微抬眸,只见上首坐着的是一位面容极为和善的中年妇人。她上着湖蓝色宝瓶妆花通绣袄,下搭紫绿团花百褶裙,端地是富贵又雍容。
春盈的心渐渐安稳一些,尽量摆出诚恳的姿态问礼道:“给夫人问礼。我与夏润一时糊涂,倒是连累夫人您还要费心照拂。”
场面中的老手,誉州人缘最好的官夫人,孟氏何等长袖善舞的人,又岂会被这种看似乖巧的模样骗住。此刻,她风轻云淡道:“我并不会照拂两个与我毫无干系的女子。”
“如今自是毫无干系的,可往后,往后我愿与夏润一道给孟家开枝散叶。”能见到孟夫人,春盈自觉事情有了些希望,于是愈发谦逊道:“我与夏润虽是高府送给小将军的,却是对小将军一往情深。往后我二人愿伺候小将军左右,绝无二心。”
“开枝散叶?”孟夫人眼底的嘲讽与嫌弃不言而喻。“我自有我的儿媳妇。更何况即便是要娶妾开枝散叶,也不会选二位这般不知在多少人家混迹过的姑娘。”
春盈闻言脸色有些衰败,手中死死攥着裙裾,声如蚊讷道:“我只在高府呆过而已。”
“我可不想听这些闲事。”孟夫人摆摆手笑道:“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我最明白你们的心思了,不必说什么情意深重,你二人为的不过是富贵奢靡的生活罢了。”
春盈闻言脸色再变,早已失了方才的平和。
孟夫人毫不在意,语气冷峻道:“我今日之所以愿意见你,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春盈姑娘,像你们这样自私贪财的人最是爱惜性命,轻易不会行自杀之举。可从你脖子上的伤痕还有那尚未苏醒的另一位姑娘的伤势看来,你们今日是真的对自己含了自尽之意的。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何呢?”
“夫人?!”春盈面露惊慌,原本春雨含愁般的脸庞此刻已是近如土色。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孟夫人这般机敏,竟然在短短片刻的时间内已然想到了这一层。
“说出实话,或许我还能帮你。”孟夫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积年的气度与笃定,让春盈渐渐心生依赖。
“夫人真的能帮我吗?”春盈霍然抬头,寥落的双眸含了十分希冀。接着,像是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一般,她拼命摇头道:“我不想死,夫人,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你说出实话,我自然说到做到。”孟夫人一抬手,便有人将春盈扶起来,稳稳将人安置在玫瑰椅内。
得了准话的春盈渐渐恢复了镇定,原本失去血色的面庞也有了些生气。半晌,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而决绝。“也罢,左右也是一条思路,倒不如搏一搏。”
说完这话,她抬眸道:“夫人很聪慧。您猜得不错,我二人今日自尽,并未是自愿的。”
孟夫人心念一动,却并不打扰她的叙述。
“出门之前公子嘱咐,说如果孟公子不肯接纳我二人,那便是不愿意帮他做事。公子说,若真是这样,我二人便要闹出自尽之事来,将事情闹大。如此,他自会登门替我二人讨回公道。到时候,就不怕孟公子不帮忙了。”
说到这,春盈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可惜,可惜我二人胆子太小。纵然是相互帮忙动手,却也都不忍心送对方走上黄泉。”
“这位高公子倒是狠心。只为了见那顾姑娘一面,就打算要你们的性命。”孟夫人摇头叹息道。
“不仅是为了见顾姑娘。公子说,孟府一向看重声名,我二人一旦闹出自尽之事,孟府往后就任由高府拿捏了。到时候或许,或许孟将军还能替老爷说说话,让老爷重回翰林院。”春盈一字一句,将事情一点点全都说出来,直说得孟夫人的脸渐渐变得白如纸张。
“高府竟敢如此算计我孟家!”孟夫人和善圆润的脸庞顿时凝了几分肃杀之意。起身之间,耳畔的金镶珊瑚寿字一笔簪在空中滑过凌厉的线条。
而另一边,得知女儿的贴身丫鬟露浓被太傅府的管事扣下,又听说了罗管事接连送刺绣和书画之事,高夫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犹疑之色。
高璃月唯恐母亲不信,犹在旁边解释着:“母亲,那绸缎也罢了,最多也就几千两银子。可那些画作,都是价值万两的传世之作啊。若不是太傅大人真在意顾轻幼,怎么会舍得下这样大的本钱呢?”
高夫人温吞嚼着笋片,目光左右流转,半晌才道:“月儿啊,不是母亲不信你。你想想,这样值钱的画作,你若是有的话,会不会轻易拿出来?”
“我?”高璃月虽然迷惑不解,却还是摇摇头道:“这样好的东西自然要好好存着,总拿出来摆弄,若是坏了怎么办?”
“这不就结了。”高夫人笑着咽了笋片,又夹了一筷子珍珠肉给她,才慢慢道:“你啊,是被那顾轻幼骗了。”
第67章
“骗了?不会吧。”
高夫人不屑笑道:“怎么不会?娘亲告诉你, 这乡下来的丫头啊,心眼多着呢。她是故意躲懒不想学,才故意拿了一堆假东西哄弄你呢。啧啧, 倒是个有心计的。”
“可那些东西都不像假
的啊。何况还有一位太傅府的管事呢。”
“真真假假的, 或许只有她与那管事知道。你也说那顾轻幼手头颇有银资, 既然如此, 她拿些银子,邀买一些人心也不难。我若没猜错的话, 那管事也是收了银子,才故意从库房里拿些东西出来, 替她做些脸面。你也不必当回事, 她一则是不想学, 故意躲个懒, 二则也是想借机自抬身价, 不让你我瞧不起她罢了。”
“真的不会是太傅大人看重她吗?”
“看重她?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高夫人嗤笑道:“凭长相?太傅大人什么貌美如花的女子没见过?凭医术, 更是好笑了, 大誉的医女万千,她算什么。你说说, 除了这两样, 她还有什么呢?你啊,还是太单纯了,被她蒙骗了。”
“她会这么有心计吗?”高璃月想起顾轻幼那双清澈的鹿眸,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道。
“乡下姑娘哪里不会算计的呢?”高夫人嗤笑道:“她精于算计也是好事,往后嫁入咱们府, 还能帮咱们管管家事。左右她那点心眼也逃不脱我这双眼睛, 怕她做什么。”
“怪不得她那么笃定露浓不会有事。”高璃月想到这事,绞着帕子有些不乐意道。
“一个小丫鬟, 就借她充充场面吧。”高夫人不以为意地摸了摸胸前的镂金琵琶扣,“你放心,她才不敢把你身边的丫鬟怎么样。你弟弟才华横溢又英俊过人,想她上回见过一回后也是自觉配不上,才想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法子来充面子。”高夫人晃晃手中金亮亮的镀金雕花银戒指,笑笑道:“她越是这样,越说明在意这门亲事。”
高璃月点了点头,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心,此刻也渐渐偏向母亲所说的话。的确,那管事一出头,自己便相信了太傅府对顾轻幼的看重。然而或许,正如母亲所说,那管事只是收了轻幼的银子,故意在自己面前做戏呢。
这样说来,倒是自己单纯了。“那女儿该怎么办呢?”
“眼瞧着过年了,你也在家养养身子。至于这顾轻幼嘛,你且冷着她一些,也好让她知道,是她高攀了咱们家,可不是咱们家一定要求着她做儿媳妇。”高夫人抿了抿鬓角碎发,眼底尽是高傲。
与此同时,顾轻幼正拿着诗集兴高采烈地奔进李绵澈的书房。“小叔叔!”她的语气急切而兴奋,不想抬眸时见到的却是一幅让人面红耳赤的景象。
往日斯文温柔的小叔叔此刻上半身敞露着,紧实的肌肉自由而野蛮,曲线优美,宛如野兽。阳光照亮他的线条,他的肌肤发出隐隐烁光。
她耳垂薄红,渐渐烧到了纤细的脖颈。而这会她才反应过来,小叔叔的身上有一道似乎才长好的疤痕。他方才,应该是在上药。
“你受伤了。”顾轻幼撂下手里的诗集时,他已然随手扯过外袍穿好,恢复了往日笔直的身段。
“不打紧。”他风轻云淡,轻轻将外袍卷到手臂。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双眸清澈如琉璃,凝脂般的脸颊透出薄薄的胭脂颜色。
李绵澈的呼吸慢了慢,魅长的凤眸噙了笑意道:“不是刻意拼命,只是想做到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就像写诗一样,是不是?”顾轻幼摊开那本诗集。“原来是你写的,你都不告诉我。”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李绵澈接过那本诗集,这才发觉上面竟然已被人写上细密的注释小字。那小字娟秀而跳跃,说不出的动人。
顾轻幼明显神情一慌,赶紧将诗集拿回来道:“这是拓本,可不是原本。我可没有毁你的诗集。”
“全毁了也不怕。你要是喜欢,再写几十本也是能的。”李绵澈大笑着,仍不减五官的俊美,反而显得多了几分不拘。
“小叔叔为什么这么厉害呢?”
她斜倚在玫瑰椅上,柔顺的秀发如云雾一般乌黑,眼眸微微上钩,分明是无尽的单纯,却不知为何勾起他心头的一阵涟漪。
以至于当晚,晚淮将孟将军夫妇二人传来的消息告知李绵澈时,他的脸色格外难看。
“原本是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的,如今看来倒也不必了。”
晚淮亦是生气,此刻抱着剑嫌恶道:“不怪大人恼火,这小高公子竟然打顾姑娘的主意,而且手段如此下作,实在该给他个教训。”
淡如轻雾的笑意渐渐从李绵澈深不见底的眼底升腾起来。随后,晚淮听见他慢悠悠道:“转告孟夫人,就说皇后娘娘近来会放一批宫女出宫。”
晚淮没听懂什么意思,但他料想孟夫人是懂的,于是当即便把这话传了过去。果然孟夫人闻言思忖片刻,便笑出了声。
自从长公主出宫后,太后因深感寂寞,召孟夫人入宫的次数便更多。而这入宫的次数多了,见到皇后的机会也因此变多。孟夫人本就性情和顺又好言辞,自然与皇后的情意便也渐渐深厚了不少。
这一日,她从馥儿要了一些花容浴堂的药草包,照例进奉给皇后。
外着金黄对襟立领缕金百蝶穿花褙子,内搭金黄两色流苏垂绦宫裙 ,发簪九尾点翠凤头步摇钗,皇后的一身打扮雍容华贵,衬得原本年轻的容色也多了几分稳重。此刻她抚着那药草包微笑,柔声道:“顾姑娘蕙质兰心,馥儿又善经营,本宫听闻那花容浴堂如今已是大誉第一浴堂了。难为你还想着,月月都送这些药草包给我。”
“娘娘什么都不缺,臣妾不过是来锦上添花罢了。”孟夫人笑道。
“夫人已经去看过母后了?”皇后随手命人上了茶,开口再问道。
“是,太后娘娘身子倒是比从前好了一些。只是到底心里是惦念公主的。”孟夫人感叹道。
“孟夫人是想为公主求情吗?”皇后依然笑着,耳边的宝蓝东珠耳坠轻轻晃动。
孟夫人并不惊慌。她游走宫廷命妇多年,很清楚该如何应对上位者。她们要的其实很简单,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