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很喜欢骊姬。”李绵澈耐着性子。
赵裕胤坐得离石阶旁的香炉近了一些,闻着乌沉香的气息,眉眼一弯,微圆的脸庞泛起浓浓笑意。“绵澈,之前我说要为你和顾姑娘赐婚,可你不答应,你说要让她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你,那样才是对她的保护。当初我不明白,可见了骊姬之后我明白了,我不忍心逼她,我甚至不舍得碰她,我只希望她能慢慢喜欢上我。”
说完这番话,赵裕胤带着期待的目光看向李绵澈。“在你面前,我不想自称朕。绵澈,我一直拿你当兄长看待。你告诉我,这件事,我该怎么做?她没有旁的请求,只要舍了陵江州给大骊,她就愿意试着接受我。”
“臣,不太懂男女之事。”李绵澈慢慢起了身,似有疼痛一般蹙蹙眉,又冲着守在门口的老太监魏宁哑然笑道:“劳烦魏公公取些伤药来吧。”
魏宁怔了怔,旋即才发觉李绵澈的玄色长袍下竟隐隐有鲜血渗出。他不敢再犹豫,瞧皇帝点点头,急忙扭头而去。
“你受伤了?”赵裕胤按住他,“别挪动了,就在这上药吧。正好,我也静静心。”
李绵澈点点头,重新坐下来,又从飞奔而回的魏宁手上接过伤药,这才褪去长袍,先露出上半身大块的肌肉来。
赵裕胤不看则已,一看却觉得心惊肉跳。李绵澈一身的肌肉结实而壮硕,可上面却触目惊心地横着七八处伤疤。有的伤疤虽已变淡,但却如闪电般横穿整个脊背,一看就知道是利刃所伤。有的伤疤显然是前几日刚刚愈合的,隐隐可见泛紫。而最可怕的就是那皮肉外翻的一处伤口,此刻正汩汩流着鲜血。
“哎呦我的太傅大人呐,您这一路是怎么扛过来的。”魏宁撂下拂尘,过去帮忙将那伤药一点点撒在缠伤口所用的绢帛上。
第76章
赵裕胤此刻似乎已经习惯了殿内的血腥之气, 方才皱着的眉头渐渐散开,原本不时望向屏风后头的目光也收敛回来。他重新坐在了李绵澈身旁,忽然开口道:“我想起来这道疤了。”
他指着那道横穿脊背的伤疤。
“当年我与长姐奔逃之时, 你为了保护我和长姐, 才留了这道疤。”赵裕胤的唇紧紧抿着, 黑白分明的眼眸涌动起复杂的情绪。
此刻那玄色锦袍已然被鲜血染出大片的通红, 甚至连台阶上亦有一股血水慢慢留下来,最后落在冰冷的理石地面上, 变成一汪深红。
“剩下的几道伤疤,是在越江之乱的时候留下的?”赵裕胤问道。
李绵
澈点着头, 动作十分流畅地将那绢帛缠在身上, 又用力一扯, 打了一个结。如此, 那鲜血总算被遏制住。不等魏宁过来帮忙, 他又随手一拎, 将那玄色锦袍再次穿在身上, 衣袖顿时被肌肉填充至饱满,显得威风赫赫。
“不疼吗?”赵裕胤看着就难受。
李绵澈摇头, 又随手将裤腿扯下一块。魏宁这才瞧见, 原来流血的并不仅仅是脊背,更多的则是右腿。因为,那右腿的刀伤极严重,几乎已经要见骨了。
“奴才去请太医吧。”魏宁不敢再看,凝着苦瓜似的神情离了大殿。而赵裕胤却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伤口, 半晌才问道:“听说你与大骊的三皇子交手了。绵澈, 你这又是何苦呢?即便不舍得那陵江州,回来与朕商议后, 朕自会给你加派人手,为何非要以少敌多呢?”
“因为机会难得。”李绵澈的嘴唇渐渐染了几分苍白,但俊逸的面庞与一身的气度却不改半点。“早杀他一日,陵江的百姓就早得解脱一日。”
“……”赵裕胤莫名说不出话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你带出来的兵将可以以一敌多,不仅因为他们武艺高强,更重要的是他们愿意拼命。”
“不错。”李绵澈的脸上难得有一分笑意。是啊,前几日的一场硬仗,以三百对三千,自己大胜萧尘,麾下众将士无一人战死,这是何等的骄傲。
香篆燃尽,金珠掉落,一声脆响。赵裕胤旋即醒过神来,慌忙奔入内殿,轻声对着屏风后头的人道:“骊姬,时辰到了,燕窝温好了,你尝一尝。”
李绵澈充耳不闻,慢慢将伤药敷在腿上。而等到赵裕胤再从内殿走出来时,他脸上方才的动容已然不见,变得平静如常。
“太傅,你是故意要朕瞧见你的伤口的吧。”赵裕胤的声音清朗,在大殿内隐有回声。“你早就可以把伤口包扎好的,为什么要推延到现在?”
少年皇帝的目光里饱含质问,可在对上李绵澈那一双深邃如夜的眼眸时,却忽然心虚了一下。是啊,无论如何,自己的江山是靠着眼前的人得来的,自己的皇位是他在帮忙替自己守着。他若有所图也罢了,偏偏这位李太傅又是金银权位都不在意的。
“我只是想告诉陛下。”李绵澈的声音幽然清冽,似山中泉水,能让人神清气爽。
“什么?”赵裕胤急忙追问。
“能流血,说明我还活着。可陛下,此刻在战场上,有多少人已经连活着都做不到了。”李绵澈目光清明,如讲箴言。
“那么,陛下以为这些性命已然不在的人图的是什么呢?臣又图的是什么呢?”李绵澈望着赵裕胤,平静道:“或许陛下觉得有些人图的是富贵王权,可真到了战场上,看见生死在眼前的时候,其实金银富贵就早已被抛在脑后了。陛下也经历过大乱,那个时候您在想什么?”
“活着。”赵裕胤如实答道。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与长姐躲在山洞里,唯一的祈愿便是活下来。
“不错。比起金银王权,所有人都会觉得活着更重要。可征战沙场的那些兵士,却都觉得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是什么?”赵裕胤重新坐下来,黄袍一角落在鲜血里,上面的祥云绣纹迅速被氤氲成了红色。
“是使命。”李绵澈随手拿着腰间的佩玉蘸血在地面上画出陵江州的形状,淡淡道:“在陛下眼中,陵江州或许只是区区一隅,所得贡物不算多,税亦不厚。可就这小小的一州,却住着两万五千户百姓。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人人皆是大骊的奴才,每日除了劳作,便是挨打受冻,一餐饭只有一碗底,一月只得十文银。”
“所以陛下以为,为什么此番攻打大骊,大骊会节节败退?为什么臣的兵士可以以一挡多?因为臣上次暗访大骊之时,带了不少大誉的将领和手下兵士。他们,眼睁睁看过了陵江州百姓所过的日子,因此他们愿意以性命为注,为陵江百姓谋安乐。”
“这,对于兵士来说,就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李绵澈一把将手中佩玉捏成两半,冷冷扔在地面上,伴着桄榔之声道:“所以,陛下眼下舍陵江州百姓于不顾,只为了一女子,此举无异于是在要所有兵士的性命。”
赵裕胤彻底沉默了。
李绵澈见状不再开口,朗俊的身形霍然立起,神色峻然地说了句告退。
“等等。”失神的赵裕胤忽然开了口。“我只有一个问题。绵澈,如果你是我,而骊姬是顾姑娘呢?你会怎么选?”
李绵澈稍一停顿,唇畔很快轻挑道:“如果她也在意我,会把我的想法放在第一位。如同我在意她,所以永远都把她的心思放在第一位一样。”
……
半晌的沉默过后,赵裕胤终于点了点头。“朕明白了。今日,朕便遣骊姬回国,之后再派武显将军出战,收复陵江。至于你,绵澈,你不要再去了,就留在誉州养伤,接管科举殿试及后续选征官员一事。若不放心,大可叫你身边的晚淮随武显将军一道为副将。”
“是。”李绵澈眼中滑过欣慰。
“你瞧一眼骊姬再走吧。”赵裕胤口中轻唤,将那女子从屏风后头叫了出来。骊姬倒是听话,步伐款款而来,冲着李绵澈问了一声安好。
瞧着李绵澈的眼神滑过一丝诧异,赵裕胤苦笑着摆摆手,让骊姬走回内殿,方道:“这回你明白我为何如此为难了吧。”
“陛下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了。”李绵澈轻轻道。
赵裕胤沉沉点点头,眼神恢复了恳切。“无论如何,我始终是该感谢你的,绵澈。”
从大殿之中走出来的时候正是正午,外头的日光火辣辣地照在汉白玉石阶上。李绵澈的玄色长袍已染尽暗红色的逶迤血渍,近看是斑驳,远看却为李绵澈一身冷峻的气度增添了几分雍容贵气。
魏宁见其脸色,就知道事情已成,上前笑笑道:“大人,太医已在偏殿候着了,您快去看看吧。”
“我还有急事。”李绵澈摇摇头,领了魏宁的情,步子却更快了。晚淮跟在身侧亦是急切催促。“您好歹去太医院瞅瞅啊,您那伤都要见骨了。”
“府里有顾医士。”李绵澈毫不犹豫地上了马,不免扯动伤口,微微蹙眉。
“顾医士三天两头都要吃酒,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他不在府里,一会还得现叫太医过去,到时候耽误您的伤,就是大事。”晚淮坚持道。
“没有顾医士,还有旁人。”李绵澈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旁人?”晚淮扯着缰绳上了另一匹马,这才恍然大悟。
眼瞧着就要步入夏日,人们都抓着春的尾巴在街上往来。太傅府门前也算热闹,三架马车停在门前,一架深红,两架浅蓝。
远远瞧着李绵澈驱马而回,罗管事僵硬站着的身子总算松弛了一些,又舒了一口气迎上前道:“人刚进去,宋公子领着媒人,再有一位家中舅舅。顾医士与李老太爷都在作陪。”
“什么情况?”晚淮一头雾水,但还没等多问,已见前面的李太傅虎步生风走进去。
“这么着急吗?身上还全是伤呢。”晚淮忍不住慨叹。可等他进了门时,却见李绵澈的步子变得悠然轻松,脸上亦是挂着温和的笑意。
“这位便是宋公子吗?”李绵澈坐在上首,未与李彦说半句话,更别提旁边的李锦欣了。
宋言皓不想传说中阴鸷冷漠的李太傅如此平和,刚才七上八下的心不由得安稳了不少,点点头俯身道:“言皓拜见太傅大人。”
这一俯身倒是不要紧,宋言皓这才瞧见李太傅那一身的玄色锦袍上根本不是什么水红色的刺绣,而是尚未干透的血迹。
……
宋言皓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但李绵澈似乎并未觉得,唇畔的笑意甚至更浓了。“极好,极好。顾医士的眼光好,伯父更是有眼力的。”
听见这话,李彦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笑笑道:“宋公子出身清白,如今又已考得会元。来日只待绵澈你提拔一二,将来定然大有作为,必然配得上顾姑娘。”
“哦?轻幼已然同意了?”李绵澈的眼眸淡然,手中把玩着桌案上的一枚小玉壶。
李彦点点头,冲着李锦欣笑道:“锦欣呐,这些日子你也跟顾姑娘来往很密切,你来说吧。”
李锦欣啊了一声,颇有些坐立不安,但瞧着李绵澈的目光刮向自己,不敢再犹豫,接连咽了几下口水才僵硬笑道:“是,轻幼姐姐说宋公子很是有趣,她对宋公子也,也很喜欢。是啊,这有趣的人,谁能不喜欢呢。”
“有趣……有趣……”李绵澈轻轻念了两遍。
不知怎的,宋言皓总觉得厅内有一阵阴风,时不时从耳边刮过,害得他后脖颈都湿了一片。
“既然如此,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李绵澈一锤落定,笑笑道:“我书房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好,你去忙吧。”厅内众人,唯有顾医士还算镇定,摆摆手说道。
李绵澈点点头,高大的身子站起来,立刻显得坐着的众人都矮小不少。他几步走到门前,忽然像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温和道:“陛下要我接管科举之事,正好有些事想问问宋会元。”
“言皓自当作陪。”虽然不想去,但宋言皓下意识就觉得李绵澈的话是不可拒绝的,正如他那一身的气度让人发自内心地想要臣服一般。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走入那空无一人的书房。宋言皓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地方可以这般安静,安静到甚至连蝉鸣之声都听不见,更别提那市井之中常有的喧嚣。
他此刻站在书房正中,能听见的就只有自己的呼吸之声。然而,再一抬眸,发现一抹鲜红的衣角忽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啊得一声往后躲闪了一步,这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是李绵澈,目光幽微,神色莫名。
“大人是刚从大骊回来吧。”他反应过来那些鲜血的来源,总算轻松了一下,于是心脏也慢慢落回了胸腔。
可眼前人没有回答,只有一道银光闪过。随即,宋言皓感觉到自己的脖颈间有一丝微凉传来。
他慌得跌坐在地上,随即看着眼前的李太傅手臂肌肉鼓胀,青筋微露,眼底一片厌恶。“你哪里有趣?说来,我听听。”
他说话之间,似有肉绽之声。顺着那声音看去,宋言皓只见那玄色锦袍下正有一滴滴鲜血流下来,落在软毯上,形成一汪噬人的血水。
“大人,您这是……”宋言皓双腿颤抖,语气战栗,身子一片瘫软。
“答我的话啊,你哪里有趣?”
这一刻,宋言皓眼眸中映着的李绵澈仿佛尸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让人心悸齿冷。
“宋公子,纳彩已毕,该走了。”一炷香过后,门外传来叩击之声。来人正是李彦与顾七昶,身后还跟着一位媒人。
宋言皓迷迷糊糊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记忆一点点苏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晕了过去。抬眸,那李太傅已然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