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李绵澈仿佛才看见二人似的,抬起手掌心朝下,随手将那还在转动的茶盏按住,淡淡道:“收拾东西,你们明日便走吧。”
……
李彦气得脸都变绿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锦欣在旁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祖父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喊这么大声。
可李彦原本就是一团火球,此刻被浇了这么一句热油,哪里还能忍得住。他啪得一声拍了桌子,指着李绵澈的鼻尖道:“别以为你当了太傅我就怕了你。我李彦这么多年行得正坐得端,没做过半点亏心事。”
“是么。”李绵澈目光幽幽看过去,唇畔笑意熹微道:“所以伯父来太傅府做什么?”
李彦的喉咙咕噜一声,一时竟没说出话来。李锦欣在旁有些忍不住,压低嗓音慢慢道:“我祖父来太傅府是为了帮小叔叔你料理家事,要不然顾姑娘一直住在这,不是也给您添麻烦吗?再说了,这也是顾医士的意思。那言皓哥哥人可好了,顾医士一下子就看中了。”
李锦欣说了一大堆,但小叔叔却并未看自己一眼,这让她十分尴尬。而李彦咳了咳,脸色缓过来不少道:“绵澈,你是不是误会了?伯父也是为你好,你迟迟不娶,我如何对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这一回的事虽然没与你商量,但这门婚事却不错。昨日你不也瞧见了吗?那宋言皓也配得上顾姑娘。”
“何止是配得上,简直是绰绰有余嘛。”李锦欣嘀咕了一句,但瞧着李绵澈那刀刻般的脸庞,又很快将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好自为之吧。”李绵澈脸色漠然地从袖口摸出一张纸撂在案上,指节在上面轻轻扣了扣,便扭头离了正厅。
“这……”李彦一见那张纸,脸不由得白了一半。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啊?”李锦欣很好奇,但不知李绵澈是否还会扭头回来,故而并不敢上前去看。
“他都知道了?原来他都知道了……”李彦苦笑着,呐呐道。
渐渐,他的脸色变得愈发尴尬而愧疚,将脸深深埋进双手里,低低道:“我就只做错了这一件事,我就只做错了这一件事啊。”
“你做错了什么啊,祖父,你没做错任何事啊!”李锦欣急得快要哭出来,目光在祖父与那张纸之间转悠了几圈,终于忍不住将那纸拿过来,这才发现上面写的是一道食谱。而从那泛黄的纸角来看,显然这食谱的年份十分悠久。
“小心些,我的祖宗。”李彦的脸从臂弯中昂起,龇牙提醒道。“我还没来得及誊写呢。”
“这是哪里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啊?祖父,这不是你一直很想要的那道醉琉璃的食谱吗?你不是说已经失传了吗?”
“别问了,别问了。”李彦懊悔而无力地摆着手。夜里的夏风吹入他的眼角,吹出一片血丝。
李锦欣咬住嘴唇,眼睁睁看着往日正义凛然的祖父此刻一脸痛苦,心里不由得十分难过。
“可我真的只是在帮绵澈。”李彦乌黑的脸颊挤出沟壑,抬眸发觉罗管事不知何时走进门。他像是一下子有了倾诉的对象似的,拉住他的手道:“罗管事,绵澈是我唯一的侄子,我没占过他的便宜,也没害过他。这一次,我也只是想做一件两全其美的事罢了。”
他说完这句话,却忽然意识到什么,眼底一片惊异道:“所以那顾姑娘……”
“不错。”罗管事诘然一笑,眼底一片明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怪不得绵澈会这般生气。”李彦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说不清眼底是有欢喜,还是懊悔。半晌,他苦笑道:“终究是我的不是,是我为了一己之私害了绵澈。不过,罗管事,你看能不能让锦欣再住一段日子,至少把规矩学完?”
“回禀老太爷的话,府里没有多余的地方了。”
“可府里明明那么大……都容得下顾……”李锦欣不敢跟李绵澈争执,但跟罗管事还是敢的。然而她话音没落下,已然被李彦拦下。
罗管事脸上的笑意就更稀薄了。“李姑娘觉得,您跟顾姑娘能比吗?”
……
这一句话算是戳中了李锦欣的肺管子。她被气得要死,可眼瞧着祖父都这样忍气吞声,自己更不敢闹了。
“我与顾轻幼差距就那么大吗?”次日一早,拎着行李站在门口的李锦欣依然满脸不甘。“凭什么大伙都要向着她?”
没人答她的话,此刻大伙都站在门前与顾轻幼告别。“一定要走吗?”顾轻幼的双眸晶莹澄澈,娇美如画。
“你的事情已经办妥,义父没什么挂碍。现在唯一想的就是那道传世名菜醉琉璃。”顾七昶的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李彦。“大前儿他吃酒夸口,说会做那道菜,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嗯?怎么了?轻幼?”顾七昶忽然发觉对面的人没有开口,似乎有什么心事。
“啊,没事呀。”清风中,顾轻幼收回看向对面府邸的目光,恢复了往日的笑语如珠。“义父高兴就行。”
“你……”顾七昶毕竟是医士,最擅长望闻问切的细致功夫。此刻他瞧着义女眼底的一层微澜,又瞧瞧她越发清丽的面容,忍不住又开口道:“轻幼啊,其实那宋公子也不完全配得上你。”
似乎没想到义父忽然说起这个,顾轻幼稍稍愣了一下。顾七昶似乎想拍拍她的后背,然而又觉不妥,抬着的胳膊慢慢放下来,语气也十分缓慢道:“义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从小就教过你,不管做什么决定,一定要听从自己的内心。你明白吗?”
“听从自己的内心?什么意思?”李锦欣忽然从边上挤过来,眼神像是冰刀子似的看向顾轻幼。“你不会是要反悔吧?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对不起言皓哥哥。”
“这件事与李姑娘无关吧。”顾七昶一向不怎么喜欢李锦欣,此刻毫不犹豫道。
“怎么与我无关呢?言皓哥哥与我有关,小叔叔更是与我有关。”一想到自己是被撵走的,李锦欣就觉得十分窝火,因此说起话来也跟连珠炮一般。“我告诉你,顾轻幼,你是个麻烦精。要不是因为你,我和祖父也不会来,更不会惹恼了小叔叔。要不是因为你,言皓哥哥没准能另娶一位更好的姑娘呢。”
“闭嘴!”顾七昶脸色十分难看,此刻几乎是忍着不动手。
“我不闭嘴,我还没说完呢。”反正自己就要走了,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我告诉你顾轻幼,要不是因为你,我小叔叔怎么可能到现在都不娶亲呢?你以为我祖父来干什么来了,还不是赶紧除了你这碍事精,好让小叔叔娶妻生子!别以为我小,我可什么都懂……”
“住口!”李彦从旁边走来,望着眼前的一切,嗷一嗓子喊道。
“为什么不让我说!为什么都护着她!她算个什么东西!”李锦欣喊破了喉咙大叫道。
“啪!”李彦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了她的脸上。“让你住口,听不见吗!”
……
“呜呜……”李锦欣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再加上心里又委屈,此刻不由得高声抽噎起来。而李彦也没惯
着,随手召唤来两个丫鬟,连推带搡地就将自家孙女弄进了马车里。
“实在是对不住,顾姑娘。”李彦扭过头来,十分歉疚说着。可这会马车里又闹腾起来,他不得已,只好冲着顾七昶拱拱手:“我先上马车,顾姑娘这,你再劝两句。”
“去吧。”顾七昶点头答应了。可转过头来对上顾轻幼那双澄澈如泉水的双眸时,他亦是有些词穷。半晌才叹道:“你也大了,义父不便多说什么了。只有一样,无论如何,你不能让自己受委屈,明白吗?”
红墙绿柳下,神清骨秀的顾轻幼肌光胜雪,笑如花颜。“我知道啦,义父。”
然而,目送着马车辘辘远行,顾轻幼的目光渐渐收回来,落在了太傅府对面。这一处府邸住的也是一位朝廷官员,只是年岁不大。此刻他显然是要去署事做事,而他的妻子正站在门前替他整理衣领。
她眼底的笑意浓烈而心疼,语气轻轻嗔怪道:“你看你,身边没人照顾就是不行。果然男人都是粗心的,再怎么样也离不了女人。我不过回娘家呆了两日,你的嘴角都起皮了,下人们到底是不上心。”
“下人们再细心,也比不过夫人。往后你再回娘家,我就告假与你一道去。”那位大人同样深情款款道。
“姑娘瞧什么呢?”晓夏轻声唤了一句。
顾轻幼收回目光摇摇头,正好瞧见小叔叔从另一扇门中走出去。他自是一如既往地光风霁月,眉目俊朗,只是不知为何,顾轻幼瞧着他一人茕茕的身影,却忽然觉得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小叔叔的伤好了吗?”她扭头问素玉,素玉茫然地摇了摇头。
粉嫩的嘴唇下意识向下压了压,顾轻幼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道:“晓夏,你去帮我个忙吧。”
“姑娘吩咐。”晓夏疼惜道。
“告诉宋公子,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留在誉州,你问他能不能答应。”顾轻幼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天边来回流转的一朵白云。
然而不等晓夏回来,宫里便派人传来消息,说是柔太妃想见荣安县主。
长安宫后头的怡宁宫依旧是宫里最安静雅致的去处。外是清一色的黄琉璃瓦绿剪边,内是紫檀木云房,椒墙冰池,薄如透明的纱帘,帘上绣着繁复的海棠花。此刻,一位身穿雨过天青色锦裙的女子正坐在帘后,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顾轻幼。
看上去模样不过三十来岁。但实际上,柔太妃已然是四十岁的人了。
“呀,生得这么好看,怪不得你总藏在太傅府里不肯入宫呢。”柔太妃说话十分和气,眼底亦是熠熠生辉。“这腰身也窈窕,再多一分,再少一分都没有眼下好看。”
第78章
顾轻幼很少听见这样直白的夸奖, 一时脸不由得红了红,仿佛被那桃花水染过一般。
待她一字字问了安,柔太妃眼底的喜欢就更浓了。顾轻幼的举手投足虽然没有一处是按照宫规来的, 可偏偏就做派天然, 瞧着干净又大方。
“很早就有人说你跟我的性子像。”柔太妃屏退了小丫鬟, 慢悠悠地开始烹茶, 似乎一点都不急着喝。“可我没有你那么大方,自己赚来的银子还能去给兵士们花。”
“因为那是小叔叔的兵。”顾轻幼毫不犹豫答道。她本就不是藏着掖着的人, 哪怕眼前的人贵为太妃,她也不在意。
柔太妃月牙似的眉毛拱成小桥, 笑道:“我现在信了, 你的确跟我很像。好, 那我就直说了, 太后娘娘惦记太傅府里的家事, 所以要我给你介绍亲事。你要是感兴趣, 我就跟你说一说, 不感兴趣就算了。”
“为什么最近大家都对我的亲事很感兴趣呢?”顾轻幼看着她烹茶的次序,与自己一样, 似乎并不拘泥于规矩, 而是想起什么就做什么。
“要么是在乎你,要么是在乎李太傅,无外乎这两种吧。”柔太妃答道。
顾轻幼点点头,望着柔太妃那混不在意的神情,莫名就把近来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也知道自己应该快些嫁人, 可我不知道, 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你想听我的想法?”柔太妃的丹凤眼微微抬起。
“您说说看。”顾轻幼颔首。
柔太妃笑了,将手里的茶托撂下道:“我的想法也只是从我的经历得出来的。先皇当年宠我一人, 其实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好看,不过是因为我对他坦诚罢了。”
“坦诚?”
“是啊。这两个字听着简单,其实做起来并不容易。多少妃嫔心里想的与嘴上说的并不一样,先皇听腻了,也听累了。想想也是,你整日都要去分辨别人话中的真假,你不觉得没意思吗?”柔太妃用手轻轻抚摸着衣衫上的荷花,笑道:“所以夫妻相处之道,最要紧的是信任。而信任的前提,便是彼此的坦诚。”
“可……”顾轻幼的嘴唇轻轻张开,却似有为难。
“可有些话就是说不出口,对吧。”柔太妃笑笑。“说不出口的话,一定是有所顾虑的。但这顾虑大多没人能帮你解决,唯有你自己想明白。”
顾轻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听柔太妃继续道:“我这辈子没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往后也不会做。所以我要给你介绍的这门婚事,至少是我自己心里觉得过得去的。我有一个侄子,名唤祁临。旁的好处倒也不值一提,唯有坦诚这一点,他是能做得到的。你若是嫁了他,至少他不会欺骗你,也不会让你受委屈。所以顾姑娘,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他住在誉州吗?以后也一直住在誉州吗?”静默半晌后,顾轻幼忽然问。
虽不知她为什么问出这样的话,但柔太妃还是点头答道:“祈府就在誉州,以后他自然也会一直住在誉州。”
看着顾轻幼陷入沉思,柔太妃不禁笑了笑。“一会他会送你出宫的,你总要自己见一下才好。至于成或不成,都不要紧,你说的算。这件事,也无人会张扬出去,我保你们的名声。”
从怡宁宫距离西宫门很近,路又僻静,所以并无人往来。祁府的小公子祁临就守在怡宁宫门前,等着顾轻幼出门。他不知姑姑给自己安排了怎样的女子,但他这么多年来始终很相信姑姑的眼光。
不过,纵然心里有预期,但在瞧见顾轻幼的那一刻,他眼里还是闪过了一丝惊喜。他很喜欢她眉宇间的那一种淡雅,瞧着就不是那种会徒惹是非的人。
“宫门口就在前方,我不能送姑娘出去了。这有一份信,请姑娘瞧瞧吧。”祁临文质彬彬,语气挚诚。
顾轻幼点点头接过来,只等上了马车才翻开那封信。果然,柔太妃所言不假,祁临是个很实在的人。因为这封信里并无旁的内容,只是简单介绍了祈府,又简单谈几句本事,更难得的是他把自己一些难以改正的小毛病也写在了里面,言语中肯,既不偏激,也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