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的更低,树影在白墙上晃得张扬,一场风雨即将来袭。
距离一中两条街外的小网吧里,角落的灯光昏暗,机器屏幕散发着幽微的荧光,落在男生淡漠颓倦的眉眼上。
背景音嘈杂混乱,周围键盘被敲的噼里啪啦直响,屏幕上弹出一个很大的Over ,鼠标被摔在一旁,紧接着又跟了几句不太能入耳的粗口。
窝在椅子里的男生动了动,他先是把头偏过去一点,缓了三四秒,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
身上的T恤被弄得很皱,额前的碎发挡住一半眉眼,似乎是被周围的杂音吵得心烦,他脸色阴着非常难看。
陈泽野把身子坐直了一点,抬手在后颈上捏了几下,那个懒散的姿态看起来还是有点疲。
隔壁位置上坐了个红毛,第一个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转过身嬉皮笑脸地说了句:“野哥,醒了啊?”
陈泽野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来吗?玩一局?”
陈泽野瞥了眼他屏幕上的战绩,不到半秒眼皮就垂下,眼尾那颗痣也跟着耷,语气似笑非笑,还带着几分散漫:“不玩。”
“太菜。”
“这不等您带我呢吗。”
红毛叫蒲兴,是黎北本地人,他成绩很差,初一之后就没再念书了,这几年一直混在网吧里,见过的人不少,但陈泽野是最厉害的那个。
只不过他身上的情绪总是让人捉摸不定,有些颓也有些漠,很难猜透他到底在想什么,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身上带着的那股劲却让人莫名发怵。
蒲兴拖着椅子往陈泽野身边凑了凑:“真不打啊?”
陈泽野还是那副不太爱理人的样子,手伸进口袋里摸出黄色的烟盒,从里面敲出一根,指骨擦过银色火机,橙红色的火苗从虎口蹿出。
青灰色烟雾顺着下颌线徐徐向上扩散,分明的面孔变得朦胧模糊,他掐着火机把玩了会,才有些没劲地开口:“不打。”
蒲兴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但还是有点泄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这学期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你们几个厉害的都不过来,我被职高那群人虐的好惨。”
另一边位置的男生摘了耳机,扭头看向这边,笑着加入话题:“人家还忙着英雄救美呢,哪有功夫和你们混啊。”
陈泽野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淡淡开口:“周常暮。”
周常暮耸了下肩:“那天体育课我可都看见了,你看我也没用。”
他和陈泽野是同一个年级的,在九班,两个班的体育课在一起上。
“什么什么?”蒲兴嗅到了点八卦的气氛,连忙往周常暮那边凑,“看见什么了?”
周常暮朝着陈泽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问他。”
“……”
蒲兴瞥了他一眼,刚燃起来的八卦之火很快就被他的冷脸扑灭。
周常暮觉得这场景有点搞笑,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红毛:“自己看。”
拍摄的距离有些远,画质非常模糊,隐约只能看清楚人群中心有一道瘦削显眼的身影,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半跪在地上,一个模样很乖的女生靠在他怀里。
“我靠。”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玩意,蒲兴眼睛睁得老大,音调都跟着往上扬,“这真是野哥?”
“差不多得了啊。”陈泽野轻嗤一声,从他手里抢走手机,快速在上面操作了几下,然后扔回周常暮怀里。
周常暮低头解锁,啧了声:“欸不是,你怎么把我照片删了?”
陈泽野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扯了下嘴角,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侵犯肖像权。”
周常暮:“……”
旁边的鼠标垫上散着几颗可乐汽水糖,陈泽野盯着看了几秒,无端想起那天夜里,女孩看见它之后的反应。
胸腔里传来很轻一声笑,像是无奈更像是自嘲,他拆开一颗糖,丢进嘴里。
比记忆里还要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什么糖啊。”蒲兴的注意力跟着被吸引过去,“给我一个。”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他伸手刚要去拿,却被陈泽野一眼睨了回去:“让你动了?”
“得得得。”蒲兴自觉退回去,“我不动行了吧。”
后面蒲兴还是磨着陈泽野开了几局,只不过他状态不怎么好,好几个操作都有明显失误。
明眼人能看出他心里好像藏着事,但没什么人敢问。
周围更吵,烟酒味混杂在一起,又一局结束,陈泽野靠在椅背上,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等什么,手背上的青筋格外突出。
又过了会,视线朝最上方的时间栏扫过去。
傍晚四点五十五分。
距离放学还有二十分钟。
他摁灭屏
幕把手机扔进口袋里,捞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要往外面走。
“诶野哥。”正打到最关键的部分,蒲兴手上操作没停,分心问他,“你去哪啊?”
陈泽野头也没回,挺拔的身影融在昏暗的环境里,丢下两个字。
“学校。”
后半局结束,蒲兴反射弧很长地还没想通,他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扭头问周常暮:“他刚刚说什么?去学校?”
“不是都这个点了,他去学校干什么?”
周常暮反应过来点什么,笑了下,朝他挑眉:“你猜。”
蒲兴:“?”
第12章 截胡
周五,一周里的最后一天。
阴雨天也压不住周末来临的激动,距离放学还剩下五分钟,教室里已经有不少人收拾好了书包。
傍晚五点十五分,铃声准时敲响整个校园。
钟思琦撕开一根棒棒糖,空气里弥散着甜丝丝的橘子香,她回过头问祁安:“安安,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书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祁安那时候还在和最后一道物理题较劲,黑色笔尖不小心写出一个错误的公式,她轻轻勾掉,摇了摇头:“下次吧。”
“今天我有事。”
“好吧。”钟思琦没多追问,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下,“那你要注意安全呀。”
“放心啦。”
分针转过三格,喧嚣由近及远消散,校园彻底陷入静默。
最后一笔结束,祁安收拾好东西从教室里出来。
这一周黎北都浸在阴雨中,陈旧小镇蒙上一层烟尘,这阵雨虽是停了,但乌云还密不透风地笼在天空上,像是散不尽的浓墨。
一场秋雨一场寒,短短几天,温度一降再降。
祁安站在公交站旁,风顺着衣领往里灌,笼着校服外套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橙黄色的公交车出现在视线里,再次确认过路线无误,她才扫码上去。
车上人很少,只有后排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司机用方言问她要在哪一站下车。
祁安说是西津街。
之前她找机会问了下温溪亭有关租房的事情,她说小镇太偏,没人会用那种租房的app,中介大多也都不靠谱,房主一般都会把租房信息贴在路边的广告栏。
祁安有心留意,可小镇的房价远比她想象中贵得多,那几年物价虽然还没膨胀,但大部分房主都要求一次性付清一整年的房租,就算是最偏僻的地方,一年也要一万多块。
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实在是一笔天文数字。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价格在她接受范围内的房子,祁安没再犹豫,立刻打电话和对方约好今晚看房。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路口不巧遇上红灯,车辆缓停,祁安头靠在玻璃窗上,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外面。
街角有家不太起眼的便利店,门口放着的霓虹灯箱晃眼,祁安也被吸引着多看了几眼,忽然看见橱窗里站着个穿着黑色T恤的少年。
挺拔瘦削的身影和记忆中那道有几分像,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一个名字。
真的是他吗?
可下一秒,答案呼之欲出。
不是。
因为她看清了那人手中拿着的葡萄味汽水。
陈泽野不喝这个的,估计是嫌太甜。
他都喝乌龙茶。
玻璃门从里头推开,先是露出一双白色的球鞋,视线循着向上,房檐下俨然一张陌生的面孔,样貌不及他出众,身上的气场也比不过十分之一。
那仅存的三分像在这一刻全部清零。
后知后觉有些恼,祁安垂下眼帘,怪自己这也能认错。
发动机轰鸣声重新响起,红灯转绿,街景飞速向后倒退,模糊着连成一片。
可祁安的思绪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还留在某处。
想了许久,她给自己扯了个借口,估计是几天没见面,记忆有了偏差。
从那天在医院分别之后,陈泽野一次都没在学校出现。
转给他的药钱被自动退回,消息也是石沉大海。
难道真的出事了吗?
要不要发个消息问问。
指腹停留在聊天框上方迟迟没有动作,闪电猝不及防将天空撕开一道口子,雷鸣敲打在耳膜上,祁安猛然在胡思乱想中惊醒。
她摇摇头,觉得一定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所以她总容易这样分心。
车辆缓缓停下,司机提醒她到站。
这边的位置远比钟灵巷还要难找,荒凉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小路两旁杂草丛生,祁安心惊胆战地往前走了十多分钟,才看见房东说的那个地方。
暗灰色的小楼饱经风霜,潮湿的石墙爬满青苔,花花绿绿的喷漆在上面留下各种各样奇怪的图案。
周围其他建筑都已荒废,这处显得更加摇摇欲坠。
祁安给房主打电话确认了下,她说自己还有三分钟就到。
然而过了一刻,姗姗来迟的身影才出现在视野。
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裹着一件破旧的红色风衣,枯黄的卷发凌乱,衬得面色更加不善。
她快步走到祁安身边,睨了她一眼:“你就是那个要看房的?”
身上的烟酒气味有些重,祁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点点头说是。
“行吧。”
女人带着她进去,祁安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干脆提前打开了手机录音。
楼道里散发着垃圾腐臭的味道,窗口的玻璃不知去向,冷风肆虐地灌进来,感应灯时明时灭,带着滋滋电流声。
两道身影在三楼停下,女人在口袋里翻了好半天才找到钥匙,然而推门进去后,祁安发现房间里的布局有些奇怪,门口放着的几双鞋也明显预示着这里有人居住。
“这是群租房哈。”房东打了个哈欠解释,抬手指向最里面的那扇门,“你要租的房间在那儿。”
“卫生间是公用的,水电费你们几个人平摊,厨房客厅什么的都没有,东西坏了你要赔偿,六百块一个月,房租押一付一。”估计是瞧见了祁安有些迟疑的表情,她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这价格在黎北已经是最低了,我也是看你小姑娘家家怪可怜的才先带你过来看,你要是不想租,后面还有好几个人等着呢。”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响起,房东拿出来看了眼:“你看,又有打电话过来问房的了。”
“我下楼去接个电话,你先在房间里看看,赶紧想好要不要租。”她把房间钥匙扔给祁安,语气不太客气,“别浪费我时间啊。”
祁安抿抿唇说好。
锁孔有些生锈,祁安拧了好几下才打开。
房间比她现在住的那个还小,里面除了一张硬板床之外什么都没有,角落里的空隙也被一堆莫名其妙的杂物占据着。
尽管环境很差,地理位置也不好,但祁安知道,自己现在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更不配用太好的东西。
她打算再检查一下基础设施,还没来得及弯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
以为是房东回来催她,祁安刚想说自己准备租下,入耳却是一道嘶哑的男声——
“新来的租客?”
心倏得一紧,脊背跟着僵硬,祁安警惕地转过身,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冰冷,血液倒流。
门边多了一抹宽胖的身影,男人留着张扬的刺猬头,满身腱子肉,手里还拎着半瓶未喝完的酒。
浑浊不清的目光紧紧盯在她的身上,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问你话呢。”见祁安没有动静,刺猬头又得寸进尺地往前一步,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小美女,新搬来的啊?”
他吹了个口哨,语气极为轻佻:“以后就是邻居了,需不需要我帮忙啊?”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下唇被咬出一道血色,祁安下意识往后退,肩胛骨却撞在冰冷的墙面上,硌得生疼。
“诶你躲什么啊。”瞧着女孩那张纯的不行的脸,他笑得更兴奋,“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眼看他就要过来抓她的胳膊,祁安勉强让自己保持理智,朝门外看了眼,忽然开口:“你总算回来了。”
男人醉的厉害,神智也没那么清楚,听见她的话后真的愣了下,踉踉跄跄要转头。
也就在那一瞬间,祁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男人推到一旁,然后拼了命地朝着外面跑去。
耳边的风声从来没这么快过。
鞋底踏在地面上,台阶上残留的水渍被溅起,辱骂声和脚步声追赶着回荡在狭小的楼道里,祁安半刻也不敢停,一直跑到楼下的空地。
她体力本就差,恐惧和惊慌刺激神经,额头上浮着薄薄一层虚汗,铁锈气味在喉咙中蔓延,她弓腰喘着粗气休息。
残落的树枝被吹到脚边,发丝贴在额头上很黏。
半分钟还不到,男人便从楼上追了过来。
祁安不知道他为什么盯着自己不放,顾不上身体的不适,再一次朝着远处跑去。
单薄的布料紧紧贴着身体,荒芜的城区甚至没有可以求救的人,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会索命的魂,叫人喘不上气。
情绪被推到顶峰之际,额头上忽然一阵酸痛,她迎面撞上一个人。
无暇去看那人是谁,她下意识就要说对不起,但也就在这一秒,那道熟悉的声音却凭空响起。
“祁安。”
祁安慌张地抬起头,那张几十分钟前浮现在脑海当中的面孔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周遭光线很暗,但他依旧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
冷冽的雪松气息后知后觉将她包裹,像是一味镇定剂,缓了两秒,祁安才有些失神地开口:“陈、陈泽野。”
这是第四次。
第四次叫他的名字。
陈泽野察觉到她的害怕,眉头皱了下,双手压上她不断颤抖的肩膀:“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