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十分轻视赵国,此次赵奉安之事更让他认为赵国后继无人,所以更加不在意,本不欲理会,不过太子倒劝皇上,说周云忠毕竟是赵国大将军,如今来到盛阳,大宋还是应该按照邦交之礼行事。
于是定下太子亲自去驿站拜访赵将军。
出行当日,太子仪仗摆得十足,提前一个时辰便将整个驿站全部清场。
见到太子之后,周将军按附属国之臣行礼。
太子倒十分亲和,连忙亲手扶起。
二人入座寒暄过后,太子问道:“周老将军多年未到,不知今日来盛阳,有何要务?”
周云忠已是一头白发,仍然精神矍铄,目光有神,沉声回答:“不瞒太子,老臣是听说质子在此被抓入大理寺监牢,十分担心,想过来看看到底是何情形。”
太子摆出不虞脸色,还有轻微惋惜,说道:“赵公子来宋国本是为着两国友好邦交,不过他对大宋皇室十分不敬,行事乖张,父皇忍耐多次,实在忍无可忍,才按大宋律法将他关于牢中。”
闻言,周云忠心中微微一松,看来并不是赵奉安的真实身份未被暴露。
眼见太子并不愿意多说赵奉安到底做了什么,周云忠也未多问,只是起身来到太子面前,躬身行了深深一礼。
“无论质子做了什么,都是老臣教导无方之过。听闻质子受了重伤,如今在狱中情况十分不好,老臣恳求太子看在两国邦交之面,能让质子出狱养伤。”
太子为人本质敦厚,不似他父皇多疑狠辣,看到周云忠神情诚恳,白发苍苍的样子,倒觉得心生不忍。
而且他早就想到这一点,赵奉安是赵国送来大宋的质子,若是真的在宋国出事,反而不好。
今日周云忠将军来求情,刚好可以卖个人情。
于是太子做出一副为难样子,半晌后才说:“孤十分理解周老将军的心情,不过此事还需回去请示父皇,方能定夺。”
此时,赵奉安的性命掌握在他们手中,周云忠无法多说什么,只是再次深鞠一躬。
第二日,宫中派人来到驿站传旨,说是考虑到宋国和赵国两国友好关系,特赦赵奉安出狱养伤,伤愈之后,便遣回赵国,不得再踏入宋国境内。
周云忠连忙叫温铮去狱中将赵奉安接了出来。
此时赵奉安伤口化脓恶化,昏迷不醒,已经只剩半口气。
幸好太子思虑周全,在赵奉安出狱之后,依然让太子来驿站为赵奉安医治。
不过赵奉安伤得太重,短时间内无法挪动,需先留在驿站养伤,而周云忠老将军因为还有公事在身,无法离开赵国太久。
在宋国守了十日之后,不能在拖下去,周云忠只能让温铮留下继续照顾赵奉安,自己先行回去赵国。
周将军回去赵国之前一晚,一直昏迷不醒的赵奉安终于悠悠转醒。
听闻,周将军连忙来到赵奉安卧房。
此时,赵奉安刚刚被温铮服侍着吃了药,正靠坐在床头,垂眸看着手中的青瓷药碗出神,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伤了这十数日,赵奉安如今面容消瘦,脸色灰败,行销立骨,哪里还有之前半点清高矜贵的赵国公子的影子。
周云忠纵然有满心疑问想问,见到赵奉安此刻的样子,也露出不忍神色,他坐在床边的凳上,无语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反而安慰说道:“奉安,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先养好伤再说。”
赵奉安被惊醒,目光从药碗上抬起,看向周云忠,似有半晌愣怔,才回过神。
他转而看向温铮,声音沙哑问道:“秦应是否已经被定罪?”
“是的。”温铮欣慰问答:“按公子之前的吩咐,卑职已经安排人逐步将秦应的罪行散布出去。五日之前,宋帝已经下旨将秦应定罪,秋后问斩,秦家被抄了家,和公子之前预测的一样。”
这本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可是因着此时赵奉安的境遇,大家脸上却均未有喜悦之情。
赵奉安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重新看向周云忠,声音平静说道:“周将军,我知道您从不愿踏足宋国,这次烦劳您了。不过您放心,身上担负的责任,我一刻未忘,该做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奉安,你到底做了什么事?你可知宋帝已经下旨,待你伤愈之后,便会被遣返回赵国。”周云忠声音沉重。
“我猜到了。”赵奉安手指摩挲着药碗边缘,声音清冷得没有一丝情绪,并没有答复他做了什么,只是说道:“我是刻意如此的,继续留在宋国已经不会有任何作用,所以我要回去赵国。”
他虽然一脸病容,可眼神却异常坚定,只是黯黑得没有一丝光亮。
周云忠看着赵奉安,一时间有些愣怔,只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赵奉安不过是在一个月之前才离开赵国来宋国,走之前,周云忠曾经在周府为他送行。
周云忠将赵奉安在周府养大,一直把他当做自己孩子教诲。
宋帝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他便也自幼便教导赵奉安要记住这仇恨。
赵奉安性子清冷,心思也深沉,在来宋国之前,他虽然从来不说,但是周云忠知道赵奉安亦恨宋国入骨,他全部心思和行为都是为了复仇。
此刻的赵奉安,虽然说着让自己放心,可是却仿佛仿佛滤掉了所有情绪,他说要做该做的事,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一般。
而且,他现在仿佛暗黑深潭一般不可测,还带着隐隐狠厉,让人心存畏惧。
“奉安。”周云忠唤了声他名字,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片刻,才说道:“我知你心中有计划,只不过一切都等你养好伤再说。我回去后,让子初过来照顾你……”
“不用!”赵奉安立刻回绝,语气决绝,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之前说过,这件事不能让子初参与。”
因为说得太急,赵奉安不得不闭了闭眼睛,缓了缓才接着说:“周将军,这件事请您务必答应我,以后宋国的事情,都不能让子初参与分毫!”
周云忠诧异问道:“为何?”
赵奉安却只是脸色阴沉地抿紧了薄唇,不愿解释。
这时,温铮刚刚请的太医到了,要为刚刚清醒过来的赵奉安医治,周云忠不便再说,只能先就此搁下。
*
周云忠回去赵国之后的第五日,宋帝颁下长乐公主指婚的圣旨。
这日中午,温铮照例端着熬好的药来给公子。
这几日,赵奉安十分配合大夫,每日按医嘱吃药休息,伤势逐渐恢复,已经可以下床,扶着温铮去桌前坐一会儿,也会安排一些宋国和赵国的事宜。
虽然公子表面一切如常,可温铮却能明显感觉出他比之前沉静许多。
刚到盛阳时,公子只是外表平静,而压抑着内在翻腾的情绪,而如今却仿佛经过了沉淀,内外都沉静下来,只有在深不见底的暗流在酝酿着什么。
看着公子仰头喝完整碗药汁,温铮犹豫一下,开口说道:“公子,今日宋帝有圣旨,将长乐公主指婚给了林卫尉。”
闻言,赵奉安手中的药碗发出咔嚓声响,竟被他手劲捏出了裂缝。
赵奉安微微低着头,温铮只能看到他因为瘦削而显得愈发锋利的下颌线,以及他用力而若隐若现的咬腮。
沉默片刻后,赵奉安抬头,将药碗递给温铮,面色已经恢复正常,只是眸色更加深沉。
他撑着床起身,欲要下地。
温铮连忙上前搀扶,却被赵奉安推开。
他独自慢慢走到书桌前,拿出一张信纸,思忖片刻,落笔画了一枝桃花,并写了一句话:
“宛儿,知你不愿见我,不过你我还有话未说清楚,说清之后,我会离开。”
“后日巳时,我在驿站等你。”
作者有话说:
作者:小赵,感觉你要疯……
小赵:没有,我明明平静得很。
作者:可这样更加像是要疯的样子……
第34章 迟来恨
自从赵奉安发觉宛儿也是重生而来, 他便意识到,这一世他无法像前世那样,再以赵国质子的身份接近她。
前世宛儿经历了那么多痛楚, 还有误会重重, 此生她又怎么会再信任他?当然更不会允许再一次重复上一世的经历。
如今在宋国,她是金枝玉叶的长乐公主,而他则是无权无势的赵国质子,只有一颗对她的真心,又如何能与宋国皇权对抗?
所以,端午宴会那晚,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后试探。
他知道宛儿恨他入骨, 可他还是想亲口告诉她,他对她刻骨的爱意, 还有后悔。
而且他内心最深处,还怀有一线微弱希望,万一宛儿对他还有一丝丝的感情呢?万一宛儿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听他解释呢?
果然, 这是他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一剑,是他还她的。
宋家和赵家之间, 从上一辈到这一辈, 已经算不清是谁欠了谁。
可无论如何,在他和她之间, 是他欠了她。
他无法回到上一世, 去替她痛, 替她悔, 那么这一世他便甘心遭受同样的痛和悔。
接下来的事情, 基本是在他预料之内。
他被惩处, 被勒令遣送回赵国。
而唯一出乎他预料的,是宋帝这么快就将宛儿指婚给林景图。
他心甘情愿接受她给他的任何惩罚,但绝不包括看着她嫁给别人,他不会把她让给其他人。
他要她,她只能是他的。
*
指婚圣旨颁发后的第二天,林景珠入宫找宋宛儿说话。
一见面,林景珠形容喜悦,行了个礼,笑着打趣:“恭贺公主大喜,不过以后我是该叫公主呢?还是该叫嫂嫂了?”
宋宛儿倒是神色平静,既看不出娇羞,亦没有喜悦,只是无谓笑着说:“随你。”
林景珠以为宛儿向来风光月霁,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提及婚事便害羞不已,也未在意,拉着宛儿低声笑道:“我哥哥这几日可是开心极了,正跟母亲商量如何将家中重新装饰,如何筹办婚礼,已经开始让人去准备彩礼了。”
左右看看无人,林景珠低声说道:“我来之前,哥哥还让我来问问你,婚后是想在公主府居住?还是在林府住?”
原来,宋国公主大婚之后,按照惯例,是可以在宫外开衙立府单独居住的,并不一定要居于夫君家。
公主府啊……
宋宛儿顿时想到那曾经的红柱游廊,后花园中的白纱帷幔和红色灯笼,倒映在池中如梦似幻,而最后却又幻化成一片火光,曾经的雕梁画柱最终成为断壁残垣。
“不要住在公主府。”宋宛儿脱口而出,看见林景珠略带诧异眼神,方解释说道:“林将军在外驻守,如果婚后我们在公主府单独居住,留林老夫人一个人住在林府,岂不孤单?”
林景珠十分感动,握着宋宛儿的手,说道:“昨日接到圣旨时,母亲就说能娶公主进门,是林家福分,真是难得你如此为母亲着想。”
“我们家中也都商议过,还是以公主意愿为先,至于母亲,待哥哥和你大婚之后,父亲应该就会卸职回家,并不愁母亲会孤单。”林景珠诚恳说道。
“林老将军要卸职回家?”宋宛儿惊讶问道。
“对。”林景珠点头,“我听母亲说,皇上在指婚之前,曾和父亲商议过,哥哥和公主大婚之前,父亲就会卸甲回盛阳,参加公主和哥哥的婚礼,之后便不再回去嘉临关,而是留在盛阳颐养天年。”
宋宛儿眉头微微蹙起,“林老将军……他同意吗?”
“当然同意了,父亲从戎一辈子,如今也该回家享享天伦之乐了。”
林景珠在出嫁以前,家中有父母兄长庇护,从不理会政事,所以并没有意识到皇上和她父亲之间暗流涌动的争斗。
上一世宋宛儿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经过了一场磨难,她早已不是那个单纯的长乐公主,此刻她敏锐感到,林老将军卸甲归田这件事,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宋宛儿不由想起,这次指婚之前,母后和皇兄都来问过自己的想法。
*
那日傍晚,用过晚膳,母后叫她陪着去后花园走走,特意让随行的侍女们都隔得远远的。
皇后扶着女儿手臂,缓缓而行,母女俩低声说着私房话。
皇后直白,开门见山说道:“宛儿,你今年十六岁了,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前几日我和你父皇聊起你的婚事,也该准备起来。”
见宋宛儿垂眸不语,皇后以为女儿害羞,安慰说道:“我跟你父皇肯定都是希望你能找个知心合意的,所以才会先来问问你的意思,你觉得林家景图这孩子怎么样?”
其实宋宛儿并不觉得惊讶,上一世如果没有赵奉安,想来自己很大可能会嫁入林府。
林景图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和亲对象,为人忠厚,又知根知底。
可是她一直把林景图当成兄长一般看待,上一世是这样,这一世也是这样。
宋宛儿一直低头咬着唇不说话。
知女莫若母,皇后又怎么看不出来女儿的勉强?
皇后当然不想让女儿为难,连忙劝慰说道:“可能有些太突然了,倒也不必急着答复。女儿放心,母后定然会替你做主,找个和你心意的驸马。”
宋宛儿想起,上一世也是母后最心疼自己,才帮着一起说服父皇,接受了赵奉安。
眼眶微微发热,宋宛儿挽起母后手臂,靠在她肩头,低声说道:“我知道母后最疼我,女儿还想多陪母后几年,不想那么快就嫁出去……”
皇后安抚拍了拍宋宛儿手臂,说道:“不急,母后也想你多陪我几年呢。”
此事按下才几日,太子来凤微宫给母后请安,特意过来宋宛儿这边坐坐。
没有直接提及指婚,太子闲聊似的,倒是说起父皇最近为嘉临关之事十分忧心。
嘉临关驻守了五万宋军,差不多占大宋兵力三分之一。
最近几年边境安稳,并无战事,父皇觉得可以裁简军士,节省军费支出,却未想嘉临关主帅林将军反应十分激烈,列举种种理由不能从命。
宋宛儿一听便明白,林余这是拥兵自重,而这恰恰是父皇的大忌。
太子接着说道:“如今父亲对林家十分顾忌,关系越来越微妙。君臣之间有这种嫌隙,对大宋实在不是好事,万一被敌国借机窥觊,大宋危矣。”
这最后一句话却切中了宋宛儿痛楚回忆,上一世赵奉安便是抓住这一点,将林余定罪,让赵国军队借机攻入了盛阳。
见宋宛儿的神情,太子便知道她已明白其中关键,于是语重心长说道:“如果有什么事,能缓和下父皇和林老将军之间的关系,则再好不过了。”
宋宛儿明白皇兄的意思,能缓和父皇和林将军之间关系的事,眼前就有一件现成的:指婚。
她端起茶碗小口喝着茶,心中暗自思忖。
上一世,自己不问政事,任着性子,执意要父皇将自己指婚给她钟意的赵奉安,结果害得国破家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