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林余面色越来越狰狞,赵奉安却继续开口,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些许疲惫:“我曾经也恨你入骨,可此时却已不想再置你于死地。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至于如何处置你,你是大宋臣子,宋帝已亡,我会将你交给大宋太子。”
说完,赵奉安挥挥手,让身后赵兵上前将林余捆绑起来。
林余寡不敌众,很快被制服,牢牢捆绑起来按倒在地,挣扎中他头发散落,好似疯批一般,狂喊道:“成王败寇,我林余既做得出这事情,便不怕死。只是败给你这个虚伪小人,我不甘心!赵奉安,你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我就不信你没有私心!”
私心?
被林余这样诘问,赵奉安眼前只浮现出一个娇俏窈窕的身影。
如果有私心,那么她则是他此生全部私心。
如今林余被俘,林军彻底落败,大势已定。
荒原被黑暗笼罩,战斗停止下来,便可以听到风声呼啸吹过的声音,还夹杂着战场上伤兵哀嚎的声音。
在一片萧瑟之中,赵奉安心中突然升起对宋宛儿的无尽思念,他好想看看她娇俏的笑颜,好想抱抱她温暖馨香的身体。
就在这一瞬失神之际,突然听到温铮在身旁声嘶力竭地大喊:“王上,小心!”
赵奉安转身看去,却只见一支箭头黝黑的箭羽已经射至眼前,他连忙侧身躲避,却仍然被这箭刺中右肩。
剧痛来袭时,赵奉安抬起双眸,只看到周子初手拿弓箭立于不远处,脸色狰狞。
*
自知道林余造反,父皇亲自出征迎战的消息之后,宋宛儿便一直没有合过眼。
上一世,她便知道赵奉安是在周府长大,和周家关系密切。
而林余造反,是由周子初煽动,这件事怎么可能和赵奉安无关?
她只恨自己太蠢,上一世被赵奉安欺骗,这一世竟然重蹈覆辙!
如今,她更是被赵奉安囚禁在永宁宫,一举一动都被侍卫牢牢监视,宋宛儿心中愈发恨赵奉安,可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心急如焚在康和等待消息。
赵奉安离开康和当夜,宋宛儿合衣躺在床上,依旧无法入睡,睁大着眼睛,看着架子床顶银红色的床幔。
那床幔的花纹十分熟悉,像极了自己在盛阳皇宫中卧房床幔的图案。
屋内圆桌上的烛光跳动,带得那床幔图案似乎也在变化,渐渐整个帷幔仿佛都飘动起来。
宋宛儿有些诧异,并没有开窗,屋内也没有风,床幔怎么会自行飘动?
她困惑地起身坐直,却惊讶发现此刻自己已经不在康和的永宁宫,而是在盛阳皇宫自己的卧房内。
而卧房的窗户大开,窗外竟是白雪皑皑景象。
寒风吹动,将屋内所有帷幔吹得飘起。
这时,宋宛儿听到锦寒哭喊之声,她诧异回头,竟然看到自己一身红色嫁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锦寒正立在床边痛哭,而赵奉安坐在床边,面色惨白,似乎在承受巨大痛楚,头发竟然已经花白。
宋宛儿惊讶得愣怔住了,这场景似乎十分熟悉,可她明明从未经历过。
她心中隐隐察觉发生了什么,却又十分混沌,见赵奉安脚步沉重离开,便亦随着他来到皇宫北门。
那里,她看到林景图正带人和赵兵打斗,接着周子初亦气势汹汹地出现。
接着,赵奉安和周子初争执起来。
宋宛儿立在一边,听到他们争执内容,竟和上一世自己被劫持种种对应起来,心中震动异常。
原来上一世她被挟持是周子初和青颜设计好的一场戏,而赵奉安亦是被算计的人。
宋宛儿心中一阵惊痛,难道赵奉安所说之事都是真的?
而这时,她眼睁睁地看着赵奉安原本是只是花白的头发,变得全白,更加映衬得他一双眼睛赤红,宛如疯魔。
只见他怒声狂吼,挥剑将周子初手脚挑断,最后竟又向他胸口刺去。
那可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兄长!
“不要!”宋宛儿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赵奉安却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当真停下了动作,他仓皇四顾,却仿佛看不见她,向她这个方向奔来,亦只是从她身体中穿了过去。
宋宛儿终于意识到,这是上一世自己去世后的情景。
不知为何她回到这里,看到发生的一切,可除了刚刚赵奉安听到自己的惊呼,却无法再和当时的人有任何接触。
接下来,宋宛儿继续跟在赵奉安身边,看着他将周将军从赵国接来,处理宋国之事,让皇兄继位成为宋国皇帝。
而最后那日,他换上婚服,亲手为她描眉装扮。
在赵奉安端起毒酒之时,宋宛儿含着泪数次想要阻止,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分毫。
眼睁睁看着他平静喝下毒药,宋宛儿已经泪流满面,叹息说道:“奉安……”
可此时,赵奉安却已经搂着榻上的宋宛儿,永远闭上了眼睛。
看着他一头白发,最后嘴角却勾起安详笑意,宋宛儿只觉得心内剧痛,不由握着胸口弯下了腰。
仿佛有一阵失重,宋宛儿猛的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仍然是熟悉的银红色床幔。
原来她仍然在康和永宁宫中,可刚刚明明不是一场梦!
心中剧痛的感觉尚存,宋宛儿却来不及平复,只是起身下床,朝外面冲了出去。
此时天还未亮,见到公主如此紧张模样,守在卧房外的锦寒十分诧异,连忙迎了上去,关切问道:“公主,发生何事了?”
宋宛儿却顾不上她,只是提着裙摆一路向外奔去。
直到被永乐宫门口的侍卫拦住,宋宛儿才发现自己脸上都是眼泪,声音也抖得不像话,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带我去见他,我要去见赵奉安!”
侍卫却只是拦在门口,规劝说道:“王上离开前,下令让卑职看好公主,不能让您离开王宫半步。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待王上回来再说吧。”
“他带兵去哪里了?去做什么?”因为宋宛儿之前一直认定赵奉安在欺骗自己,她知道赵奉安带兵出行,却不愿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所以从未打探过。
“王上带兵朝嘉临关去了,说是去支援宋帝。”侍卫躬身如实回答。
“支援宋帝?”宋宛儿喃喃说道,“他不是最恨父皇?”
可此刻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公主,我们先回去吧。”锦寒在一旁劝着,“赵王临走时,说他还会回来,您有什么事,待他回来再跟他说也不迟。”
宋宛儿很想尽快看到他,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可她却也知道,此刻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扶着锦寒回到房中,宋宛儿重新躺回床上,虽然心中仍然担心父皇安危,此刻还多添了对赵奉安的担心,可她自重生起便一直压在心头的重负却渐渐消散。
幸好还有这一世,幸好他会回来。
带着些许期待,宋宛儿困意上涌,渐渐睡了过去。
宋宛儿许久都没有睡得这样深沉,梦中都是他和她上一世在公主府做夫妻时的情景,被锦寒叫醒的时候,她嘴角还含着一丝甜蜜笑意。
宋宛儿还未完全清醒,却下意识开口问道:“是不是他回来了?”
“是,公主,赵王回来了。”锦寒急急说道,“刚听侍卫说,一队兵士护送着赵王直接回去和源宫了。”
宋宛儿连忙起身,连声让锦寒服侍着洗漱更衣。
挑选衣服时,宋宛儿直接让锦寒将那件杏黄色窄袖短襦袄拿来。
见公主面色透着许久没有的轻松,锦寒亦十分高兴,笑着说道:“好久没穿这件衣服了,公主怎么想起拿这件?”
宋宛儿抿了抿唇,似透出一丝笑意。
原来她上次穿这件衣服时,赵奉安曾在她耳边低声说过,喜欢看她穿这件。
当时她只觉得这人无赖又讨厌,便再不碰这件衣裳,可如今她却想穿这件衣裳去看他。
换好衣服之后,宋宛儿扶着锦寒,一路朝和源宫走去。
赵奉安入主王宫之后,便让人在这宫中种了许多桃树,如今正是春色泛暖之时,桃树均冒出密密麻麻的粉嫩花蕾,看着十分蓬勃。
宋宛儿一路看着这花蕾,脚步轻快来到和源宫。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在和源宫门口,宋宛儿竟被把守的侍卫持刀拦下。
因着知道赵王对大宋长乐公主十分上心,整个王宫之人对长乐公主亦都很客气,很少有今日这样不虞脸色。
“我来见赵王,请代为通传一声。”宋宛儿不以为意的说道。
“公主先回去吧。”一名侍卫口气生硬,“赵王刚刚下令,今日不见外人。”
宋宛儿顿时生疑,“为何?”
“赵王要做什么,还要跟你解释?”一个侍卫似乎带着情绪说道。
“放肆!”锦寒忍不住拦在前面,“这是大宋长乐公主,你们竟敢这样不敬!”
这边喧哗引起里面注意,温铮瞥见宋宛儿身影,连忙走出来,对公主行礼说道:“王上如今的确不方便见客,公主暂且回去等候,待时机合适,卑职即刻通知公主。”
宋宛儿见温铮眼眶通红,虽然在故意压抑,却仍能看出明显的悲痛之情,她心中一沉,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侍卫,径直朝里走去。
“公主……”温铮连忙在后追赶。
宋宛儿脚步未停,只是偏头说道:“今日我非要见他,如果想要动手,霍念就在附近。”
温铮怎么敢和长乐公主动手,他迟疑了一下,咬了咬牙,开口说道:“王上在后殿卧房,我带您过去。”
和前殿寂静无人不同,后殿正厅中围了十几个人,有风尘仆仆的赵国兵士,想来是从战场上直接过来,还有几个明显是大夫模样。
卧房的门紧紧关着,宋宛儿来到门前,却顿住脚步,迟疑着不敢推开房门。
屋内静悄悄的,仿佛无人一般。
越是迟疑,宋宛儿就越不敢再向前一步,仿佛刚刚闯入宫中的举动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勇气。
垂眸立在房门片刻,她转头看向一直在旁沉默矗立的温铮,艰难开口问道:“他怎么了?”
温铮本就是强忍悲痛,被宋宛儿这样一问,本来就泛红的眼眶更加红了,紧紧握着拳压抑着情绪,半晌后才将战场上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宋宛儿。
原来赵奉安和林余对峙时,周子初一直隐藏在帐中,见林余大势已去,他却仍然十分不甘。
周家用小儿子性命换来赵奉安的命,他赵奉安也欠着周家,凭什么就能坐上王位?
如今林余指望不上,自己不知还是否有机会做出一番事业,都是赵奉安的错!
越想越恨,趁赵奉安分神那一刻,周子初竟抽出背上毒箭,直接射了过去。
赵奉安被射中右肩,温铮刚刚见宋帝毒发身亡,知道这毒性厉害,一个箭步上前,手疾眼快用匕首将赵奉安中箭之处,连着箭簇挖下一大块血肉。
而周子初已经失去心智,还欲再射一箭。
见状,周围的赵兵早已动手,转眼间,周子初身上便已经被几把长枪捅穿。
可此时早已无人关注这个口中涌出鲜血的周子初,那几个赵兵甚至连他身上的长枪都没有拔出,便纷纷朝着从马上坠地的赵奉安围了过去。
万幸温铮动作够快,毒素没有大量蔓延。
可赵奉安失血过多,加上本来身体便已有亏损,他却一直没有再清醒过来。
在昏迷之前,赵奉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带我回康和见她。”
听完温铮描述,宋宛儿浑身僵硬,她似乎没听懂温铮的话,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开口问道:“大夫呢?为何不看大夫?”
“已经看了。”温铮嗓音沙哑,“大夫说本来这毒素量微,不会致命,可王上之前身体亏损太过,本来已有病根,如今八成会……”
温铮说不下去,偏开头,粗糙大手抹了把脸。
待转过头时,温铮悲怆说道:“卑职自幼跟着王上,从未见他对谁这样上心。王上一直说是他亏欠您,这一年来,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您,终于……把命也还您了。”
把命还给自己?
上一世自己跳下城墙时,仿佛也说过类似的话。
前世今生,他们相处的种种如海啸般袭来,将宋宛儿心神满满占据。
他清冷的样子,愤怒的样子,悲伤的样子,最终都化为深情模样,对她说:“宛儿,我不会放开你。”
这时,锦寒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公主,您别吓奴婢,您说句话啊。”
宋宛儿意识回归,这才发现自己已不知站立了多久,腿脚都已经麻木。
她以为自己在哭,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脸颊,可是脸颊却是干的。
宋宛儿抬起眼帘,抬起的手臂没有放下,而是直接推开了面前卧房的门,说道:“奉安说过他会回来,他定不会骗我。”
说完,便坚定走了进去。
赵奉安此时已经包扎妥当,只见他合目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如果不是面色苍白了些,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宋宛儿来到床边,缓缓坐在他身边,伸手抚上他瘦削脸庞,沿着他的眉眼勾勒。
她想问他为何要如此,他们毕竟隔着血海深仇。
可……自己难道真的不知道原因吗?
回想起前世今生,之前她想不明白,看不透他的种种行为,此刻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不过是深爱着她,却又放不下身上背负沉重责任的那个人。
宋宛儿一直觉得她不愿背负那些血海深仇,不愿再和赵奉安有任何瓜葛,可是此刻她才发现,相比背负着仇恨,放下仇恨则需要比那仇恨深万倍的爱。
而赵奉安为了她,是真的将那些仇恨放下了。
她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本来就是她先爱上了他啊。
宋宛儿眼里含着热泪,唇角却微微弯起,她弯下腰,轻轻吻了下他的薄唇,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奉安,我来了,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
一日,两日,十日……
一个月过去了,赵奉安却一直都没有醒来。
宋宛儿十分平静,只是几乎寸步不离赵奉安身边,她怕她离开一会儿,赵奉安醒来看不到她。
王宫中桃树的花苞渐渐开成一片云蒸霞蔚的桃花海,又渐渐凋零。
这日又有太医来为赵奉安诊脉开药,过了这么久,太医似乎也不报希望,只是开了寻常药方,便起身告辞,宋宛儿亦不多问,如常送太医出门。
回来后,宋宛儿坐在床边,用拿着湿布巾轻轻擦拭着赵奉安的脸颊,想起什么,突然笑了,说道:“温铮告诉我,这王宫中都是侍卫,没有一个侍女,都是你的意思,是因为你不想让我吃醋。”
宋宛儿点了点他的眉心,笑着说道:“明明爱吃醋的人是你呀。”
认真擦拭完,宋宛儿觉得有些疲惫,便轻轻躺在他身侧,靠在他肩头,又嘟嘟囔囔和他说了不少话,便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