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不辛苦啊。”姜扬治头也不抬地说。
“我是觉得,她们比我辛苦多了。”仲正义不同意,“就吃那么一点饭,一直要笑,要说话,好累。你上网了没有?你不是也干这行嘛?你是哪间公司的?”
姜扬治说:“那也是刘霁雨自己选的路。”
更聪明了。
自从上次问他舞蹈教室是哪个班的起,他就不撒谎了。
只是逃避问题。
仲正义从背后看着他,并非因为这短短一句话而心生不满。
她拿布娃娃扔他。姜扬治被砸中了,也还是一动不动。洋娃娃是过去到现在累积出来的,每一个都有不同的回忆,所以一个都没扔,留了好多个。她一个接一个,拿着砸他。干嘛这么刻薄?为什么不能对追求理想的人温柔点?为什么给他机会了,对他网开一面了,他还要算计她?
她说:“你知道我在跟你们公司的项目吗?”
姜扬治敲打儿童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优哉游哉地回答:“嗯。”
仲正义问:“你知道为什么不说?”
姜扬治背对着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又没问我。”
平心而论,仲正义觉得自己对姜扬治很温柔,很仁慈。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放他一马了。她有点不懂,他怎么就这么有膈应人的天赋。
尽管是简陋到极致的儿童琴,姜扬治也能敲个曲子出来。可现在,被洋娃娃连续砸头,姜扬治突然弹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回过身,低头看着仲正义。然而,仲正义暂时不想理睬他。
他问她:“生气了?对不起。”
她没看到他的表情。但是,仲正义想,就算这么说了,他心里肯定毫无歉意。
姜扬治也的确如此。
她没有打招呼。他又站了一会儿,索性出去了。姜扬治走到外面,跟仲正义的爸爸打了招呼,声音很热情,说的话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姜扬治没有露面。
也没有再发消息来了。
第三天没有。
第四天也没有。
仲正义被安排在公司本部干活,枯燥,乏味。
但是,姜扬治不联系她,她甚至松了一口气,产生了回归正轨的安心感。
这一天下班,仲正义和几个有一段时间没见的好朋友齐聚一堂,几个人一起去吃烤鱼。叶莎尔只来一天,路满卓已经准备回学校宿舍赖着了。
仲正义还在地铁里,就收到季司骏的微信。季司骏给她发的消息是:“我在学校打球,遇到路满卓,不小心瞄到他跟你发的消息了。我可以也去吗?”
放在从前,季司骏绝对不会提这种问题。对他来说,知道了就可以直接去,根本不用问。可想而知,之前姜扬治让他在透漏信息前征得她同意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可是,仲正义也高兴不起来,曾经她也提醒过季司骏,不要冒冒失失直接做,但都没他偶像的一次身体力行来得有用。
仲正义没拒绝。
她是想和朋友聚聚,人越多越好。尤其还有另一个人来。
滕窈想准备要上大学了,学校报道的时间比较早,她也故意提前到了,迫不及待,想要适应城市的生活。到场时,她穿着打扮相当时尚,让人眼前一亮。按照她的说法,最近她住在青年旅舍,价格很便宜。她加了学院群,而且,已经和一些未来的同学和学长学姐聚过了。
开餐前,大家一起拿小碗去装小菜。滕窈想暗搓搓凑近仲正义和叶莎尔,面无表情地脸红,悄悄告诉她们:“我们学院帅哥好多。”
“有看上的吗?”仲正义问。
“有个学长很不错……”为了表达自己火辣的心情,滕窈想往小菜篮里加了特别多辣椒,“长得帅,脾气也好,吃饭、唱歌都是他买单。唱K的时候,我和他聊了好久的天。”
叶莎尔摆出恋爱名侦探架势:“有戏!”
仲正义也说:“等会儿吃了饭我们去吃蛋糕聊。”
烤鱼烧开了。看到鱼肉锅里有白色的、鼓鼓的东西,滕窈想以为是鱼鳔,夹起来,放进嘴里,却发现味道酸酸甜甜的。
“这是什么?”她问。
叶莎尔在和仲正义倒啤酒喝,她们两个人经常一起喝酒。路满卓正在吃饭,他最近晚上都要和朋友去打篮球。只有季司骏嘴巴有空,他回答:“荔枝。”
实际上,这次聚餐是有主题的。
叶莎尔被鱼肉烫到嘴巴,只能用汤勺装着,等一等再吃。路满卓则是另一个极端,不管烫不烫辣不辣反正全塞进嘴里。
季司骏说:“仲正义,你想好生日在哪里办了没有?”
仲正义的生日要到了。在这个暑假里,这个活动跟海边度假、实习同样重要。
仲正义回答:“在我家。我爸爸妈妈要上班,我姐姐会在。”
路满卓塞得满嘴都是,问:“准备叫些谁啊?”
仲正义稍作停顿,不可否认,脑海里闪过那绝望般阴恻恻的海边,以及眺望海面的人。她很快做了决定,这次是认真的:“就你和叶莎尔吧。季司骏和小想想来的话可以来,但是,其他人就算了。”
第36章
从过山车下来以后, 姜扬治对高空项目意外的感到了些许……免疫。
仲正义着急去坐其他的设施,她看姜扬治受不了,干脆自己跑去坐。姜扬治在下面的座椅等她。
姜扬治加了QICQ的群组, 有收到其他人发来的集合通知。
但是, 他选择了无视。
没有其他意思, 反正仲正义也会看到的。她在同一个群里,昵称还叫“大光头”。直让姜扬治皱眉, 什么破名儿。
不过,仲正义根本没看手机, 只顾着自己玩。
于是,大部队已经回去, 吃上火锅了。只剩下他们俩。
一个人玩游戏设施, 一个人坐着发愣, 他们就这么待到了傍晚。仲正义终于玩了个神清气爽,感觉脑子都清醒了。她下来,把姜扬治帮忙保管的包背上,滔滔不绝地跟微信那头的家人发语音。姜扬治看了眼时间,距离烟花秀还有四十分钟, 吃个饭, 应该时间刚刚好。
他环顾四周, 看到标志牌上餐厅的标识,开口道:“我们……”
姜扬治还没说完,就被仲正义打断了。仲正义说:“回去吧。啊啊啊……希望能赶在商场休息前回去。”
“啊?”浪漫的提议卡在喉头,姜扬治噎住了。
仲正义只顾着搜最近一趟车是几点, 根本没发觉。但是, 半天听到身边人没声响,她还是抬起头, 茫然地推搡了一下他:“干嘛?坐一天低血糖了?你这瘦的。男的干嘛这么瘦啊。等会儿到商场,我要买乳液,你去吃个冰淇淋好了。”
周遭等待烟花表演的人成双结对,是家人,是朋友,是情侣。姜扬治忽然明白,是的,他们没理由看焰火。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一起留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于是,他挤出笑容,放松地说:“赶紧的!”
他们坐上地铁,及时到了商场。仲正义去挑乳液,姜扬治也跟着在日化店里站着。
这种店,最多的不是顾客,而是售货员。一位销售员一直像吃豆人里的小怪,跟着姜扬治转来转去,跟他推销商品:“您底子这么好,要买点什么?用的是什么护肤品呀?现在男性化妆也很流行,您感兴趣吗?”
姜扬治说:“男性化妆是礼貌,还是说能提升容貌?”
“两者都有呢。”售货员一点都不讨厌顾客提问,相反,对方不提问才不好,“您是有什么希望吗?”
“我想提升异性对我的好感。”说出来以后,姜扬治自己也奇怪,这是什么鬼话?但是,反正他是外地人,这位售货员和他是第一次见,以后八成不会再见了,不用特别在意她对自己的看法。
“那您完全可以考虑一下呢!”售货员端详他的脸,“您五官条件真的很好了,我认为不需要特意修容。假如是新手,可以先考虑一下护理。您戴唇环,可以多集中在唇部——”
姜扬治跟她探讨了半天,介绍某款唇油时,售货员扶住了姜扬治的下巴。就在这时候,仲正义从货架后踮起脚,刚好看到这一幕。
“哎!”只听仲正义大喝一声,她立刻伸直手臂,气势汹汹赶了过来,“你们干嘛呢?!”
仲正义过来才知道,原来是误会。他们只是在试用护肤品。她连忙向售货员道歉,大剌剌地傻笑:“不好意思,这小子是个傻子。我还以为他被欺负了呢。”
“没有没有。不会不会。”售货员看着他们俩,来回看着,面带微笑。
那是“现在的年轻人情侣会一起来逛日化店呀”的笑容,也是“原来不是想招异性喜欢,而是想招某一个异性的喜欢”的笑容。
仲正义在试用乳液,姜扬治就站在旁边,插着耳机发呆。她也想请教售货员,可店里的人多了,竟然也有售货员忙不过来的时候。
仲正义说:“你帮我去叫一下。”
姜扬治戴着耳机,没听到。她扯下他的耳机,重新说了一遍。
姜扬治去帮忙,仲正义则顺手戴上蓝牙耳机。里面播放的是只有几十秒的旋律,结束了又重来。她听了半天,姜扬治回来,带着售货员。仲正义即刻摘下耳机,字正腔圆,询问本来就想问的事情:“您好!我想请问一下这个清爽款……”
仲正义喜欢咨询专业人员,会把事情问到最具体,再来决定要不要买。
到最后,她如愿买了喜欢的乳液,拿去排队结账。姜扬治也跟着去。排队等候的过程中,她突然问他:“刚刚你在听的那个,那是什么?”
“嗯?”姜扬治回答,“我自己做着玩的……”
“哦!”仲正义恍然大悟。
她回过头,继续看着队伍前方。他却异常的在意起来。
姜扬治瞄了她一眼,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怎么样?”
“嗯……”仲正义没有直接说好或者不好,她沉吟片刻,打量周围。日化店的主要受众是女生,卖的东西并不仅仅是日化品。旁边也有贩卖一些盲盒和小文具。
她拨弄起货架上的水笔,特意挑选了一个颜色,然后拿起供试用的空白记事本。仲正义在上面涂画起来。
几秒钟后,仲正义把本子翻过来,展示给姜扬治看。
那上面是一个简陋的、蓝色的……虫子?
姜扬治问:“这是什么?”
仲正义回答:“蓝色的外星人。”
姜扬治问:“蓝色的什么?”
仲正义回答:“外星人。”
姜扬治问:“什么的外星人?”
仲正义回答:“蓝色的。”
姜扬治没问:“……”
仲正义回答:“不是都说了吗?!是蓝色的外星人。有点悲伤,所以是蓝色的。还有,这个电子……很像在向宇宙发讯号。”
在家百无聊赖地捣腾二手设备时,姜扬治经常望窗外看。海边的天空是空无的,每一颗星星都遥远。他在自己家里,远离故乡,永远很孤独。
姜扬治完全呆住了,站在原地,声音消失了,想法消失了,视觉为什么会留下?大概率是因为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他看着她,仲正义的外貌平平无奇,但他根本没对她的外表产生过印象。真正像刀一样在他人生中镌刻下的不是这个人的名字、外表,或是任何单一到词汇能定义的东西。
仲正义把本子拿回去,继续补充她的印象简笔画。她换了笔,在蓝色外星人背后涂满黑色,但留下些许空隙,表现宇宙的样子。仲正义一边画一边说:“想不到啊,你还会搞音乐。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说这话时,仲正义笑了,伸出手来,握成拳,砸了一下他胸前。姜扬治被推得踉跄,往后推了一步。他没有躲闪,没有反抗,没有任何免疫力。
他喜欢音乐,因为跳舞和说唱,也被一些人称赞过。但是,这些评价和“刮目相看”都不一样,而且,是仲正义的刮目相看。
“我只是……随便玩玩。”他感觉语言很干涩,“反正……大学也……申请的音乐专业。”
她浑然不知,轻飘飘地说:“不错嘛!我觉得这挺适合你的。”
他幻觉到浑身肿胀,濒临爆炸。姜扬治垂着头,长久地安静,脑海里却很噪杂,吵闹得整个人要混乱了。他被触摸了,肋骨里面、颅骨里面、缠绕着脊梁骨,那条软绵绵、散发着蓝色荧光的东西,平时不会被人目睹和接触的地方,他的灵魂。他的灵魂被碰到了,被拽住了,被用力揪了一把。
这种呆滞一直维持到他目视仲正义结账,走出商场,乘坐地铁。他始终讯息紊乱,无法思考。
仲正义对此一无所知,她照常结账,因为没有下载微信,没法关注公众号办会员卡,和营业员纠缠了一阵,然后边看小票边出商场,搭乘地铁。她在地铁上玩手机。
他们回到酒店,上楼,回到房间,仲正义放下买了的东西,准备上个洗手间,一转身,就看到姜扬治傻愣愣地站在身后。
“你干嘛?”仲正义狐疑地问,“没事吧你?”
姜扬治像吃错了药似的,反应还很迟钝,慢吞吞地,仍没回过神:“啊?”
“你跟着我到我房间来干嘛?回去回去!”仲正义觉得好好笑,把他往外推,“神经病吧。”
姜扬治被推搡到门外。房间门重重地关上了。
他站在她房间门口,很漫长的时间里都没回去。姜扬治并不想进去,他只是不知所措,忘乎所以,理解力间歇性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