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睁眼,却无法适应那灼眼的日光,只无力而缓慢地抬起手,掩住双眸。
身上的疼痛已经不再,但因着睡了太久,滴米未进,实在是没什么气力,嘴里也渴得厉害。
他刚撑起身子,坐在床沿,就见一杯茶盏递了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卞亦枫带笑的声音。
“我们这几日忙前忙后,你这一觉倒是睡得踏实。”
沈寒山抬眼,就见卞亦枫正站在一旁,满眼笑意地盯着他。
他接过茶盏,润了嗓子,这才哑着声音问道:“她在何处?”
卞亦枫哼了一声,坐了下来,故意说道:“人家都将你赶走了,还巴巴想着人家呢。”
沈寒山单手揉了揉眉心,却也没有让紧蹙的眉头顺开来:“她缘何如此,你不知道吗?”
卞亦枫怔了一瞬,才明白原来沈寒山知道香囊一事。
他讪笑道:“我已经帮你解释过了。况且我帮你隐瞒毒发一事,也算是扯平了吧。”
虽然也没瞒过去,但这可怪不了他。
沈寒山不知卞亦枫心里在嘀咕着什么,只继续问道:“这几日她如何?”
卞亦枫斜了他一眼,脑中浮现出卞宁宁满脸愁色、坐立不安的模样,却是笑着说道:“自是好的很。”
沈寒山颔首,低下头,看不清面容,可卞亦枫却是听见一声微弱的叹息。
他盼着她好,却又怕她离了他,太好。
“她好的很,有人可不好。”卞亦枫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个丹荔,哭得是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我劝你啊,欠下的桃花债,还是尽早了了为好。”
沈寒山不满他这话:“何为桃花债?我从来不曾给过她什么盼头。”
“那你为何要将她留在你身边?”
“宁儿看重她。”
沈寒山望向窗外,眼神晶亮温柔,仿佛在欣赏什么世间珍宝,可窗外除了在夏风中摇曳的绿枝,分明再无其他。
他知道,丹荔于卞宁宁而言,可比他来的更重要。
卞亦枫一哆嗦,似乎有些受不了从沈寒山嘴里说出这等腻歪的话,他正想再调侃一番,却又听沈寒山说道:“但总归是有些对不住丹荔的,我会好生与她解释清楚。”
丹荔对他的真心,他无法回应,却总要给一个正面的交代。卞亦枫说得不错,尽早了了才好。
说罢,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双腿乏力。若不是卞亦枫搀了他一把,只怕当即就要栽倒下去。
“行了行了,你这副样子如何出去见人,且再歇会儿吧。”卞亦枫假装嫌弃地说道,可搀着沈寒山的手却没有收回。
随后他又吩咐人送了热水、饭食进来,便离开了。
沈寒山休整收拾了一番,用了些饭食,这才觉得有了些精气神。他换了身衣裳,却没再休息,径直出了房门。
他记得丹荔的屋子与他住的屋子,就隔了一个拐角。
刚走过拐角,就见丹荔的屋子里的窗户大开着,隐隐约约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以为是丹荔正在会客,可转念一想,丹荔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怎会在遥州有相识之人?
他鬼使神差般上前两步,却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
“丹荔姑娘今日找我来,便是为了同我说你过去的故事吗?”
是卞宁宁,她为何在此?沈寒山负手站在长廊下,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而屋子里的两个人各有心思,全然没注意到屋子外正站着个人。
卞宁宁瞧着双眼肿得跟桃子似的丹荔,有些不解。
今日丹荔让卞亦枫传话,约她来此,可来了之后,丹荔却一直在同她说着她过去的生活。
丹荔说她从前虽不是什么高门贵女,却也算殷实人家。父母从商,从小也没受过什么苦难。
只是一年前父母出海行商,遭遇不测,竟再没回来,而后她才落入歹人之手。
丹荔垂下眼睫,半晌后再抬眼,却是将眼里的神伤敛得干干净净。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不喜欢沈少傅了。”
“什么?”卞宁宁下意识问道,不明白为何丹荔要同她说这些。
丹荔却只是摇头:“我不喜欢沈少傅了。”
“这段时日以来,我试图让自己忘掉所谓的骄傲和矜持,追随他,只盼着他能看到我的好。可事与愿违,他自始自终都不曾正眼瞧过我。”
“我从前也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宝珠,我的样貌才情也曾让旁人侧目。如今我不过是运气差了些,遇了歹人,却也不该自暴自弃。”
丹荔眼里盛着萤光,浅浅的梨涡映着笑意,说话时亦是大方自信,再看不见前些时日畏手畏脚的模样。
“我想清楚了,我喜欢他,可我更当爱自己。若是对他的心意让我变得如此糟糕,那我便不要再喜欢他了。”
字字轻盈,仿佛释放了积攒了许久的委屈。
卞宁宁听得认真,为丹荔的纯然而动容。
她不知道丹荔跟着沈寒山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每日她来看望沈寒山,都总能看见丹荔坐在窗边,望着沈寒山住的屋子发呆。
她也想过劝慰丹荔一二,可又怕丹荔与她龃龉未解,适得其反。
今日听丹荔这般言辞,她也当真高看了丹荔几分。
她以为丹荔不过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却不想还有此等洒脱。说起来,倒让她有几分自惭形秽。
“丹荔姑娘豁达,青竹自愧不如。这世间之大,不在一人。丹荔姑娘的这份心性,想来不管往后去到何处,都当是自由肆意的。”
她突然想到了父王和恭王府众人,声音里染上欣w。
她何时才能如丹荔这般,往后的日子,山高水长,任她徜徉。
丹荔见她神情突然颓靡,还以为她是在忧心,便主动拉过她的手说道:“别担心,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你们抓坏人,总不能少了我一份。”
说完,丹荔甜甜地笑了,比往日都要灿烂。
卞宁宁看着她的模样,有些晃神,却也笑了:“我怎会是忧心此事,即便是你就此离去,我也绝不会阻拦你。”
几日前还在互相置气的两个人,如今却手拉着手相对而坐,比夏日还要耀眼的笑容在她们的脸上绽放开来。
娇笑宴宴,形容绝美。
“那你在忧什么?忧该如何拒绝沈少傅?还真是想不到啊,咱们眼高于顶的沈少傅忙着拒绝我,咱们如花似玉的青竹却在忙着拒绝他。”
丹荔放下了沈寒山,心里舒坦顺畅,竟连带着将她自己和卞宁宁都调侃了一番。
卞宁宁拍了下丹荔的手,嗔怪道:“你可什么都敢说。”
可说完又觉得,丹荔大概本就是如此洒脱开朗的女子,只是天不作美,让她经历了这许多,才一时迷茫罢了。
“我可没胡说,这些时日我日日盯着沈少傅,可他那眼珠子却时时刻刻粘着你,哪怕是个背影他都舍不得。”
丹荔说着,话里带着丝丝怒气,可那面上却是笑得开怀。
卞宁宁默然,看向腰间那枚貔貅青玉玉佩,一时无言。
丹荔觉出不对劲来,便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卞宁宁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只是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错得很彻底。”
“那改了就是,何苦自扰?你瞧我,如今不就改了回来吗?”丹荔不以为意,扬着眉毛说道。
卞宁宁没接话,丹荔看着她这模样,直觉与沈寒山有关,便继续说道:“我不知你和沈少傅之间究竟有什么过往,可我看的出来,他是真心爱慕你。或许,你可以试着回头看看他。”
可卞宁宁却是拿起手边的白瓷茶杯,端详了半晌,递给了丹荔。
“犯的错可以弥补,可碎掉的瓷片又该如何复原?”
丹荔接过茶杯,就见白透如雪的杯壁上却蜿蜒着一道细长的裂痕。
她好似突然懂了些什么,拿着茶杯出神。
可片刻后,却是扬唇一笑:“碎了怕什么。若是我当真爱极这只茶杯,我就拿红绳将它绑回去,喝水怕是不能,那放在屋子里当个摆设还不成吗?”
“总归不会就让它这般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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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定情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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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寒山站在长廊之下,再仰头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飘了小雨,淅淅沥沥,打在影影绰绰的青叶之上,扬起一阵朦胧的水雾。
遥州地处江南,临江靠海,夏日最是潮湿。今日这雨一下,让他衣衫都有些黏腻。
屋内的人岔开了话头,转而聊起了旁的事,他便也收了想劝慰丹荔的念头,转而回了房。
卞亦枫果真靠不住。
卞宁宁既然在此处,说明她已经知晓了他毒发一事。
昏睡了几日,不过只在外头站了片刻就有些疲累。沈寒山坐在交椅之上,感受到窗外袭来一阵清风,竟让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可刚咳了两声,他却连忙润了口茶,将喉间的不适压了下去。
他也说不准是为何,大概就是不想让卞宁宁瞧着他这幅羸弱的模样。
即便他也不知她是否还会来瞧他,心里也在盘思着方才她所说的自己做错了的那桩事,又是何事。
阴雨不歇,天色暗得比往日更快些。
卞亦枫只派人送来了饭食,自己却不知去了何处。沈寒山也不等他,简单用了些饭菜,就斜倚在长案上随手翻起了一本蓝皮杂书。
书页在纤长苍白的手指下翻动着,橙黄色的烛光在润白色的纸面跳跃,可上面的字,却全然没有进到沈寒山的脑中。
他面无表情地翻看着,余光却不时地瞥向门口。
木门大开,听风赏雨,可还是少了些什么。
疏雨渐停,夜也渐渐深了。
坐了许久,沈寒山后背僵直,泛着酸胀。他合上书册,揉了揉后腰,站起身来。
走到门外再瞧了眼,幽深的长廊空无一人。
他叹笑一声,转身回屋,关门灭烛,躺到了床榻之上。
下过阴雨,吹了一晚过堂风,沈寒山觉得左肩上的伤口竟又有些发痛。
他抬手揉了揉,却突然听屋外传来一阵轻柔的敲门声。
他转头望去,就见门外映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单薄身影。
入夜之后,反倒是阴云消散,天明月晴,连带着漆黑的屋中都投下了一片月色。
卞宁宁站在屋外,见屋里许久没有动静,这才又敲了敲。
片刻后,屋内终于燃起了烛火。
门开了,沈寒山身着寝衣、肩头披着件长袍,扶着门框,站在屋内。
卞宁宁忽而想起世人常说前朝有一位病公子,整日里一副病容,却实在貌美,倒是更招女子喜爱。
眼下沈寒山不就是一副病公子的模样?除了那副仿佛绣刀雕刻出来的凌厉面容。
“你可好些了?”她问。
沈寒山将门大打开来,柔声说道:“可要进来坐会儿?”
卞宁宁点点下巴,抬步进了屋子。此时无雨,却是有风,她转而将屋门合上。
沈寒山坐在桌边,为她斟了杯热茶。
卞宁宁在他对面坐下,却没接他递过来的茶:“这茶我便先不喝了。”
方才她同丹荔说话,喝了好几盏茶,只怕今夜都睡不安稳。
沈寒山收回手,看向手中的茶杯。
更深夜重,她能来这一趟已是难得,又怎会呆上一盏茶的功夫?
可下一瞬却又听卞宁宁说道:“你瞧瞧这个。”
卞宁宁从袖中取了副小小的画卷出来,摆在桌上摊开来:“这是阿礼送我的离别礼。”
她目色如星辰,却比星辰还要耀眼:“有你,有我,还有阿礼,也不知他是何时画的。”
沈寒山垂眼,看向那副画卷。
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三个小人,虽说画得不好,却仍是能看出画的是谁。
颀长严厉的是他,温柔曼妙的是她,而中间那个圆溜溜的小团子,便是阿礼。
他笑了,扯得伤口都疼。
“没想到阿礼不仅字写的好,作画也这般有天赋。”
沈寒山的打趣让卞宁宁也笑出了声。
“你可别瞧不起咱们阿礼,等他大了,说不准比你作的画、写的字都还要好。”卞宁宁边说边收回了画卷,唇边挂着压不住的笑意。
沈寒山瞧着她,心内升起一阵暖意,对她突如其来的和颜悦色倍感欣喜。
她这模样,像极了从前与他谈诗作画时,笑语颜开的时候。
须臾过后,卞宁宁收了画卷,却又从腰间取了件东西出来,捏在手中。
揉搓了半晌,将其放到了沈寒山面前:“这个,还给你。”
那枚貔貅青玉玉佩躺在乌木方桌上,透着流光。
沈寒山摸向自己的心口,空空如也,才发现自己竟忘了这件事。这枚玉佩他一直揣在怀中,可为何在卞宁宁那里?
难道……
沈寒山诧异地望向她,脑海中却不断闪过那夜纷乱无章的梦境碎片。
双瞳倏尔收缩,原本平静的深湖,成了浪潮汹涌的阔海,隐含着危险的漩涡。
卞宁宁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所想,略微不自在地抚过自己的下唇。那抹伤痕已瞧不出来,可她却觉得隐隐还有些痛。
可那伤痕分明已经痊愈,不过是她的错觉罢了。
那夜沈寒山一直将这块玉佩捏在手里,怎么都不撒手,后来他终于昏睡过去,这玉佩才从他手里滑落到了地上。
她便捡了去,把玩了两天。
“没想到,这玉佩你竟还留着。”她收起不自在,开了口。
沈寒山凝视着她,目光不转:“你从前不是说,要让我时刻带在身上吗?”
这玉佩,是当年她送他的。
作为他送她那支玉镯的回礼。
她说:“这玉佩是我送的,见玉佩便是见我。所以你得时时刻刻带在身上,这样不管你往后去到哪里都能记得我,可晓得了?”
他答:“好。”
这一声好,便坚守了不知多少年
这些年来,这玉佩就一直被他揣在怀中,每每毒发之时,都是靠着这玉佩挨过去的。
“可惜你送我的镯子却不知道丢到了何处。”
卞宁宁垂下眼睫,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烛火的照映下,在她的面庞上投下一道道的暗影,掩了神色。
可沈寒山听完这话,却是站起了身,往身后的书案走去。而后就见他从书案上取来一方描金小木盒,递给卞宁宁。
“这是什么?”卞宁宁问道,将小木盒接了过来。
“属于你的东西。”沈寒山眸中的惊涛骇浪不知何时已经无声退去,仿佛暴雨初霁后,平静的海面上升起一轮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