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画七【完结】
时间:2023-09-03 23:01:30

  所谓集天地钟爱,山川秀气于一身,也莫过于此了。
  自从觉醒了本命剑,楚明姣的生活除了各色各样的花钿,四季收集酿成的茗茶甜酒,库房里一日比一日娇艳的绸缎,又多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练剑。
  她跑了许多地方,均不满意,前前后后为这事忙活了两个月,才找到一处最合心意的地方。
  那是几座连绵的雪山,危峰兀立,犬牙交错,并不在楚家的辖地内。雪峰处于极北,笔直伫立在苏家与潮澜河的边界线上,因为这特殊又尴尬的地界,这边无人管束,清冷异常。
  山脉常年雪窖冰天,银装素裹,放眼望去,连走兽飞鸟都似乎绝迹。
  是个最清净不过的练剑场所。
  楚南浔送她过来时,将这地方看了又看,颇有些不放心地皱眉:“楚家亦有不少山脉,你若都不喜欢,为你布置个小世界亦可。怎么非要执着于此地?”
  “春夏秋冬,霜雷雨雪是本命剑精髓所在,前头几样我修得差不多了,唯独雪之道,一直不曾有领悟,再这样下去,修为要停滞不前了。”
  楚明姣披着雪白大氅,将雪面踩得嘎吱嘎吱直响,她从光秃秃的树枝后回眸,露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声音沁甜:“灵力构成的雪与天然形成的并不一样。哎呀哥哥,你回去吧,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楚南浔好笑地看着她哒哒哒跑到这看看,再转个身围着树绕一圈,那种纯真灿烂的样子,真令人挪不开眼睛。
  “怎么不是。”他朝乱蹦哒的姑娘招手,弯下腰,将手里拿着的雪兔围领绕到她颈上,左右看了看,笑着点了下她鼻头,慢条斯理地笑话她:“我们二姑娘,脸上分明写满了‘我就是个小孩子,人人都得让着我’这句话啊。”
  楚明姣顿时极为不满,推着他下山:“你干嘛不信我,我现在可厉害了。苏韫玉都老被我打得嗷嗷叫。”
  “他那不是让着你呢。”楚南浔拿她没办法地举手投降,温声叮嘱:“这山处于苏家与潮澜河之间,寻常人不敢作乱,我不担心你的安危。只是你要克制一点,别闹出太大动静,免得惊扰了潮澜河的神嗣殿下。”
  楚明姣满口答应。
  答应归答应,那几句话,她可以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什么神嗣啊,殿下啊,都在本命剑出现的那一刻,从她的脑子里轰然远去,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那日午后。
  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雪山上练剑,不知道的,以为她在那火药炸山头。
  连绵百里,无人踏足的纯白素色宛若一张纯净白纸,而她小小的一个,抱着半人高的剑,兴致勃勃地跑着耍一道,累了再跑到另一边劈一剑。不到三五下,就将冰凝雪积,满眼玉树琼枝的山巅炸开了一个又一个数尺深的雪坑。
  苏韫玉被兄长摇醒收拾残局时,打着哈欠来找人,见到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萝卜深坑,楚明姣傲然站在其中一个坑里,竭力要给人一种剑道宗师卓草不羁的风范。
  而实际上,苏韫玉找她人都找了半天。
  “楚明姣,二姑娘,小祖宗。”他拎着人站起来,见她兴致一过,立刻就开始跟裙摆上沾上的泥土雪屑较劲,无奈地叹息了再叹息,认命地给她拍了又拍,耷拉着眼皮道:“你在干什么啊,你大发慈悲,饶了我吧。”
  “这山上的冰雪之意好浓。”她眨着眼睛,两条辫子因为这一折腾歪着松了点,说话时有种生涩绰约,不谙世事的风情:“本命剑好喜欢,再过段时日,我的修为又要突破了。”
  苏韫玉被这个“又”字刺激得面容扭曲。
  “再怎么喜欢你都给我克制点,我父亲说,神嗣偶尔会来这边静坐,你别一剑砍到他头上去了。你若真这么做了,千万别联系我,联系楚南浔就成,我处理不来这个事。”苏韫玉见实在拉不走她,干脆作罢,丢下几句真诚劝告后扭头走了。
  这几座山脉从此成为楚明姣很长一段时间钟爱的练剑之地。
  在第三次炸山头时,楚明姣有一瞬间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
  大雪骤落,北风凛冽,本命剑剑尖上凝起的那朵灵力雪花施施然增了半圈有余――这抵得上她半个月苦练的结果了。
  她极为茫然地左右看了看,最后发现一株枯梅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说是人,其实更像这冰雪世界中浑然天成的一点,因此来与去,丝毫不会显得突兀。
  他一身雪白衣裳,就连大氅上的毛边都是毫无杂质的白边,唯有发丝散落着披在肩头,是沁了墨的浓黑,五官细节如冰雕玉琢,纯然洁净如冬季第一捧雪。
  少年身上冷霜般的气息太浓郁,身份不言而喻。
  楚明姣讪讪收剑,但见他并不开口说话,也不曾示意她离开,只是参禅一样立于树下,做个赏心悦目的雪人儿,又渐渐收起原本就只有微末一点的敬畏之心,隔空朝他见了个礼,拎着剑兴致勃勃去了另一边。
  刚开始她还顾忌点,控制着本命剑小心再小心,可她年岁尚小,本命剑凶性勃发,难以收放自如。再加上这位神嗣一来,最难琢磨的雪之意变得取之不尽,大雪很快将山路全封,这里便俨然成了封闭的欢乐园,本命剑恨不得炸上一百个坑。
  楚明姣在最初的忐忑之后,逐渐破罐子破摔地放任自由了。
  神嗣也不在意这个事,他天生无悲无喜,坑炸到眼前,他睫毛略动,那惊天动静的姿态便兀的成了一道影,绝无幸免地碎在眼前。
  自此之后,楚明姣发现一个十分叫人尴尬,又忍不住动心的事。听说这位神嗣由冰雪而生,自带凛冬气质,他待在哪儿,哪儿的雪之力便强,这俨然是个修炼的捷径。
  楚明姣灵机一动,每次吭哧吭哧绕到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练剑,抱着剑下山时,心虚又不好意思地在那棵枯梅下摆放些自己喜欢的物件。
  这些东西不算多贵重,有时是自己做的糕点,有时是从楚南浔那搬过来的酒,或是一支心血来潮自己用木头削了做成的簪子,它们就那样经年累月地摆着,泯于朔风中,无人问津。
  神灵不领好意,楚明姣也不管他收不收。在她的逻辑里,只要她送出去了,就不算占人便宜。
  两人各待各的,这么一待,就是十年。
  在此期间,谁也没和谁说过话。
  或许是经年累月的无声相处,楚明姣对这位传闻中的神嗣刻意留心,多了许多了解。
  比如说他天生为神灵,无情无欲,没有属于人的复杂情绪,只要不是真故意冒犯他,他便会和宽和稚子一般宽和所有人。
  又比如,他脾气好到没有边际。上次苏家和楚家的一些弟子在逍遥楼闹事,砸了两条街,他过去时,给满脸是血的那个递了帕子,又给伤重的那个疗了伤,才令神主宫将人尽数羁押了。
  很,很难以形容,超乎楚明姣想象的一个神。
  这十几年里,楚明姣身段抽长,脸上纯真烂漫的稚气逐渐散去,原本便出挑的颜色更为深郁逼人,如同含苞待放的骨朵,终于得到了春日的润泽,徐徐袅袅地吐露出惊人的馥郁芬芳。
  随着修为的增长,本命剑的难度也在逐步提升,楚明姣这时候表现出了极为明显的“偏科”。
  她追逐春日盛景,提着裙子徜徉在花海中,闭眼假寐便是小半天。她观察山川的青翠,流水的解冻,与一切展现出生机的生物共舞。夏日骄阳热烈,她朝灵农们借了硕大的遮阳帽,跟着灌水摘瓜,不亦乐乎。秋日天气干爽,瓜果成熟,她在山水镜中来回,带着许多成熟的药材灵果,丰收使她的眼睛颤颤弯起,笑意不绝。
  冬季。
  冬季就很要命了。
  楚明姣这种热烈的,明艳到接近张扬的女子,在冬季中面朝茫茫白雪,郁闷到开始发呆。
  领悟不了更为高深的冰雪之意,其他三季再能共情也起不了作用,本命剑天天气得在她手里嗡嗡乱撞,时隔十数年,又开始在雪地里蹦坑。
  楚明姣也焦虑,但想不到办法。
  她甚至一度以为,这约莫便是上天给她设置的最大的劫数。
  后来实在没主意了,她思来想去,也不坐以待毙,开始提着剑到处去与人比试,从实战中领悟更深层次的东西。
  她开始受伤,频繁受伤,好几次回山巅的时候都注意着避过那棵枯梅,免得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温柔神嗣被血腥气惊醒。
  是夜,大风,暴雪。
  在本命剑的无声催促中,楚明姣咬咬牙爬起来,对雪练剑,手腕上才缝合好的伤口崩裂,血液跌落在纯白颜色中,鲜艳得像深郁的颜料蘸着抹了长长的一道。
  “你受伤了。”
  穆如清风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楚明姣顿了顿,循声看过去。
  “神嗣殿下。”她眨了下眼,收剑而立,朝他无声作了个礼,又晃了晃自己的手,摇得手钏上缀着的小铃铛脆脆出声,“这没事,是小伤,一点也不疼。”
  保持了十数年冷漠姿态的神嗣隔空点了点她的手腕,比灵力更为纯粹温和的力量涌过来,包裹着伤口,使它快速愈合。
  做完这些,他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凝滞般落在某个角度,半晌,清声提点:“霜雪之道,重在纯澈。你并不专心。”
  于是不被接纳。
  楚明姣从心里将他这话嚼了嚼,第一反应不是醍醐灌顶的醒悟,而是嘀咕着喟叹,这声音可真好听。
  每个字都如林籁泉韵,似珠玉琳琅相撞似的。
  经过这么一道小小的插曲,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像是揭开了全新的一页。
  偶尔两人都在时,楚明姣犹豫过后,也会凑过来和他聊两句。
  往往都是她说,他听。
  他长得极好,比楚明姣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更有韵味,不论抬眼或是垂眸,总显得沉静,那种气质如流水,也似飘雪,能平抚所有躁动的情绪。
  很让人着迷。
  “楚南浔最近管我管得极严,他总听苏韫玉告状,说在这山上练剑会吵到潮澜河的神嗣。”楚明姣托腮目不转睛地看他,抱怨道:“这话他们都说了十几年了。”
  “不会。”他倚着树干,像安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我并不常来。”
  而那个年龄的姑娘,比朝阳更耀眼烂漫,想一出是一出。
  自那之后,她常常将外面那些谈论他的话语说给他听,也许是听书听得多了,连声调都捏得尖尖的,像模像样地学:“……神嗣殿下是压在我辈天骄榜所有人头上的那个,可惜这一百多年过去,没谁摸得出他深浅。印象中,至今都没有事能调动他情绪,连潮澜河的几位祭司都没见过他动怒。”
  “不像楚南浔,再有风度都能被楚明姣气得怒发冲冠,更不像苏韫玉,自诩翩翩君子,结果被秘境中一条灵犬逗得哇哇叫。”
  说完这些,她自己先憋不住笑了,像是回忆起了这话里楚南浔和苏韫玉生气的样子,乐得不行。
  自顾自乐完后,她又抬眼去看当事人,脆声问:“真的啊殿下?你脾气这样好吗?从小到大,一百多年呢,一次动气都不曾有过?”
  他沉默半晌,一条条地回她:“确实不曾真心动怒过。只是神主殿事物糅杂,我对神使们亦会有语气加重的时候。”
  “出世也没有一百多年。”他顿了顿,由上而下看时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耐心纠正:“我比你们并不大几岁。”
  “诶?”楚明姣没想到这出,她眼睛睁得很圆,忍不住与他对视,惊诧之意能被人轻而易举全部看穿:“可外面都传,传神嗣殿下一百多岁啊。”
  “嗯?”他拉出一道疑惑的鼻音,而后道:“他们乱传。”
  楚明姣又开始笑,她总有许多乐趣,精力好似怎么都用不完,笑完后又觉得忧愁,托腮正色道:“当神灵真好,都没有烦恼呢。”
  少年神嗣被她捕风一样抓着长长的袖摆,几乎是从这一刻开始,无声放任了这么个生动的姑娘闯进生活。
  他来这片雪山巅的次数逐年增多。
  也开始了解她口中那个鲜活的圈子。
  “我觉得我哥哥最近有些反常。”有风的午后,楚明姣拨了拨还未干透的发丝,振振有词地分析:“真的,他最近和余家长子走得好近,几次说好来接我都没来。可能苏韫玉和宋玢不全在瞎说,他真喜欢上了余家小小姐。”
  “真这样的话,我要不要约余家小小姐出来玩儿,增进下感情。”
  “我问他,他总不说,全靠我自己瞎猜。”
  “殿下。”她朝他比划:“余家五姑娘你见过吗,就上次和我哥哥一起来后山的那个,梳着飞仙髻,长得很……很温婉的那个。”
  江承函默然,等她一通说完,浅然摇头:“并不曾留意过。”
  他顿了顿,接着温声道:“不必总叫我殿下。”
  “江承函,我的名讳。”
  楚明姣破天荒地愣了愣,半晌,她伸手揉了揉自己耳朵,眼神不自然地飘了下,慢吞吞地将脸颊埋进臂弯中,将才梳好的头发蹭得乱乱的。
  怎么能有男子,这样温柔清隽呢。
  这也太违规啦。
  后来,江承函,江承函的,楚明姣也叫得顺口。
  不知何时,连那棵很受神嗣青睐的枯梅树都被她合情合理地占了。
  最为不可高攀,平等对待世间每一人的神灵,在四季流转中,眼神终于落在同一人身上。
  那日,楚明姣去矿场除邪,遇到了成团成组的妖物,它们有意识地冲着她来,想将矿场新出的那堆灵髓石占为己有。那一战,楚明姣险胜,但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伤得极重。
  她去了那片后山。
  江承函不在,只是在某一瞬,察觉到久违的鲜血气息,那棵枯梅迟钝地抖了抖枝干。
  不到半息,他便到了。
  “我没事。没大事。”楚明姣朝他摆摆手,深吸一口气扯着嘴角道:“我先在这缓一缓,这样子若是被楚南浔看到,他非得念死我不可。真的,他可能唠叨了。”
  江承函走近,并未多说什么,温柔细致地为她灌输神力,垂着眼用草药帮她料理各处伤口。
  而楚明姣这个人吧,嘴上特能逞强,一旦被打心底亲近的人关怀,顿时瘪了瘪嘴,憋不太住了。
  “太过分了。”她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掰着手指算给他听:“打不过我它们就自爆,自爆还不提前预兆,哪有这样的。”
  “就是欺负我本命剑还未修成。”
  骨子里很娇气一女孩儿。
  说到底,她也只有那么大。
  “楚二姑娘。”月色下,江承函将手里的药瓶放到一边,向来温和平静若湖水的眼眸中折出粼粼涟漪,声音落得低,情绪隐隐紊乱:“你怎么总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
  楚、二姑娘。
  楚明姣诧然抬眼去看他,眼睛像琉璃珠,沁了水后晶莹剔透,有种惊人心魄的美感。
  四目相对,江承函替她将手指上的血渍用湿帕子擦干净,她反而来了兴致,观察了下他的神色,半信半不信地问:“你这是,不高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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