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画七【完结】
时间:2023-09-03 23:01:30

  宋家家主一连高兴了好几天,人这一生许多喜事,子女有出息是最让人快慰开怀的,特别对象还是以往最不争气的那个。
  他也是个雷厉风行的,甭管你想不想,反正你必须去,不去就给我扫地出门,看谁日后管你吃喝玩乐的诸多开销。
  憋着一腔恶气,宋玢拍拍屁股来了祭司殿上任,行啊,本来还嫌没法膈应人呢。
  这不正好,机会送上门了。
  二祭司看怪人一样看他,沉声指了指其中一个名字,道:“看清楚点,这上面写着的,可不只有个楚家。若是老夫没记错,这宋松,是你――”
  宋玢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字正腔圆地接:“二祭司记性不错,是我堂兄。”
  看这丝毫不感伤的样子,明显关系不好。
  二祭司扭过头,重重从鼻子里怒哼了声,懒得再与他说半个字。
  “祭司庭暂不必开。”江承函缓缓起身,十指拢合,周身神力荡开,磅礴如瀚海的威压自他为中点,齐齐涌入深潭之内。
  如此浩大的仗势,将深潭中嚣张的火炎足足压低几寸。
  男子声线清冽如霜:“传我之令,命祭司殿,神主殿,山海界五世家与凡界四十八仙门仙首于二月后齐聚于此,商讨深潭之事。”
  众人拱手应是,纷纷行礼之后离开深潭。
  为了暂时压住深潭,使四个月的期限往后延长,江承函保持着输送神力的姿态,站了半宿。
  今日种种皆在眼前晃过。
  他身有束缚,注定无法与楚明姣坦诚说起深潭,无法在她说想要解决深潭之事上说任何的赞同之语,连个轻到极致的“嗯”字都不行。
  如今可以预见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山海界为三界承担一切,与日渐嚣张不满的深潭同归于尽,从此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山海界是大,幅员辽阔,可和浩渺众生比,就如沧海一粟,又算得了什么。
  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是连这片天地都认为的最正确的做法。
  作为神灵,不知对错,无法插手。
  江承函镇压深潭时,汀墨就抱着剑杵在一边等,在某一瞬间,神思恍惚,突然想起了十三年前的事。
  都说神灵无心无情,可唯有他知道,深潭沸腾的那个夜里,江承函也曾如现在这般,枯站数夜,恨不能将一身神力散尽。
  就为了让深潭能多稳定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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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深夜静,星移漏转。
  在如水夜色即将抽丝剥茧般被晨光汲取所有生机时,江承函终于抽身而出,他缓步踏进清冷月辉中,手扶着那圈围栏,极慢地阖眼,整个人像易碎的名贵瓷器,从头到尾都现出一种极罕见的破裂感来。
  这是被抽取太多力量的后遗症。
  汀墨急忙上前,被他提前伸手制止:“无妨。缓一缓即可。”
  就在这时,汀墨手中的传音玉简亮起光芒,他看了看江承函削瘦清癯的背影,小心点开了玉简,在看清上面一行字时急匆匆地抬眼。
  “殿下。”他暗骂今夜到底是个什么碰鬼的日子,怎么事一茬接一茬来:“冰室伺候的傀儡人传来消息,楚家少主神魂又开始动荡,他――”汀墨咬着牙说下去:“他需要殿下的神力滋养。”
  滋养后又得受罚。
  以江承函此时的身体状态,这无疑是叫他难以承受的酷刑。
  “知道了。”消耗过大,江承函声音微低,他将手指用丝帕擦干净,不曾有过迟疑,抬步往外去:“回罢。”
  冰室中料理好楚南浔,他额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脚步却未停,径直跌进外面的暗室,又受了一遍天定的刑罚。
  身体上的痛极为麻木,神灵对这些苦楚适应良好,只是偶尔,几根银丝像是穿透心脏时,会有一种密密麻麻,抽搐似的痛贯穿胸腔。这时候,他会微微蜷起食指,藏进袖袍中。
  ……他想起了姣姣。
  神灵情绪淡得可以忽略不计,即便情窦初开,与楚明姣在一起,开心,愉悦与安宁的情愫也为多数。
  她太会哄人,楚南浔总能被她几句撒娇哄得晕头转向,脚不着实地,实际上,作为被楚明姣沁在蜜罐子里泡着的那个,江承函也并没有能比楚南浔好上许多。
  情意甚浓时,纯粹大胆的姑娘大抵能将世间所有情话说遍。
  因此他从不知道,原来人决绝起来,说不在乎,便真不在乎了。
  决然离开的那个,大抵都不会想着回头。
  相知相许几十载,矜贵如神灵,也终于尝到被爱情折磨到心悸难止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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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罚结束,江承函背抵着墙面,指尖颤着,低声平复呼吸,汀墨要来扶他,依旧被他清浅拒绝:“无妨。”
  除伴侣外,神灵与他人间有着极重的距离感,天生不喜他人近身。
  “殿下。”汀墨低声道:“三祭司来了。”
  江承函疲惫地阖着眼,睫毛湿津津贴在一起,眼尾压出条温柔至极的褶皱,闻言,他给自己换了身干爽洁净的衣裳,徐声道:“让他进来。”
  宋玢刚一进来,盯着他左看看又看看,突然意有所指地笑了下:“得了啊,楚明姣又不在,你这是勾谁呢。”
  他从小这样说话惯了,就是欠,反正结识朋友也没别的目的,不巴结,也不讨好,自然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自己也落得轻松。
  汀墨想,这人可真会插刀。
  哪里疼往哪戳一下。
  “是海棠山出了问题?”江承函默了默,没脾气一样将他的话略过,温声问。
  “海棠山好得很,没问题。”宋玢眼珠子转了圈,摆摆手道:“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公事。纯粹是自己有些问题,需要神主殿下解惑。”
  江承函望向他。
  “半个时辰前,我稍微摸到了点掌控天青画的窍门。”像是为了节约时间,宋玢飞快道:“只有两息时间,没有任何人干扰,给你说真话的机会。”
  说罢,他唰的一下,从灵戒中抽出一张画。
  那画像个囊括一切的小天地,完全展开的一刹那,江承函敏锐的感知到,一直蛰伏在袖口里,隐入肌理深处的银丝如同失去方向般,洞察力降至零。
  天青画上的混沌之力……暂时干扰了这片空间。
  “时间宝贵,这东西我两个月只能动一次。”
  宋玢一改楚南浔之事后和楚明姣同仇敌忾,一致对江承函这个“外”的姿态,他睁大眼睛,一张俊俏的脸因为激动而泛出点红色来:“楚南浔是不是没死。”
  江承函抬眼,静静望着他。
  “还不说是吧?”宋玢从灵戒中掏出两块卜骨,忍不住道:“我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才占了一卦,谁知出现这种结果。我还不信邪,活活耗了十年阳寿,又算了两次。”
  他声音大到能将房顶掀了:“死人还能有命定姻缘线?楚南浔还能和余五姑娘修成正果?怎么修?结冥婚吗?!”
  “还有苏韫玉。”他转过身,无法理解一样又掏出卜骨,咬着字说:“他和楚明姣怎么回事呢?大祭司当年给他们卜的那卦我看过,那红线隐隐约约的,不算明显。这个呢,线红得都要怼我眼睛里去了。”
  “你们四个玩我呢?!”
  话音落下,却见江承函的眼神慢慢落在那块卜骨上。
  他长相其实最是清疏淡薄,可因为通身温和的气质,给人的感觉总如瑶林琼树,仙露明珠。不了解的人不敢过多接近他,了解的人也不会十分惧怕他。
  唯独此时此刻,他凝望那块卜骨上交缠的红线时,眼神敛去霜雪的淡漠,也撇开素来柔和宽纵之意,瞳色偏淡的瞳仁中,点墨般晕开。特别是他睫毛上下翕动时,因为受刑而难耐的汗水湿漉漉拖旖着,现出点从所未有,直击灵魂的危险之色。
  不知看了多久,他食指落在卜骨上。
  轻轻一敲。
  线从中间断成两截,宋玢万金难求的卜骨也于此时应声而碎。
  神力骤然迸发,不论是天青画还是袖中牵制人的银丝,皆有一刻栗然迟涩颤缩,宋玢被这股浪潮掀翻,四仰八叉地甩在地面上。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你这是……你居然动怒了吗?”
  下一刻,他意识到不对,爬起来,狼狈地理了理衣袖,梗着声音道:“你冲我凶什么,你冲我凶有什么用!”
  “人都跑凡界去了,你倒是追啊。”
  宋玢顿了顿,慢吞吞地吐露自己的意思:“追的时候记得知会我一声,我也得去,我十年寿元不能这么白白浪费在这三个没良心的身上。”
第18章
  山海谣18
  “姑娘, 您的点心来了。”
  清晨,云雾缭绕的山脚下,质朴淳实的小二肩上各搭着条汗巾, 他绕过前头几张空桌, 将托盘中热腾腾的糕点端上来。上菜的时候, 又禁不住往客人脸上扫了扫, 心神微滞,脸上笑容不由得更真挚些。
  他们这并不属繁华都城,更比不上京都的热闹富贵,可这么多年帮工做活, 一双眼也算看遍人间颜色。
  这位两日前来住宿的姑娘,出手阔绰极了, 眼也不眨便包下占据了整片山色的靠窗隔间,不止如此,她满身金装玉裹, 翠羽明珠,光是那种带宝珠的珠钗簪子, 两天至少都换了快五支。
  然这富贵无极的情形并不是最让人惊心的,更为璀然夺目的,是这姑娘生了副神仙般的相貌。
  朱唇玉面,云鬟雾鬓,杏眼弯起来时,最为可人,甜滋滋的能一路下沉到人心坎上,妩媚中添或有种不谙世事的烂漫情态。
  就这么一会功夫, 旁边几桌的眼神已经止不住飘过来好几回了。
  “多谢。”楚明姣嗅着才出炉的糕点香气,沉醉似的闭了下眼, 半晌,有些诧异地抬睫:“人间十月,焉有海棠?”
  “是海棠花露。”
  小二料想不该啊,这等富贵人家,最擅在各等细节处着功夫,怎么连这问题都需问,可对着那双清凌凌的眼,思索了会,仍尽可能解释得详尽:“每年海棠花开,店家便会叫人采集清晨海棠花上凝结而成的露水,用特制的玉瓶封存,再将花折下,制成花酱。待有需要时,便用这玉露与花酱拿出来,或做成糕点,或酿成清饮,用以招待贵客。”
  “心思巧妙。”楚明姣拿出一锭碎银放在桌面上,道:“有心了。”
  小二没想到还能有这等好事,拿着银子道谢,欢天喜地地做活去了。
  “你来凡间散财呢?”苏韫玉撩开珠帘,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他挑了下眉,拉开凳椅在她对面坐下,指节敲了敲桌面:“银子是你这样用的?”
  楚明姣在精巧的海棠花糕上轻咬了口,顿了顿,又朝另一边花瓣下口,最后抬眼,得出中肯结论:“凡界的东西比山海界好吃。”
  也更精致。
  “瞧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子。”苏韫玉逮着空隙就开始数落她,末了,一本正经地开口细说:“不止山海界,四十八仙门也是如此。修道之人,想的都是怎么往菜肴糕点里加入仙露灵草,各种可食用的珍惜灵物,能提升修为,疗养身体才是正途。真正专注食材本味,要满足口腹之欲的,本身就少之又少。”
  说完,他看向楚明姣的左臂,问:“伤好点没?感觉如何了?”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
  “喔。”楚明姣抿了口茶,秉着绝不让自己吃亏的原则,慢吞吞地先回了前面一句:“所以深潭选中你,除了你话多,还因为你博览群书,眼界开阔?”
  苏韫玉没顶住这波言语嘲讽,被才抿了几口的茶水呛住,胸腔震颤,连着咳了五六声才止住。
  楚明姣这才扳回一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左手,回应迟来的关心:“已经不疼了,只要不大动作,就不会有感觉。”
  “楚明姣你真的――”苏韫玉将玉扇扣在桌面上,连着摇头:“我真受不住你。”
  楚明姣话都懒得接了,只挑起眼尾,在骤然攀升的风情中给了他个自行领会的眼神,意思大概是:我需要你受?
  “新地图研究过了吗?”纤细白皙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在桌沿,她挥手荡开一个隔音结界,立刻让周围频频注目的人老实收回视线,涉及此行第一要事,她认真起来:“我们身处峪州南,若要一路北上前往长安,走水路最方便,也最快捷。”
  这两天下来,他们五个从山海界一路摸出来的外人昼出夜归,也算将凡界的习俗摸了个七八成懂。
  三界按地域而分,分为三块。
  一为山海界,处于三界正中,与外界来往靠界壁,如今向外的界壁关闭百年,被潮澜河尽握手中,成了块外头人能进,里头人不能出的“圣地”。四十八仙门建在界壁外,呈圆形分散,将整个山海界包围笼覆,是凡界众生修道拜师,启蒙深耕之地。而凡界,真正的凡界像个正圆,将这两者都围在其中。
  如此一来,三界阶层泾渭分明。
  凡界之大,辽阔无涯,他们之中并不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还有从四十八仙门学成归来,或奉命斩妖除祟的修仙者。为了防止这些人滥用仙法,伤及无辜,凡界有种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束缚。
  譬如其中一条:除非因事态紧急,且身怀官府批文,得到上头许可者,才能在凡界开空间裂隙。
  其余的,要么老老实实走官道,要么就水路。
  这种情况直到近几年才稍稍改善了些。
  朝廷和四十八仙门经过商议,听取了一部分修士的意见,在官道边另辟一条道,专给他们使用,这道上能通行贴了灵符,速度增快许多的马车。水路这块,也推出了只供修士赶路的画舸。
  不过相应的,价格也尤为高昂,令许多人望而却步。
  “峪州到长安的画舸五天一艘,离我们最近的一艘后日正午启程,我们要在那之前,赶到渡口。”
  苏韫玉也正色起来,将昨日汀白与春分跑遍了半座城所能买到的最详细地图铺在桌面上,手指点了点其中一条线,道:“我问过懂行的人,若是不起大风,路上大概需要十日。最迟,十月中能到长安。”
  “到长安之后,你是怎么安排的?”苏韫玉看向楚明姣。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灵戒中翻出纸笔,此刻蘸墨,落字,在素净的纸张上勾勾画画,画着画着,挺直的脊背像是因为理明白了什么难解决的问题而松懈下来。
  半晌,楚明姣将纸张抽出来,递给他看。
  “我们这次出来,两个目的。一,我去长安,找姜家要锁魂翎羽,再去找那位帝师,让他为楚南浔招魂。”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接着道:“二,为了以后对付深潭时形势对我们更有利,你需要追星刃来配合苏家的盾山甲。”
  这十三年里,楚明姣从未放弃过,她翻遍了五大世家的藏书阁。终于在今年年初,从苏家不知尘封了多少年的古籍中,找到了一份随意堆到地上吃灰的卷轴。
  卷轴上记载的,就是招魂术。
  凡亡者生前修为已至化月境,死去不超过三十载的,配齐三十种至珍至贵的灵草,再取来凡界姜家世代奉为传家之宝的锁魂翎羽,最后叩见皇城帝师一脉,若得当代帝师应允,可为亡者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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