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成为天极门的掌门徒弟,周沅已经很少能直面这种语调了,她梗了下,想起自家师父做的那些事,不由深吸一口气,嗫嚅道:“我知道以你的身份和修为,闯入各种秘境如履平地,但是这地方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我之前和师兄来过一次,没进去,只在渡口外勘察了下地脉……这是多年前的事,当年我们修为尚浅,有些情况不能确认,今日你进去前,我再测一次,如果真是那种情况,也好提前做个准备。”
楚明姣看着她,也不说话,两三眼后,径直转身观察起眼前情形。
天极门的探勘地脉之术,很有一套。
她时间有限,不该拒绝。
而今,她们身处狭窄的山坡,山坡很有高度,对面是渡口的入口,窄到只能容纳一叶小船进去,是典型的“一线天”,再顺着渡口望过去,则是镜面一样的海水,那水极绿,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泽,像块巨大的诱人糕点。
光是这么看,看不出半点危险的样子。
见她没有拒绝,周沅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天,她和白凛,孟长宇等人说服身边好友,再号召大家奔波于四十八仙门之内,劳累归劳累,可心中的负罪感终于能稍微减退,充实又踏实,她这一次乔装经过驿站,也是为了去千里观。
她在千里观已经碰壁过一次了。
没想到能碰到楚明姣。
她一边蹲下来,拿着司空命盘在地面上不断转动,同时咽了咽口水,对楚明姣道:“你别怪方才那大娘唐突,我听人说,那大娘的女儿是四十八仙门中的弟子,一次为求灵宝进了渡口,就再也没出来过。大娘知道这事后神智就不太清醒了,独身一人搬到这里,砌起了土院子。”
“一旦看到有人经过家门前,要往渡口去,她就出来阻止――她也不管那些浑身煞气的地痞流氓,知道他们见钱眼开劝不住,可看到你这样孑然一身的姑娘,就像是看到了女儿一样。”
楚明姣收回视线,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一样,唇畔弧度无端扩了一圈,问:“凡界生灵的善意,永远只会对着自己人吧?如果知道我来自山海界,她还会劝阻吗?”
周沅肩头一顿,而后落下来。
楚明姣的变化,太大了。
周沅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和楚明姣在姜家祖脉中初见。
当时她的第一印象,觉得这是个过分漂亮,被所有爱与善意精心呵护养育长大的姑娘,娇贵但不柔弱,能打架能抗事,和她肩并肩靠在一起小声谈论起各仙门秘辛和朝中荒诞事时,一双眼干干净净,咯咯地笑。
对凡界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拥有平等的善意。
所以即便她身上迷雾重重,但谁都想不到她的真正身份。
但现在都没了。
仔细数一数,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足够叫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沅有些难过,这种难过是因为,她能真切感受到,有一群人的生命,是在被凡界之人生生扼杀的。
他们作为得利者,享受着伤害别人而抢来的短暂安宁。
周沅没再多说什么,她在四周都转了一圈,沾了满手的泥,最后面色凝重地抬眼,说:“当年我们的猜测是准确的,这渡口的水只占了其中一小截,再往前是山地和沼泽,水里的情况我探测不到,可最尽头有一大片――”
她缓慢吐字:“情瘴。”
这也是她为什么执意要追过来的原因。
楚明姣眼瞳微微收缩,像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词,她拿出苏韫玉给的路线图,展开,手指落在标记的那处,言简意赅:“在哪?是在这里,还是这里?”
周沅毫不迟疑地指向追星刃所在的位置,她定定神,问:“你是要找什么?暮光梭,春芽,还是追星刃?它们都在无边渡口里,但追星刃只有半截,剩下半截在北边山涧里。”
跟苏韫玉说的完全合上了。
“你怎么知道它在里面,又怎么知道它碎成两截了。”
“这事在荒州人尽皆知,追星刃是千里观的观主与奎山门门主争执打斗时碎裂的,一半当时就掉进了渡口中,观主信奉缘法,追星刃碎了也就不找了,反手将剩下那截丢进了北边山涧,当做一个镇压的吉祥物。”
“这些年,死在渡口和山涧里的人,有一大半都是为了追星刃来的。”周沅看向楚明姣,担忧地道:“这里面滔天的凶险,我知道你都不畏惧,但情瘴不比其他,这东西防不胜防,而且极其少见,至今为止都没有很好的防护手段。”
楚明姣沉默了。
情瘴,顾名思义,引人动情的瘴气。
它无色无味,只长在至阴至暗,灵气充沛的地方,通常中了情瘴的人,只在身体出现难以压制的变化后才会察觉到不对劲,继而补救。
可这补救方法也只有两种,一种是与人交、欢,对方修为越高,瘴气解得越快,另一种则是在瘴气入体后用千年寒石堆积成床,将人放上去,日日用清灵散擦拭身体,沉心静修十五日方可出关。
想一想,有胆子闯入这种地方的,修为能差到哪里去,立时三刻要找个比自己修为高做这种事,哪有那么简单。
后一种说起来容易,但光是千年寒石和清灵散,那都是多稀有罕见的东西了,能拿出那种东西的,干嘛想不开进渡口找宝贝?
周沅四周看了看,低声道:“我看神主……好像没有到凡界来。”
楚明姣摁了下胀痛的额心,千年寒石和清灵散她身上也没有,这两样东西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又极其贵重,都锁在楚家。
最关键的是,她根本没法闭关十五天。
迟疑了一会,她挑开玉简,联系上了苏韫玉,那边响了很久才接起来,才透出来的不是说话声,而是激烈交手的风声和喘息声,她心头一跳,问:“你那边怎么样?事情有眉目了吗?”
苏韫玉的声音贴着玉简传过来,声线灼热:“差不多能拿到了。”
等到确认的消息,楚明姣定了定,说:“行,你先忙,我这里也要开始了。”
说完,她切断了玉简。
确定了苏韫玉那边有追星刃,剩下来,只要她这边拿到就算成功了,就算事后要解情瘴,来回加起来也不过两天,比预想中已经好上太多了。
有什么可扭捏的。
楚明姣默不作声将自己头发扎成高马尾,露出饱满白皙的额头,碎发贴在耳鬓,不刻意冷着张脸时,透着种甜蜜的飒爽。
做完这些,她将一块令牌丢给周沅,又将自己的联络玉简交给她,道:“拿着这个,和灵力列表第一个联系,说我闯了情瘴,他知道该怎么做。”
“这事之后,山海界若能赢,我可以答应你,从囚徒中保下一个。”
周沅捧着那块联络玉简,和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她听了楚明姣后面那句话,才觉得如释重负,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另一种刻在心底的敬畏和忐忑就浮上心间,她战战兢兢地想,灵力列表第一个,是神主吧。
――总不可能是别的男人。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见楚明姣已经踩着渡口那支摇摇晃晃的小木船,竹篙一撑,毅然决然地飘了进去。
==
楚明姣进渡口后,一直在水面上横行,走了没一段路,水底突然掀起惊天波澜,她面不改色扯开一件防护灵宝,而后双手蓄力,准备正面应敌。
额心处的蝶纹在此时悄然发烫,她有些诧异,伸手摸了摸,发现它好像在掌心种以轻微的幅度扇动着翅翼。
这时候,跃出水面的庞然巨物也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一头长着翅膀的银色飞鱼,腾空而起时像一道流光,速度快到常人只能捕捉到一道残影,楚明姣能看清是因为它凶猛的攻势就在圣蝶振翅的那一刻凝滞了。
在半空中生生甩尾,狼狈地落回到水里,回去之后立马嗖的一声游远了,像是嗅见了某种叫人心悸的存在,夹着尾巴逃生成为了唯一的出路。
不止是这条银鱼,接下来一路皆是如此。
楚明姣起先还警惕着,连着五六起同样的事件之后,心中慢慢有了猜测。
结合圣蝶之前发力的诸多场景来看,不难发现,它面对这些灵物灵器时会格外敏感,强大的威慑性也往往体现在这方面,对人就还好,几乎不主动出面。
不愧是神灵锻造出来的顶级灵物,果真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独特之处。
神灵。
从前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楚明姣愣是被这个字眼生生扎了下。
撑着船游了一个多时辰,深不见底的湖面到了尽头,她拍拍手,一步跃上了岸。
那是片浓密的树林,巨树遮天,树冠撑开,几乎占据了所有视线,外面再璀璨的烈日骄阳,里面也透不进半点光。
楚明姣如雨燕一样在林间穿梭,一路奔向林间尽头。
快到地方时,她留了心眼,即便知道很有可能都是白用功,还是在自己的脸上罩住了白纱,捂住口鼻,又加了两件防护灵器,才继续深入。
一路上,因为圣蝶发力,她畅通无阻,几乎没遇上什么阻碍,顺利得叫人觉得恍若在梦中。
楚明姣最终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追星刃,那时她才穿过一片长达数十里的沼泽,在山洞里靠了一会,将半截发着光的追星刃碎片抓到了手里。
这趟的目的是达成了。
但她自己的情况不算太好。
喉咙涩涩地堵住了,呼吸缓慢灼热起来,是那种用山涧间沁凉的泉水也压不下去的微妙热意,楚明姣眉眼微燥,掀开手里的瓶盖,让自己吃下几颗清心丹。
算了算时间,刚好能撑到她出去。
==
另一边,周沅怀着万分忐忑无措的心情,打开了楚明姣的联络玉简,翻到最上面那道灵印,以为点上去必然就会接触到汹涌冷肃的神力,可并不是,那只是一道灵力。
周沅咽了咽唾沫,好像自己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颗心都在乱颤。
不会是苏韫玉吧?
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啊?
她今日这道灵力输进去,别没保住师父,还要赔上整个天极门啊,真要是这样,那也未免太惨烈了。
好在那边很快传来了声音,不是苏韫玉,那种天生带着的散漫语调,反而很像宣平侯世子:“怎么了楚明姣,我快到渡口了,这边的事都办妥了……”
可和他对话的人不是楚明姣,而是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壮着胆子一鼓作气朝他脑袋上炸下一颗惊天巨雷:“神后进渡口了,她让我联系你,说自己闯了情瘴,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宋玢被这个消息砸得晕头转向,一时失声,好半晌才抵着喉咙气得发笑:“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
“三个时辰前,她现在还没出来。”
宋玢加快了赶路的速度:“我马上到。”
还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他特么的,还能怎么做!
他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听到这个消息,江承函会不会气得杀人!
宋玢慌里慌张地赶到了渡口,与一身中年装扮的周沅面面相觑,两人都很紧张,连寒暄都省了,默默无语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苏韫玉都赶到了,楚明姣还是没有出来。
苏韫玉脸色沉得能滴水,他赶来的时候衣裳上处处都沾着血迹,甚至来不及处理,就迈步要进渡口,被宋玢拦住了:“你做什么?你现在进去能顶什么用?楚明姣身上的保命手段难道不比你多?”
“你老老实实处理下伤口吧,后面怎么办,等她出来再说。”
苏韫玉憋着一股郁气,他默不作声将衣裳换了,觉得时间好像漫长粘稠得没了边,迟迟胶着在一起不转动。
最多再等半个时辰。
若是楚明姣还不出来,他就进渡口。
什么“应该”“大概”“约莫没事”,通通都是口头安慰,见到她人,才是真的没事。
在这期间,宋玢终于扛不住,他认命地拿出祭司殿直通神主殿的符咒,碾碎了,手一扬,看它在眼前漫成一团火,捏着眉心在心里组织措辞。
苏韫玉阴恻恻地看着这一幕,眉头皱得无法舒展。
他几乎开口就要问,你要联系谁,江承函吗?
可转念一想,这种时候,能被联系的,能光明正大近她身的,还能是谁。
咒符燃烧,那边传出了汀墨的声音:“大祭司,您有何要事……”
宋玢千年不变的懒散声线绷得只剩根弦:“神主呢?将咒符给他。”
这风雨欲来的语调,汀墨掂量了下,当即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叩开了大殿门。
殿内,神主正召见各世家家主,殿内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汀墨将这团正在燃烧的符咒捧着,送到案桌前,低声道:“殿下,是祭司殿。”
江承函扫过手中的奏本,视线并未转移,只是极其冷淡地抬了抬手,丢出个隔音罩,示意自己听到了。
“江承函。”宋玢认命地开口:“你现在没在镇压深潭吧……楚明姣闯了情瘴。”
江承函倏地抬眼,狭长的眼尾朝上微掀,露出个凌冽的弧度,他将手中奏本无声无息摁在桌面上,人已经携带着满身霜气起身,声线里的清隽被剥离干净,只剩下雪一样的冷色:“在什么地方。”
第62章
符咒燃完, 宋玢松开手,才要说自己鼻尖都冒汗了,就听渡口那边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他和苏韫玉几乎同时抬眼看过去, 见楚明姣从小船上跳了下来。
脚步踉跄了下。
周沅下意识要上去扶她, 发现被人抢了先, 苏韫玉走到跟前, 眯着眼见她从上到下看了看,低声问:“怎么样,真闯了情瘴?”
楚明姣这次闯进渡口,没受什么伤, 若非说有什么异常,就是她两腮透出了点不正常的红, 像春季花枝半熟不熟的嫣嫣色泽,但万幸眼神是清明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定义下早了。
楚明姣给自己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 反应明显有些迟钝,眼珠子在苏韫玉与宋玢之间转了转, 定定地看着后者,宋玢稍微凑近了点,半蹲下来,哀嚎:“我真的怕了你了,祖宗,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好歹提前说一说。”
顿了顿,才又道:“已经通知你夫君了。”
楚明姣慢慢收回视线, 盯着脚下,半晌, 微卷着舌,认认真真地开口:“我没见到情瘴,但估计是闯了,才吃了清心丹,暂时、能压得住。”
实际上,已经不太能压得住了。
苏韫玉上前,掰开她的掌心,那上面明明白白摆着几个清晰可见,侵入肉里的指甲印,她像是被灼到了一样蜷起手指,用含着水汽的眼睛去看他。
身后,空间在某一刻蓦的撕裂,搅碎,神灵的气息如骤起的大雾,飞快弥散过来。
居然,到得这么快。
苏韫玉眼底藏着阴翳,他不顾宋玢警告的眼神,抬起楚明姣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慎重:“听着,楚二,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带你走,回楚家或苏家都行,千年寒石与清灵散,我都给你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