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一直这么去做的。
他辛辛苦苦练武,日日夜夜读书,认认真真的探究这个世道的可解之处,期待着自己有一日成为盖世大英雄,解救苍生。
谁知道十几年之后,他会是如此。
他绝不相信自己本性如此。所以他开始给自己找缘由:在这十几年间,他到底是如何一点一点,变成那样的人?
当日,他就起了高烧。王德贵吓得要死,整个人跪在地上大叫,“快,快,马上去请太医。”
安王府里就有太医。这是皇帝特意给的。
太医姓李,摸了脉象之后就道:“是着凉发热了。”
王德贵一边叫人进宫去跟皇帝报信,一边哭起来:“昨日里下了雨,天凉了一些,怕是王爷开了窗户看雨,沾染了寒气,便就如此冷着了。”
他昨日正好轮值,雨天又睡得沉,根本没有察觉此事。于是出来就将一众小太监发配了,“王爷开窗了你们一个也没有听见吗!”
他一点情分也没有留,全将人弄到了庄子上,而后熬药伺候人,不让其他人插手。
皇帝还没来,王德贵跪在地上拜了又拜,就希望王爷无事,谁知道王爷开始说起了梦呓。
王德贵趴着去听,又听不清,干脆又哭起来。
齐观南却在做梦。
梦里是一片山火。
他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山火还在烧,熊熊烈火燃起来,烧红了半边天。
一个年岁跟他差不多大的将军跪在地上,痛哭道:“殿下,来晚了,咱们来晚了,都烧死了,烧死了啊!”
齐观南醒来到时候,心里更不好受了。
他坐在床上,听着已然带着怀瑾出宫的皇兄唠叨。从这般大了还不老实开窗听雨声到你这般的身子骨竟然还会因为吹了风和晒了雨想来是还需要锻炼。
他家皇兄不断说,不断说,说了半天,茶水都喝了三四杯,这才停嘴。但皇兄刚停下来,小太子就开始哭了,嗷嗷的叫唤,好像他死了一般。
而后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王德贵小声道:“是折二姑娘来了。”
他今日太过于惶恐,竟然忘记了下半响折二姑娘要来种花和读书的。
他拍了拍脑袋,惶恐道:“奴才有罪,忘记去折将军府里报信了。”
齐观南并没有怪罪他。他抬起头,一心一意看见的是王德贵身后的小姑娘。
她捧着菖蒲,背后牵着栀子,正在担忧的看着他。
看见他躺在床上,气色不好,身子虚弱,竟然一瞬间就委屈的哭了起来。
她丢开栀子,抱着菖蒲就咚咚咚跑了过来,同时撞开了哭唧唧想要拉着她一块哭的小太子,无视了在一边口干舌燥喝茶的皇帝陛下。
她扑在他的床边,红着眼睛看他,“殿下,王公公说你得了风寒――”
得了风寒,多可怕啊。
她就是得风寒去世的。
她委屈的道:“你怎么能得风寒呢?”
可不要像她啊。
她呜呜呜的抹眼泪,小手擦在眼睛上,一下又一下,“殿下,你这么好,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齐观南听了这话,突然之间就散了那股郁气。
他弯下腰,伸出手一捞,就把她连人带猫捞到了床上坐着,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轻声问:“阿萝,我是个好人吗?”
折玉抱着猫崽子点头如捣蒜,她伸出三根手指头朝天发誓,“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阿萝不骗人的。”
齐观南就笑了起来,他伸出手,碰了碰她发誓的手,“那我就放心了。”
第22章 第 22 章(捉虫)
小太子被皇帝带回了宫。齐观南告诉阿萝,“陛下出宫自有约束,能出来半日已经很好了。”
折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自觉聪慧的小声道:“殿下,还是做王爷好。”
齐观南就笑起来,觉得阿萝真是赤子之心。但他确实是这般想的,他没有夺帝之心,皇位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真觉得不如做个王爷。
可惜了,天下至少有一半的人不是这般想,尤其是皇太后,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他将来一定会谋反。
皇太后逼他发誓不成婚不生子,便是要他断子绝孙,这般才好辅佐皇兄和怀瑾。
但辅佐皇兄和怀瑾是他自己愿意的。也用不着他们逼。只要皇兄和怀瑾信他,他就敢一路往前走。
齐观南就斜了斜身子,伸出手摸摸阿萝怀里的菖蒲,笑着道:“是,连阿萝都知晓的道理,他们竟然都看不穿。天下人都是蠢货,都不如阿萝聪明。”
刚刚还沾沾自喜的折玉:“……”
啊――总觉得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但又没有证据。她只能嚼吧嚼吧糕点,咽下去,喝口水道:“殿下,我其实也没有那般聪慧的。”
齐观南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这段日子的郁郁之气荡然无存,将阿萝捞到了自己的身边坐着。
他如今很喜欢跟阿萝说话。
两人坐在榻上,一个身姿颀长,背后靠着靠枕,一个短腿短手,怀里抱着小猫。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小案桌,桌子上摆着王德贵刚刚送来的各种瓜果点心,折玉正一个个捏起来品尝。
齐观南手里也被她塞了一块。他捏起叫不出名字的糕点吃了一口,而后道:“阿萝,你这般日日来回两府之间很是辛苦,我叫人收拾出王府的屋子,你往后赶不回去就睡一两晚,应当也没什么吧?”
折玉就还是很为难。要是往常,她是要拒绝的。但殿下都病了。
她以往病的时候,殿下总是待在她的身边,很少外出。她与殿下那些年里,算不上相依为命,但也算是相互依偎,如此情分,一点点想起来,竟然在此时此刻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道:“那,那我就这两日住下吧。”
“殿下,你放心,等你病好了我再走。”
她看得出殿下是想她留下来陪着解闷的。
齐观南又忍不住笑起来。他觉得阿萝很是可爱。揉揉她的头,“等你长大了,我一定给你找个心思单纯的夫君,不然你这般叫人卖了还要帮着他数银子呢。”
他确实是想她陪着解闷的。虽然说两人之间差了十岁,阿萝还是个孩子,但因两人有相同的际遇,他总觉阿萝极为亲近。
他有些话不敢跟外人说,也不敢想得太明白,但阿萝总能让他舒出郁郁之气。她的眼神太清澈了,他总是能在这股清澈中宁静下来。
晚间吃了膳食,派去折府的丫鬟婆子也回来了,她们带来了阿萝的衣裳和日常用的枕头被子,竟然有整整两个箱笼。
齐观南牵着她的手去看屋子,问她想要怎么布置。
“你往后来的时候,总不能还带这么多东西吧?我便给你置办一些吧。”
折玉:“置办一套就够了,我也不常住。”
她都有自己的家了,何必还要住在殿下的家里呢?
齐观南也不强求,他又带着她去院子里面消食踱步。一大一小在前面走,菖蒲和栀子在后面跟着,倒是不打架,也不叫唤,是两只安静的猫狗。
安王府里也有一棵石榴树。这是皇兄特意给他挪种的。说起来,皇宫里石榴树也多。
石榴是多子多福的寓意,皇太后喜欢,皇兄也喜欢。皇兄喜欢的东西,总是要给他一份的。
皇兄还希望他生十个八个孩子出来,到时候一块去皇宫里读书。
但皇兄应当是要失望了。他这辈子确实不打算成亲,也不打算生孩子。
若是将来怀瑾孝顺,便为他收一收尸骨就好。
齐观南走到树下的时候,还想起了昨晚那个梦。
梦里,阿萝摘了石榴要跟他去一个地方,但他跟萧元礼去点美人灯了,也没个后续。
所以后来他去见阿萝了吗?
他们是要去哪里?
他站在石榴树下,小声问阿萝,“什么样子的石榴最好呢?”
折玉毫不犹豫,“要最大的。”
她也仰起头,眯起眼睛,但夜色已经来临,便什么也看不见,她就只好扯扯殿下的袖子,“我能看看这树上的叶子吗?”
石榴好不好,石榴树很重要!
她一本正经的道:“树叶子就是一棵树的命,石榴甜不甜,还没结果的时候,便可以从它的叶子命上看出来了。”
齐观南不太懂这个,反问了一句:“是吗?叶子竟然是它的命?”
自然是的。折玉就让后头跟着的春草拿了灯笼来,繁华的六角宫灯先照上树根,根部琼琼,想来树也是壮实的。
她头将灯往上举,灯光笼在树干上,树叶子明明晦晦,影影绰绰,看的不尽不实。
齐观南先跟着低头看树根,再跟着抬头看树叶,见她小人脸上有了大人一般的忧愁:想要快点长高,便忍不住笑起来,心情大好,弯腰伸手将人托举到了肩膀上坐着。
他说,“阿萝,凑近了去看看。”
折玉有些不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呢?她还从未想过能坐到殿下的肩膀上来。
但坐都坐了,还是赶紧做点实事出来吧。她赶紧提着灯笼往树上照,天压压而下只有月悬,六角宫灯便犹如第二个月亮一般,将树叶子照得分明。
她看得不住点头:“是好树,将来九月里结了石榴,殿下匀我一箩筐吧。”
九月结石榴……
他顺着话问,“九月什么时候摘呢?”
折玉可没他那么多心思,随意道:“熟了就行吧。”
她想了想,道:“但是九月九那日吃最好了。”
上辈子,殿下在九月九重阳节那日,总会带着她去摘石榴给他的皇兄陛下。
每年墓碑之前,总有一个最大的石榴王。
只是她死前的那一年,殿下缺席了。两人本是摘好了石榴的,她还摘了最大的那个,但萧公公中途叫了殿下走,说是有人送礼来。
她就一直等啊等,但殿下一天都没回来。她只好替殿下将石榴放在了墓碑前,替殿下为他的皇兄陛下倒了一杯酒。
第二年,她死在春日里,便没法子陪着他去祭奠了。
也不知道后来替殿下折石榴的人会是谁。
作者有话说:
我要哭死了!今天先短一点。
本来是过两天V的,结果今天停电了,天气又太热,我就摆烂睡觉去了,忘记了是周三截榜。我榜单差七百字,现在要进黑名单了,V不了。
宝宝们不断更,每天还是更新三千字,大概等下周出黑名单才会V了,到时候应该十万字V。
啊,我要骂死自己了。晚安晚安,我先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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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验草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折玉晚间就留在了安王府里。齐观南将人留下陪自己的,自然想要照顾仔细。王德贵拎来热水,他亲自拧了手帕给阿萝净脸,擦手。
只他到底是天潢贵胄,这种伺候人的事情做得不太仔细,春草就见自家主子一会儿被擦得抿唇受痛,一会儿早早预见一般闭上眼睛免得被手帕擦到眼睛。
春草就赶紧去看王德贵,却见这个老狐狸笑吟吟看着,一脸“我家王爷真是宠你家主子”的模样,她就不敢说话了。
确实,在安王爷眼里,估摸着他是宠爱主子的――谁会承认自己笨手笨脚呢?
她便深吸一口气等着,终于等到安王爷忙活完净脸净手了,赶紧上前一步道:“王爷,奴婢已经拎了洗脚水来。”
洗脚这种事情可不能让王爷动手。齐观南便坐到一边去笑着问阿萝,“可还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折玉摇摇头,“不吃了。”
她今天晚上吃得可多。
春草端来洗脚木盆放在一边,折玉脱了鞋袜一边泡脚一边问齐观南,“殿下,你不泡脚吗?”
齐观南本也无事,闻言坐下来:“那就泡泡。”
王德贵早准备好了,洗脚盆和热水全部伺候着,为他家从不泡脚的主子脱去鞋袜,问了一句:“王爷,可要撒些花?”
齐观南:“……撒花?”
王德贵笑吟吟的,“是,阿萝姑娘待会再加热水的时候会撒些花瓣进去。”
齐观南不算活得糙,却也算不得精致,他笑着问:“阿萝会撒花瓣进水里?”
折玉理所应当的点点头,“会啊。这两日买了好多花,花多,掉落的花瓣就也多,那么多花瓣丢掉可惜了,便要用做别处。”
比如泡澡泡脚洗脸洗头,把自己洗得香喷喷。比如做指甲,染布料,做书笺,做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她上辈子用花瓣给殿下做了不少东西呢。
时人最好雅致,齐观南之前不在意,但也愿意尝尝新鲜,便颔首,“我也试试。”
王德贵马上就捧来了花瓣,生怕王爷后悔。他家王爷每日里要做的事情很固定――早间起床看书习武,然后去朝堂做事,晚间回来温书看折子,日日如此,从来不曾改变。
他也不喜欢改变。比如说,家里的宅子住了这么久,却依旧空落落的,庭院里一点增添也没有。他的小书房里只寥寥一把椅子,一张案桌,一架博古架和无数的书,便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以前王德贵总觉得他是不愿意改变的,便也不敢动王府里面的一草一木,谁知这段日子瞧过来,他家王爷兴致来了,也是愿意让人来改府里的草木,愿意尝试一些新的东西,连给小姑娘擦脸和用花瓣泡脚都愿意了。
可见王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然悄然改变了许多。
齐观南倒是不知道王德贵在想什么,他只觉得家里多了个小姑娘也不错,有趣得紧。
等泡完脚,他看看时辰,便从案桌上拿起一卷古籍看。
折玉穿好鞋子走过去,好奇的问,“殿下,这是什么书?”
齐观南笑了笑,“圣贤之书。”
折玉空耳一瞬:“神仙之书啊――那还是殿下看吧。”
她一本正经的道:“殿下跟神仙一样,应该看得懂吧?”
齐观南就忍不住闷笑起来。王德贵没忍住,也笑得肩膀抖,唯有春草有些骄傲:她家的主子很懂拍马屁嘛。
折玉这才发觉自己听错了,不过还是认真道:“殿下也是圣贤。”
他守了蜀州十几年呢。
被夸赞实在是件美妙的事,尤其是被阿萝如此夸赞。齐观南笑得欢快,少年的眉头展开,就有了精神。他将书卷展开,笑着看向阿萝。
阿萝本就站在他的身边,见他这个模样顿时就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只见殿下指着书卷上的一个字问:“阿萝,还识得这是什么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