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虽淡淡,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威压,让肖彬头顶压力更大了。
自凌姑娘走了以后,他对陛下的性子,是越来越琢磨不透?
甚至和陛下独处,比之从前陛下还是六皇子时,更叫他无所适从?胆颤心惊。
生怕自个失言,或一个举动惹得陛下不快,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伴君如伴虎吧?
肖彬如此想,正心里七上八下,忽听到一声:“去无妄殿。”
嗓音低哑难耐,似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
肖彬闻言,就连心也为之一紧,砰砰狂跳起来。
无妄殿,不过是一处幽深的地下宫殿。
人走进这里,便感到背脊发凉,手心也不自觉攥紧。
哪怕肖彬胆子再大,在这幽暗的环境下,嗅到扑鼻的尸臭味,都禁不住想要作呕,恨不得拔腿就跑。
可眼看帝王脸上神色依旧,浑然就像没事人一样,他也只能强压下胃里的翻涌,苦着一张脸,亦步亦趋跟上去。
上好的紫檀木棺材外周,燃着一圈白烛,蜡油凝着厚厚一层,将这诡异之地,更添了些阴森森的气氛。
还未走近棺木前,一个方士打扮的人,眼底顶着淤黑的眼圈。
似有些慌乱无措,正从棺木那头快步过来。
朝谢玧打了个稽首:“陛…陛下,贫道不知陛下到来,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谢玧看也不看那方士一眼,只是冷声问:“可有找到她生魂?”
这话落,也不知是肖彬心里作用?还是这世上真有拘魂的法术?
眼前的烛火似被风一吹,连带着那难掩的尸臭味,变得格外浓烈,愈发显得四下诡魅。
这人都死透了不说,还成了这副鬼样子,陛下竟鬼迷心窍,执迷不悟找了个道士拘魂?
被这么一吓,肖彬额上冷汗直冒,就连背后的衣裳也汗湿了。
以至于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女尸,她明明安静躺在里头,可他心口却砰砰乱跳,生怕下一刻,里头的女尸要诈尸,从里头跳出来。
方士留着八字胡,整个人瘦干得像是被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明明是仙风道骨之人,可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的神情,配着他那身玄黄道袍,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支吾了声,不等方士作声,年轻的帝王似叹了口气。
“十五个了。”只听他一字一句:“朕已按道长说的,十五个生魂献祭,便可事成了。”
“怎么?道长有难处?”语气虽淡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方士对上年轻帝王冷白的脸,骇得大气也不敢出,眼底的乌青让他眸眼,不加掩饰的惊恐,都暴露在了谢玧眼里。
不过一个江湖术士的话,若不是为了见楚楚,他也不会容忍到今日。
谢玧禁不住皱眉,眸里的杀意再次复起,可他刚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便听到方士道了句。
“陛下!贫道立马开坛做法,还请陛下…陛下稍安勿躁,今日正好十五个,应该是可成了。”
说罢这话,方士退后一步,脚步健走如飞,往棺木那头步去。
不多时,眼前火光炸现,只听一声“急急如律令。”
吞吐的火苗像是飞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肖彬眼睛死死盯着那头,心也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
谢玧幽幽望着乍现的火光,好似出神了一样,那瞬间,他眼里的迷离,隐隐夹杂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很快握紧的五指,慢慢松开,就连紧绷的下颌骨,也为之一松。
看看罢,再看看,他心道。
如此一想,他整个人安静下来,就如一塑雕像。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正是踏青赏花的好时节,小芸挎着篮子,一蹦一跳走在山间,对身后慢吞吞的凌楚楚囔道:“阿满,快些,再晚了天都黑了,可就没什么好瞧的了。”
前路并不崎岖,甚至可以说还算平坦,可不知为什么?凌楚楚才爬了一小半,便累得气喘吁吁,就连腰也直不起来了。
今日是她亲口答应小芸,要到山里挖野菜,眼看小芸兴致那样高,即便她体力不支,还是强忍着硬撑。
又勉强走了一段路,她起初还能安慰自己,是身体素质差,吃不消导致的,可直到后来她心口猛地抽痛,就连脑袋也嗡嗡作响,甚至她听到有人在唤,回来,快回来。
那一声声回来,快回来,就像梵音咒语,吵得她脑仁生疼。
俨然像有人拿了一把锤子,猛地敲在她太阳穴上,疼得她冷汗直冒,那一瞬竟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子摇晃了两下,往后栽倒下去。
还好小芸眼疾手快,大叫了声:“阿满。”
伸手拉了她一把,才没让她整个人,滚落到山下去。
饶是如此,她依旧浑身脱力,像是大病了一场。
小芸被她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扶着她身子,往一旁草堆里坐下。
“阿满,你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她边问边伸出手,往凌楚楚额头摸去,还道是发热导致的。
被山间的风一吹,有淡淡的青草香,钻入到了她鼻息里,凌楚楚也不知是她幻听?还是出于什么原因?
缓过神以后,耳边那声“回来,快回来。”也戛然而止。
小芸摸过她额头,只感到一阵冰凉,除了额头,鼻尖浮出细密的汗,倒也没看出什么?
“阿满,你可好些了?别吓我啊?”
随着耳边那古怪的声音消失,凌楚楚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仿若方才那一瞬古怪,都不过是她太过疲劳,莫名生出的错觉。
对上小芸眼里的担忧,她慢半拍反应过来,这才摇了摇头,道了声:“没…没事,兴许是累了,歇歇就好了。”
她嘴里如此说,可想到方才的古怪,仍旧心有余悸。
脑海里画面一闪,那夜里光怪陆离的梦境,也不合时宜再次重现,让她心口也砰砰乱跳起来。
***
无妄殿里,方士挥舞桃木剑,提着一口气,脸色涨得通红,就在眼前火光变小,灵符如彩蝶翻飞。
他忽然哇的一声,弯下腰身,从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随着白光消散,方士脸上面如死灰。
来不及擦拭嘴角的血迹,他吓得手脚发软,赶忙噗噗跪到地上,爬到年轻帝王脚边。
颤声道:“陛…陛下,贫道方才…”
谢玧见灵符坠落在地,早已是四分五裂,不等方士说完,他眸里的迷离很快褪去,随即被浓浓的戾气取代。
下一刻,他大袖一挥,朝肖彬喝道:“还不带下去!”
那意思是什么?不言而喻。
方士心知大事不妙,料想自个大祸临头,性命不保。
不等肖彬动手,发出杀猪般的哀嚎:“陛下…饶命啊!珍…珠村。”
“贫道用天眼看过,那姑娘她…”方士颤声说:“那姑娘未死,拘生魂的法术,只能用于死人身上,并非贫道学艺不精,还请陛下…”
“望陛下开恩呐…”
“珍珠村?”
听到年轻帝王反问,虽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方士却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也顾不得许多,点头如捣蒜。
“是…是珍珠村。”
说罢,不敢看帝王的眼睛,就连牙齿也打着颤。
当年仙师将他领进道门,全怪他平日里懒怠,没有将师门的本领学到手,不过也就混学点皮毛功夫,不然今日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田地?
就在心里暗暗叫苦,便听到当头传来一声哦,似不带一丝情绪,从喉咙里发出。
而后听到帝王低笑了声,用手往棺木里头一指:“如此说来,那这躺着的又算什么?”
声音极为平静,可听在人耳朵里,莫名觉得冷寒。
肖彬也知晓,凌姑娘的死,对陛下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可这牛鼻子一会一个说法,莫说陛下不信他?便是肖彬见了他那怂样,也不信这番鬼话了?
“陛…陛下。”方士哆嗦着开口:“贫道胆敢用性命担保,一定错不了。”
他记得仙师曾说过,拘魂夺魄这事本就有违天理,不应是他们这样的方外之人,能插手的事。
可他正儿八经的修道,却是没放在心里去,反倒将这话记在了脑子里。
拘生魂也的确是这么说的,只能在死人身上用禁术,可方才他明明感应到那姑娘的魂魄,可就在催动灵符时,却遇到了阻碍,若不是这姑娘尚在人间,这个解释完全说不过去?
如今箭在弦上,对上帝王眸里的杀意,横竖都是个死,他唯有死马当做活马医,至于珍珠村,虽非他胡编乱造,可那片山头郁郁葱葱,也八九不离十了。
如此一想,方士眼里满是笃定。
对上帝王眼里的浓黑,他又大着胆子续道:“陛下您为了找到这位姑娘生魂,无非也是放不下这位姑娘,对她用情之深。”
“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像陛下您这样的痴情人,这世上还真真找不出第二个?”
他边说边看帝王眼里的神色,又小心翼翼试探着说。
“总之陛下信得过贫道,贫道这回幸不辱命,还望陛下您开恩,再给贫道一个机会?”
谢玧只是冷眼看着他,像是置若罔闻,他冰冷的眸子如霜雪,冷冷扫在方士脸上,激得他又是浑身一哆嗦。
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差点骇到再次崩溃。
“道长如此神通广大。”谢玧道:“那么道长猜猜看?朕接下来又会做甚?”
“若道长能猜得出,朕自是不会吝啬,愿给道长这个机会,如何?可猜得到?”
对于楚楚的死,谢玧从未接受过,哪怕是将那腐坏的尸身从坟地里挖出来,他仍旧相信,终有一日,他们定能再次相遇。
只因楚楚在他眼里,正如他所言,是人?亦或是鬼?他都不会在意。
所以他只愿相信,她不过是一时贪玩,跑出去玩了。
找到她生魂,将她再次拘回来便是,只是到了那日,楚楚再想从他身边溜走,他也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了。
当然他也不会放任旁人,利用这点操控他,将他玩弄鼓掌之中?
所以对于这个江湖术士的话,他又哪会真的相信?
“陛…陛下,这…”方士一时犯难了,面对这样刁钻的问题,他又不是帝王肚子里的蛔虫,又如何猜得到。
便是猜到了,他想若帝王不承认,又该怎么说?
“怎么?猜不到?”谢玧语气冷下去,眸里的不耐之色,哪里还掩得住?
肖彬在一旁瞧着,也不禁背脊发凉。
“陛…陛下,贫道猜想…猜想您在想这位姑娘…”
方士骇得魂飞魄散,嘴里忙不迭道:“…所以贫道猜想,猜想这位姑娘能得陛下如此厚爱,一定有她过人之处。”
“她生得美,性子也好,待陛下一定是温柔如水,所以陛下才会如此念念不忘…”
呵,他的楚楚性子可不好,甚至一点也不温柔。
谢玧心里的杀意,在方士一口气说完这番话时,竟连下颌的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忽而抿了抿唇,破天荒的,就连一旁的肖彬瞧了,也心下大震。
只因他看到,陛下他…陛下他竟笑了。
第62章 故人重现
珍珠村四面环山,较为偏僻。
可自从经历上次在山上的怪事以后,凌楚楚总觉得心神不宁,她已经决定不再等下去,想尽快和小芸告别,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大概小芸也看出来了,也知晓这一日终要来到,可到底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又相处了快两个月。
她嘴里不说,可凌楚楚也感觉到了,小芸不舍得她。
“阿满,有家人真好。”
“我突然好想阿娘啊。”看到她眼里的落寂,凌楚楚忽有些于心不忍。
她并非没心没肺,一个小姑娘没有亲人,孤零零在这世上的滋味,她再清楚不过了。
毕竟她前世里,也曾渴望能像大多人一样,有亲人在身边,哪怕是平平淡淡,这样温馨简单的亲情,她觉得才是人生吧。
只不过她穿过来之初,看到小疯子被欺辱,不免一叶障目,心里的天平偏了。
却忽略了身边的亲人,多次为了小疯子,那样和哥哥置气。
如今想来还真是不值得,也不知哥哥?还有父王他,究竟怎样了?
想到这些,她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就在心里又悔又恨时,却听小芸忽然问:“阿满,你家里除了阿爹,还有谁?”
“还有一个哥哥。”凌楚楚不假思索道:“他很好,很疼我,只不过…”
她垂下眼皮子,叹了声:“只不过从前是我生在福中不知福,经常惹哥哥生气,往后我不会了。”
小芸有些诧异:“怎会呢?阿满你性子那样好。”
凌楚楚不由苦笑,可这些内里的盘枝错节,她哪好意思和小芸挑明。
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罢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们也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