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滟被禁锢宫中已是笼中鸟,不足为惧。但曲潋还在宫外,程晋又不能无故将妻子禁足府内,不许她与外界接触,当时他们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让曲潋母子身死,一了百了,还能给心爱之人腾位子。
恰逢遇上铁矿崩塌,曲家夫妇身殒,简直是天赐良机,程晋怎么能不心动,立即布局。
“出京赶路十余日,在雍州藤子沟山匪出现围住马车的时候,我以为你父亲会保护我,他是文韬武略的景明候,可惜他扬长而去,竟跳出马车要为那些畜生望风。”
明艳动人的曲家二小姐被人踩进了泥潭,生不如死,那些无尽的苦楚还不如一刀给她一个了结。
明明说着最为痛苦不堪的事,但静慈师太的面上却依然一副平和淡薄。
曾经她也捶胸懊悔,无不痛恨年少的自己为什么要去京都探望亲姐,为什么要不顾爹娘反对嫁给程晋那个欺世盗名之徒。但如今,那些俗尘旧时已于她无关。
如果不是瑾白找来,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思及这些旧事。
程行彧手背青筋暴起,听得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里面还会有这么一遭,但是能给亲子下毒的人,又怎么会是良善之辈,程晋和乾堎帝是名副其实的伪君子,装的太深沉,太完美,骗了那么多的人,害了那么多人。
胸口沉痛,仿佛有块巨石碾得他无力喘息。
是啊,他身上流着那人的血,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
竹屋内一阵寂然,无人言语,连喘气声都轻得几乎听不到。
“除了和我一同待在马车里的嬷嬷,我的心腹都死了。”静慈师太声音幽幽婉转,“嬷嬷深受重伤,左臂被刀活生生斩断,鲜血染得到处都是,我的身上,嬷嬷的身上,被血浸得湿汪汪的。”
那样令人惊惧的红她从来没见过,仿佛是浸入眼底的血色,挣脱不掉,也忘不掉。
“她懂我知我,不忍让我受辱,用簪子接连猛刺马臀致使马发癫狂奔向藤子沟断崖。”
“天旋地转,一片昏暗,等我恢复意识醒来后,自己已经躺在一户山野人家家中,他们说我命好,只是脸被木刺划破,浑身虽沾染血迹却没掉入崖底,挂在半山腰的树上没有着落地飘荡,是村里的老大夫采药时发现才将我救回。”
“伤势半愈后,我曾回过一趟雍州曲家,亲眼目睹家产被分夺干净,族人们失势受害而四散奔逃。矜己任智,是蔽是欺,终得灭门之祸,这就是我与人私定终身的代价,晏之,你说,我还有什么脸面乞求他们帮我,我这样的罪人又还能去哪儿?”
国不是国,家不是家,夫不是夫,天下之大,却无她的立身之处,最终曲潋选择遁入空门,四大皆空。
第22章 许愿殿
“你是我儿子, 却也是程晋的儿子,如果我当年回京找你,那我又该如何面对你。”静慈师太眼角微微湿润,却仍然镇定自若端坐在前, 情绪未曾失控半分。
为母, 她不想放弃自己的孩子,但为人子, 她愧对爹娘, 再也不能用一颗慈母之心陪伴程行彧,对程晋的恨已深入骨髓, 她当时真的做不到。
此生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程行彧, 四年前还没有登基为帝的陆清鸣不知怎么寻到的她,一声“小姨”勾起无数过往事, 那时候她才知道她的晏之是多么孤苦伶仃。
“对不起,晏之。”害你中毒,害你孤身一人长大, 害你受尽委屈苦楚, 静慈师太看着眼前的气宇轩昂的儿子, 慈目中浮现些许怜爱, 那是她作为母亲的愧疚:“余生我已决定长伴青灯古佛,于你我无力弥补,唯能为你祈愿, 望你将来平安和乐,诸事顺遂,早日找到故人。”
程行彧声音喑哑:“故人?”
忆起当日瑾白所托之言, 静慈师太“阿弥陀佛”一声:“便是我,你都能寻到, 何况是她呢。晏之,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兄长,勿自暴自弃,勿轻生寻死。”
从云岫走后,程行彧一直有种感觉:兄长担恐他为爱寻死!
恐怕上一世他和云岫的结果未必那么圆满,但那又如何,人已找到,他只要今生。
云岫和汪大海闲来无事,就逛起了青山寺。
从竹林出来后,他们先去主殿叩拜佛祖,到讲经堂聆听佛经,又去青山寺茶院品尝禅茶,然后一路游逛来到钟鼓楼。
青山寺的钟楼与鼓楼建于东西两侧,对峙而立,整体结构呈方形,四层阁楼式建筑,四角立柱,上置斗拱,楼檐舒展,翼角如飞。
登上鼓楼第三层,欣赏着楼内壁画,汪大海感慨连连:“想不到青山寺虽是比丘尼修行之地,却有如此端庄雄文的建筑,殿前香火鼎盛,客堂香客如流,禅堂清净庄严,到了钟鼓楼,又有另一种古刹沧桑之感。”
云岫含笑以对:“海叔文采斐然。”
“哪里哪里,都是跟着公子学来的。”
直到下了楼,见他还有意又要把话语往程行彧身上引,云岫脚步不由得加快,想赶紧通过钟鼓楼去到高山榕树下偷得片刻清净。
她都已经快摸清海叔的意图了,接下来不外乎是为程行彧卖惨诉苦求怜爱,既要给陛下办事又四处寻她,这些年来吃了不少苦头等云云。
“公子学富五车,遥想当年在越州与人斗诗,那英姿文采惹来不少女……”
“海叔,千年高山榕到了。”
汪大海闻言话语一顿,朝着云岫指着的方向望去,就看见一棵树姿稳健壮观的高山榕。
这几年随程行彧走南闯北他也涨了不少见识,但如此丰满广阔的榕树,汪大海当真是这辈子第一回 见,即便把头仰得高高的也看不到榕树顶梢,惊叹感慨不绝:“这树高怕有十余丈,树干也很难分辨出哪一支才是主干,依老奴看,这棵千年榕树的树胸估计得十余人才能环抱之。”
苍老,古朴,它犹如一位镇守庙宇的老者,接住了无数信众的祈祷,一根根红布条正随风轻轻飘荡着,带子下方的小竹牌也跟着微微晃动。
云岫昂首看着依旧挂在树梢最高处的那根红布条,心里朝它轻轻说了句:好久不见。
前来这里许愿挂红布的人很多,但大家都井然有序的。
先去偏殿找到功德箱,投入一文钱后就能找小师傅领取红布条,然后借用一旁笔墨写下心愿,待墨汁干透,就可以把红布条和木牌往榕树上抛,抛得越高,越能被寺中佛祖菩萨看到。
“走吧,海叔,我们也去求个愿。”
“请。”吉祥事讨个好兆头,他是最爱做的,他要替陛下求,替小公子求,替他和许姑姑求。
汪大海往功德箱里放入一张银票,惹来小师傅注目,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她双手合十欣然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愿佛祖保佑您心想事成。”
一串红布条递予汪大海,乐得他合不拢嘴:“小师傅,五个足以。”
他取了两条给云岫,云岫只要了一条。
偏殿人多,没一会儿他们俩就被人群隔开,距离越拉越远,但好在云岫还在汪大海的视线范围内,他便稍稍放心几许。
只是先前和善慈爱的双眸现今却犹如苍鹰紧盯猎物般凝视着云岫,然后慢慢挪着身躯朝她那边挤过去。
时间不多,对云岫来说却已足够。
她看准人,一把拉住正在给人拿取鸡毛笔的如音小师太。
猛然被人拉住衣袖,以为又是一位心急的香客,小师太还慢悠悠地劝道:“施主稍等,这就给您取笔。”
手里拿着一把吸饱墨汁的鸡毛,转身正要递给对方一支,却没想到抓住她的人竟然是故友,顿时喜出望外,脸上全是压都压不住的激动与开心,“杨施主,您什么时候来的?”
瞥见汪大海正朝这边挤来,云岫忙不迭说:“如音小师傅,事发突然,我也只能长话短说,西苑居士寮房那边的第七间房间是否有人居住?”
第七间房?
如音小师太喜笑神色一收,话语急促地询问云岫:“杨施主遇到了什么难事?需我禀告庵主吗?”
她作势要放下手中鸡毛笔,想把云岫拉到殿后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又被云岫一把拽住:“多谢小师太,但此时不便,还需劳烦小师傅就像往常那样分发鸡毛笔,动作不要太大,仔细听我说。”
有汪大海盯着她,她就不能行动自如地和如音小师太到一旁说话,宫中的人不好糊弄打发,若是被他发现任何端倪,她酝酿好的逃脱计划就只能夭折了。
云岫借着拥挤的人群快速和如音交谈,话刚说完,汪大海已然挤到她身边,“夫人,真没想到许愿殿这边人这么多,可要注意别挤散了,若是要做什么,吩咐老奴去就成。”
吩咐他去做?让自己离开他的视线?可能吗?云岫可没有那么天真,她笑吟吟回着:“知道了海叔,这不是想赶紧把愿望写下抛到树上,一时情急挤到人群里,劳您担忧。”
“夫人,您客气了,都是老奴份份内之事,咱们这就写愿望。”汪大海也是宫中人精,客套来客套去的,一点都不得罪人。
如音给他递去一根鸡毛笔,才趁机打量他一眼,就立马被汪大海察觉,“这位小师太有事?”
云岫握住鸡毛笔的手指用力收紧,刚才搭上话的时间太短,这位小师太又是性子活脱藏不住事的人,她怕如音说漏嘴,要是被汪大海发现两人相识,那就不好收场了。
“阿弥陀佛。”如音双手合十,收回视线后再不看两人,很快从人群中脱身离开。
汪大海望着小师太离去的身影,似乎有什么不对劲,思绪将要追寻而去就被云岫打断:“海叔,我们写祝词吧。”
她举了举手中的鸡毛笔,故意大声夸赞:“青山寺的笔墨真有意思,竟然是用鸡毛做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呢。”
鸡毛做笔?她这一打岔,汪大海的注意力就跟着跑偏了,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鸡毛笔。
虽然叫做鸡毛笔,但只有一根大公鸡鸡毛,毛管根部沾了墨汁,墨水也不多,可写个祝词还是够的。
“这位大叔,你要是不写就让我先写吧。”一位小姑娘突然在汪大海身侧说话,女的站在这里好一会儿,男的从后边挤进来不说还占着一张桌子,自己不写还不让别人写,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才开口。
见有人发话,后面排队写祝词的人也开始嚷嚷。
汪大海回首一瞧,哟呵,人数还真不少,平日宫中谁见了他不得恭敬唤一声大监,哪敢催促他,但他不气不怒,反而脸上歉意连连,笑着回小姑娘:“这就写,姑娘稍等。”
一根毛的笔,毛根底端虽硬,但是硬处短,还沾满墨汁,令他无从下手,从上端入手吧,又软趴趴的拿捏不住,到头来他竟还不知到底该如何下笔。
别扭的拿笔姿势,让小姑娘又是哈哈一笑:“大叔,您是外地人吧,这鸡毛笔你要像拿毛笔那样立着拿,握住中下方就成,最好垂直于小竹牌,这样墨汁会顺着毛管流下来,也才能写出祝词。”
来青山寺许愿殿的香客多,要是用毛笔写祝词,就要准备很多笔墨,那可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她觉得用鸡毛挺好,省钱还能在小竹牌上写小字。
鸡毛的毛管又细又硬,写起字来比毛笔快,就是第一次用的人不太能掌握技巧,小姑娘又指着一人:“您要是还听不明白,就看看那位大哥的动作。”
“多谢姑娘。”汪大海谢了人,仔细观察正在写祝词男子的下笔姿势,模仿着那人动作,写下第一个竹牌——“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然后是第二个——“程晏之心想事成。”
最后一个竹牌才写出一个许字,他又突然停住手,面上挺不好意思的,偷偷往云岫那边瞄了一眼,发现她正在写祝词没在意他,才嘴角轻扬微笑着继续写下去,第三个竹牌——“许灵秋汪大海白头偕老。”
他写完后见鸡毛笔里还有墨汁,就顺手递给方才的小姑娘,“姑娘,请。”
小姑娘接过后朝他道谢,拿过鸡毛笔,用笔熟练,站着就写下祝词,然后传递给其他人,等墨水写完后又再去找小师傅更换。
云岫和汪大海两人手中拿着写好的红布条刚挤出偏殿,就看见正在榕树下寻人的程行彧。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用情至深,磁场相合,就算相隔很远,也能穿过茫茫人群找到他。
那瞬间,程行彧心有所感,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回看,只消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云岫。
许愿殿门前,她手拿一根红布条,嘴角凝着淡笑,美而惑他。
第23章 一路顺风
程行彧回头看向云岫, 澄澈的双眸里杂糅着无尽柔情,他灿然一笑就朝他们奔来。
“岫岫。”
阳光洒在他脸上,仿佛叠加一层柔光似的,衬得白润如玉的面庞越发俊朗无俦, 让云岫的呼吸都不由得为之一紧。
“许愿了吗?”他先是开口问道, 见云岫眼神迷离,神游太虚, 没有及时回应他, 登时会心一笑,又凑到她耳边, 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呢喃:“我自知这张脸深得岫岫喜爱, 但寺庙庄严,大庭广众之下还望岫岫多忍耐一阵子, 待我们出了青山寺,你想如何都依你。”
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云岫惊得刚回神就听清他没脸没皮的话语, 可又拿他无可奈何, 嗔骂他一句:“佛门重地, 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