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在这场天下乱局,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她明明心知肚明,每一次,东楚的人在借着给她送药的时候,都会寻找机会,将北境的消息传回给东楚。
可她无力制止,更无能为力,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些美好幸福的瞬间,如同过眼云烟一般,在她的心间溜走。
终于,在第三日夜里,季尧回到了府里。
她坐在榻边,盯着不远处的廊下,被灯光映出被拉长的孤寂影子。
他带着满身寒气,按着腰间的佩剑,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
她闭上双眼,说自己这条命随他处置,只求他放过剩下的丫鬟小厮,给他们一条生路。
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季尧开口。
她以为季尧是有顾虑,于是帮他想了个说辞:“大都督夫人常年卧病,三日后香消玉殒,想来这样的说法,足以保全两国的颜面了。”
她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低下头,做出恳求的姿态:“剩下的东楚人,还请大都督高抬贵手,留下他们的性命吧。他们也是受控于人,身不由己……”
“那我呢?”
话被打断,她抬起头。
季尧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在你心里,究竟是我重要,还是那东楚太子,更重要?”
男人黝黑的双眸深沉如水,无波无澜,她的心蓦然一抖。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看见季尧攥住她的手腕,按在了他坚实的胸口上。
“李沉璧,这颗心对你而言,到底是有多轻贱?能让你弃如敝履,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
他声音低沉嘶哑,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本以为这一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是我错了,你根本没有心。”
她心头一颤,男人攥着她的手,力道不减。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人用力揪着,疼得她眼眶一阵阵地发酸。
她望向窗外海棠树下被雪覆盖的满园梅花,眼泪静悄悄地流了下来。
那些梅花,是季尧亲手种下的,他告诉自己,这些梅花能活很久很久,哪怕有一日他不在了,他们也会继续陪着她。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想过陪她一辈子的。
“季尧,我不喜欢北境,也不喜欢这里。”
她看向季尧,声音冰凉彻骨:“可是,我的家在塞北,我的父母兄妹们,他们都在塞北等我,他们在等我回家。”
地上二人的影子靠得如此近,却又离得那么远。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声音冷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季尧,我死之后,你把我送回塞北吧,我想回家了。”
时至今日,她都记得那一刻季尧的神情。
她眼睁睁看着他抿紧发白的薄唇,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尽。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咬着牙道了一句:“除非我死了,不然你休想。”
她被软禁在院子里,玉家军的士兵们整日守在院子门口,寸步不离。
每日,姜妈妈都会亲自照顾她起居,看着她用膳用药,怕她自尽,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直到他出征那日,她也没能再见他一面。
她看着窗外开败的梅花,知道自己如它一样,花期已过,临近衰败,生死都被系在他人手中。
可是,若她一生求死,依旧无人能阻拦。
季尧出征之后,她生了一场大病。
她本就身子不好,常年吃药,那场病来得凶猛,她的身体也愈来愈虚弱,最后几乎起不了床。
每日她睁眼开眼睛,时而白日,时而深夜,她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
直到一日,和煦的春风吹进屋子,她才猛然间发现,是春天来了。
正好她难得有精神,于是,她让小侍女抚着自己出屋走一走。
可刚出了门,她就发现不对了,院门口的士兵不知何时都已撤走了。
正疑惑的时候,姜妈妈泪眼朦胧地走了进来,看见她站在院子里,不由得一惊。
她感觉到不对,问了姜妈妈半天,姜妈妈却什么都没说,只将一封信交给她。
她看着那封信,心里没由来的一阵慌乱。
毕竟如今这里,能送信进来的人,就只有季尧一人。
她拆开了信封,信里却只有寥寥数语。
“北海府幽州,乃塞北王府旧邸。”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姜妈妈,问她这是什么?
姜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告诉她,大都督临走的时候吩咐了,如果他没回来,就把这封信交给她,府里剩下的士兵们,全部供她差遣,听她号令。
如今,无论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一时间,她的思绪滞住了。
缓了半晌,她才抖着嗓子问,什么叫他没回来?他去了哪里?
听见这话,姜妈妈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直到听见姜妈妈说出那几个字,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难怪啊,难怪他肯放自己回家,原来……是他死了。
季尧死了。
那个曾经告诉她,会好好待她、永远不会负了她的男人,将她困在了云州,留下她的性命,自己却死在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
她看着手里的信,抬头恍惚间,仿佛看见季尧根本没走,他就站在窗边,一手扶着窗柩,偏头看向她。
他还是那般深沉清冷,像是无波无澜的枯井一般,从来不轻易叫人察觉出情绪,将一切都深埋心底,默默扛下所有。
他站在原地,盯着她通红的眼睛,许久,他才走了过来,手指拨开了被她咬紧的唇。
男人摸着她泛红的眼角,薄唇一开一合,低沉的声音就入了耳。
“塞北并不远,你想去,就去看看吧。”
她抱着那封信,坐在屋里三日,一动没动。
第四日的时候,她把那封信收了起来,叫来了姜妈妈,告诉她自己要去边境。
小的时候,她总听太后说,人死后要回到自己的家,才算是落叶归根。
她早就没有家了,东楚像个冰冷的牢笼,塞北只剩下一gS土,她无处可去,直到遇见了季尧。
他救下了自己,为她筑起遮风挡雨的屋檐,无声地护着她三年。
他已经成了她的家。
如今,她也要去接他回家了。
去边境的路颠簸难走,她身子本就不好,路上还遇到几次偷袭,折腾得她甚至呕了血。
她还是坚持到了边境的军营。
在迈进军营大门之前,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只是季尧为了骗她,故意编织的谎言。
他也许会站在军营的校场上训兵,依旧是那副不近人情、严肃认真的模样。
在瞧见她跑过来时,他会像往常一样伸手接住自己,佯嗔斥道:“说了让你待在府里,怎么又不听话?”
然而,军营里没有她所想象的那般热闹,校场上没有一个士兵,甚至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副冰冷的棺椁,季尧就这样毫无生气、静静躺在里面。
她走过去,看了许久。
天上飘下雪花,她伸手握住他的手。
许是天气寒凉,那只总是温热的手,此时变得冰冷又僵硬。
他手上满是血渍泥土,她完全不在意,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庞上,轻声唤他:“季尧,我来接你回家了。”
“你别生气了,之前是我不好,我哪儿都不去了,我只想和你在一处,我们回家吧,季尧,好不好……”
“季尧,你应我一声啊……”
她跪在棺椁前,一直忍着没落下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
她哭得昏厥了过去,醒来之后,她摒退了军医,唤来前线的将军们。
她不明白,季尧作为北境大都督,肩负着北境千万百姓的性命,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陷入绝境。
然后,将军们告诉她,这次大战打得极其艰难,敌军十分清楚北境前线的布防。
那一晚,季尧带兵探查敌情,半路中了敌人的埋伏,等援军赶到的时候,几百人的队伍,早已全军覆没。
听到这些,她发觉出些许不对。
她跑到季尧的军帐里,找到了之前他调查丫鬟小厮时,搜出来的大量军事机密的信件――
这些信件被他藏在匣子里,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北境的兵力部署,甚至包括大战前夕的将士安排,让沉璧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些东西涉及了北境的核心,她不知道这些丫鬟小厮是怎么拿到的,更不知道这三年里他们借着送药的名义,给东楚送去了多少封这样的信。
难怪季尧要杀人灭口,这些人手里握着的东西、传出去的消息,足以在一次大战中毁了玉家军。
东楚所谓的和亲,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两国太平、相互制约。
而是想除掉北境,永绝后患。
那些东楚的奸细,从东楚带来了她的药,带回去的,却是季尧的命。
说到底,是她害死了季尧。
季尧出殡的前一日,她跟着军队一起回到了云州。
此前她为了避嫌,几乎从不进季尧的书房,没想到再一次来这里,却是为了整理他的遗物。
那封合婚庚帖,被他收在书房的匣子里,上面带着很深的褶皱,像是被人大力揉搓过,又被抚平了,仔仔细细地收在了匣子里面。
而匣子里除了合婚庚帖,还装满了这三年以来,她在府中生活的所有琐事小记。
甚至这一年每次季尧出门巡查、一走就是月余的时候,她在府中的一举一动,都被详细记录了下来。
这些东西,说是监视,却又不太像,因为实在写得事无巨细,十分认真用心。
到了后面,几乎每一封都有季尧的亲自批复,甚至回信。
天冷,嘱她加衣。
日头盛了,嘱她少些出门。
三日后回府,嘱她等我。
大战在即,别告诉她,惹她担忧。
……
兰因絮果,实非我愿。
半壁江山,不过沉璧。
最后这一封,是他临出征的时候写的。
没有前言,没有批复,只有这两句话,被仔细折叠好,放在了那张被大力揉皱过、又被重新抚平的合婚庚帖的下面。
她抱着那封信,像是一把锐利的刀,捅得她的心鲜血淋漓。
他一向珍视的合婚庚贴,被他亲手揉皱,可最后,还是被他亲手抚平了。
所以,他是因为放不下她,所以才没有杀她,反而给了她自由,放她回塞北吗?
没有人能回答她。
她早就该想到,从出征前他处理得如此干脆利落,没让半点消息走漏时,她就应该想到的――
他从没想过杀她,只是想保下她。
一旦事发,她作为这些奸细的主子,东楚而来的公主,她必死无疑。
光是叛国这一条,足够她死无全尸。
所以,直到季尧战死,玉家军的将军们都只知道是云州出了奸细,却无人知晓,这些奸细到底出自哪里。
更无人知晓,这些奸细出自她身边。
他一直都在保她。
可她却害死了他。
……
她以为,她和季尧过着合约婚姻,两不相干,互不相欠,这辈子都会平顺地走下去。
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她不能过上自由的日子,也错过了她的良人,甚至,亲手将他推进了深渊里。
她信任的人,害她骗她。
她不信的人,护她保她。
该死的是她才对。
如今,北境失了国君,气数将尽,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身为大都督夫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尽量保住他的子民,保住他的部下,保住他的家。
她没有脸面去见那些前线的士兵,更没有脸面去见季尧。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可以从头来过,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来到北境。
可惜,没有如果。
第4章 重生
沉璧醒来的时候,明媚灿烂的阳光堆满了整个屋子,连床帐上都晃着日头的影子。
她有些迷茫,依稀记得昏倒前,自己还在军里的营帐里。
她看着眼前有些熟悉的床帐和床榻,以及外面熟悉的摆设布局,半晌才回过神――
这里是云州,大都督府主院的主屋。
原先季尧一直没有与她同住,所以主屋里的摆设,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来的。
隐约感觉胸口还有些刺痛,沉璧缓缓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来人脚步很轻,进屋绕过屏风,探了个脑袋进来。
“殿下!您总算是醒了,真要急死奴婢了!”
这人名唤融冰,是沉璧从东楚带过来的陪嫁丫鬟,跟了她许多年,深得她信任。
融冰风风火火跑出门,没一会儿,院里的丫鬟们端着水盆手帕走进来,伺候沉璧洗漱。
沉璧没说话,示意融冰扶自己起来。
融冰还没来得及动作,旁边的小丫鬟已经先一步扶住了沉璧。
“奴婢扶着您,您慢着些。”
小丫鬟就站在榻边,沉璧在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顿时一愣。
这也是她的陪嫁丫鬟,名唤释雪。
死于一月前。
是季尧下令处死的。
她的房里搜出不少和东楚往来的信件,其中几封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还清楚地写着北境发兵的时间和人数。
后脊爬上一股寒意,她的手脚都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窗外的阳光洒满房间,沉璧努力稳住心神,看见释雪身后有一个明晃晃的影子时,才渐渐定下了心。
不是鬼,难道是在做梦?
她掐了下自己的胳膊,有点疼。
也不是梦,那到底怎么回事?
“你是谁?”
融冰看着沉璧伸出手,指向了身边愣住的释雪。
“这、这是释雪啊,殿下您不认得她了?”
沉璧看向满脸震惊的融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今是哪一年?哪一月?”
融冰和释雪对视了一眼,二人脸上写满了疑惑。
“回殿下,如今是明平二十五年,九月。”
沉璧不可思议地看着二人。
明平二十五年,是她嫁给季尧的第三年。
九月,刚好是季尧从边境回来的那一月。
这么说来,自己是回到了过去?
沉璧坐回床榻上,缓了许久,直到融冰蹲下来轻声唤她,她才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