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胤禛跪在养母床边,垂下脑袋。
幔帐后,佟佳氏的咳嗽声几乎不曾断绝,太医来瞧过数次,却压根找不到缘由。
“奇怪,这殿内没有任何能引发娘娘哮症之物,为何还会如此?”
太医们百思不得其解。
偌大的承乾宫里虽然花团锦簇,但都是绢花,绝不会有一朵含有花粉的真花。
包括承乾宫附近种的树,都是不开花的绿植。可皇贵妃的哮症,却越发严重,甚至脏器衰竭,开始吐血,俨然到了药石无灵的状态。
胤禛此刻站在距离养母最近的地方,满脸忧伤。
“你们需照顾好额娘的病。爷去换身干净衣服,再来给额娘侍疾。”
胤禛将脸上的汤药擦拭干净,闲庭信步回乾西四所。
绕到假山处之时,永和宫里的宫女,忽然拦住他的去路。
胤禛轻嗤一声,熟练的来到假山夹道内。
“逆子,你今儿是不是又惹皇贵妃不快?你别连累本宫和小十四!”
德妃乌雅氏看着逆子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登时气得伸手重重掐了逆子的胳膊好几下。
打过之后,她忽而又用帕子捂着嘴角痛哭流涕。
“儿啊,额娘亦是身不由己,小十四还小,若额娘出事,小十四该如何是好啊?你当兄长的就多担待些,她快死了,你再忍忍。”
“额娘又如何得知她快命不久矣?”胤禛目光幽怨盯着额娘。
“你用这种眼神瞧我做什么?我也是听人说的。”乌雅氏心虚的垂下眼睫。
“孩子,你再忍忍,我们母子很快就能团聚了。”德妃伸手抚了抚儿子消瘦的脸颊。
“那拉氏的事情,我听说了,左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你先忍着点。”
“你若不喜欢她,今后额娘定会想法子将她这个眼中钉除去,你且记住,夺子之恨不共戴天,除了佟佳一族的女子,旁的女子,都可以是你的福晋。”
“嗯。若无旁的事情,儿子先行告退。”
“快回去吧,莫要让人发现我们母子私会。”乌雅氏边抹泪边目送儿子离开。
直到胤禛的声音彻底消失在眼前,乌雅氏倏然止住哭声,脸上再无悲切之意。
见过额娘之后,胤禛心情愈发烦闷回到居所。
“苏培盛,换一身衣衫。”
此时胤禛手里把玩着一个做工不算精致的香囊,心情稍稍缓和些。
苏培盛欸了一声,将四阿哥换下的涧石蓝衣衫接过。
他从匣子里又取出一件同样的涧石蓝衣衫,替四阿哥换上。
苏培盛并未将被汤药弄脏的衣衫,交给旁的奴才清洗,而是拿到自己的屋里,关起来来清洗。
半个时辰后,苏培盛将洗净的衣衫挂在窗户边阴干。
他端着木盆,将木盆里洗过衣衫的水,倒进一旁的花丛里。
暖阳之下,木盆底在阳光的照耀下,竟有几颗比砂砾还细的透明之物,沉在盆地,那是皇贵妃娘娘每日汤药里,藏着的好东西。
苏培盛打了一桶清水,有些害怕的将那些能割破人五脏六腑的金刚砂,冲喜进花丛内。
直到那木盆里再不见任何杂质,这才将木盆重新放在墙角。
偌大的乾西四所里,种满了莹白的秋海棠,四阿哥不喜欢秋海棠,但喜欢海棠无香。
这无香的秋海棠,又叫断肠花。
苏培盛摘下一大捧海棠花,洗出花粉之后,取来许多颜色一致的涧石蓝和月白色褂子,浸润在花粉水里。
这些褂子春夏秋冬各色样式都有,每日在四阿哥去承乾宫之前,他都需将这些衣衫,呈到四阿哥面前。
苏培盛忽然想到些什么,又急急地来到书房寻四爷。
“爷,若那位薨逝,您作为养子,岂不是要为她守孝三年?那您的婚事..”苏培盛不敢说的太明白。
胤禛骤然被茶水呛了一口,眸中狠厉一闪而逝:“让人减轻药量,必须让她撑过爷与娴儿大婚之后。”
胤禛思索片刻,又道:“兴许能通过冲喜,让她的病情有所缓解,也未可知。”
第二日晌午,逸娴就收到康熙爷的赐婚圣旨。
婚期有些仓促,竟然定在来年的五月十三,她生日的那天。
逸娴捂着脸颊,难以想象她和四爷竟然如此早婚。
费扬古亦是满眼喜色,宝贝闺女的嫁妆早就备好,如今就等着宫里来接亲了。
他唯一不满的地方,就是婚期未免仓促了些,听内务府的意思,是想用四阿哥的婚事,给久病未愈的皇贵妃冲喜。
费扬古顿时急的团团转,感觉还有好多东西没准备,他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准备闺女的婚礼。
“阿玛,那佟佳一族的嫡女,该不会给四阿哥做妾吧?”逸娴有些不放心佟佳淑媛。
“不可能,佟佳一族的女子眼高于顶,而且四阿哥如今无封,她也当不得侧福晋。除非佟佳一族丢得起那个脸面,让佟佳氏给四阿哥为侍妾格格。”
费扬古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逸娴哦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
“哼,那四阿哥也不过尔尔。”五格抱着手臂,轻嗤一声,他总觉得四阿哥配不上他的妹妹。
“还不是阿玛..”
五格话还未说完,就被阿玛赏了一顿爆栗子,他抱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
“再敢在你妹妹面前胡说八道,我定不饶你,混小子。”费扬古又不解气的踹了臭小子的屁股,这才戴上顶戴花翎去当差。
等到阿玛离开之后,逸娴将五格叫到房里说话。
“哥哥,阿玛为我的婚事,是不是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是!四阿哥给了阿玛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阿玛必须想办法将他们安插到重要的位置。”
“为你的婚事,阿玛几乎举乌拉那拉全族之力,如今,我们与四阿哥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若出事,乌拉那拉一族压根无法置身事外,只能一道陪葬。”
“妹妹,他不是良人。哥哥只是担心他对你不好。”
“爷,该去练功了。”此时哥哥的小厮在门外敲门提醒。
“怎么这几日哥哥都没去国子监读书?”逸娴诧异看向哥哥手里的红缨枪。
“不读了,我要弃笔从戎。”
逸娴顿时骇然,哥哥从来不喜欢舞刀弄枪,成日里嚷嚷着要考状元,为何忽然弃笔从戎?
“是不是四阿哥?”逸娴将强压在心底的答案说出口。
五格抬眼瞧了妹妹一眼,并未回话。
“军中有份要职,我还得感谢四阿哥给我机会。让我如此轻松位极人臣。”
逸娴瞧出哥哥的言不由衷,为让她当上四福晋,全家人都不遗余力。
原来四爷根本不喜欢她,只是喜欢她的姓氏,喜欢她母族的势力。
心中悲戚,她必须尽快见到四爷,与他开诚布公的说清楚一切。
趁着宫里来的教习嬷嬷来之前,逸娴准备了一大堆谢礼,让人将婉莹的那份送到江南交给婉莹。
她又令人将准备给芷晴的谢礼搬到车上,装了满满一大箱子的谢礼,来到安亲王府里寻芷晴。
“娴儿,你可来了,我都快愁死了,万岁爷竟将我赐婚给八阿哥胤禩那小怂包。”
“啊?八阿哥温润如玉,脾气秉性是阿哥中数一数二的好。你怎么还瞧不上他?”
“真的吗?”芷晴顿时来了兴致。
“嗯,我家四爷说的。”
“淬,你都还未嫁过去,就开始说你家四爷啦?”
“娴儿,有件事,我可得告诉你一声,内务府这几日,正在替你家四爷甄选试婚宫女,通晓人事。”
“什么!”逸娴惊得站起身来。
“你放心,我玛法是内务府的管事大臣,我会让人选出最丑陋的女子,绝对让你家四爷看见就倒胃口的货色。”
芷晴见娴儿情绪低落,一副快哭的样子,有些同情的拍了拍娴儿的肩膀。
“娴儿,这是祖宗规矩,你也没办法,若是你不喜欢那些女人,大不了杀了便是。”
逸娴心不在焉的与芷晴聊了半日体己话,这才打道回府。
马车行出几步之后,春嬷嬷忽然来报,说四爷请她去香山别苑一叙。
她正因为四爷对她怀着虚情假意的事情着急上火,听见四爷要寻她,于是欣然前往香山别苑里。
其实她心里清楚,此时的四爷,算不上多喜欢她,只不过不讨厌她而已。
四爷曾经说过,他真正对她心动之时,是在误以为她惨死在南锣鼓巷那一瞬。
这男人惯会伪装,即便不爱,亦能装成情深似海的样子。
想到此时的四爷不爱她,逸娴一颗心揪得生疼。
她心情忐忑,来到香山别苑,瞧着四爷并未达眼底的笑意,和眸中差点让她信以为真的爱意,她有一瞬间恍惚。
若未来的四爷,用这种满是虚情假意的爱恋眼神看她,她会疯的。
“爷娶我,是因为喜欢我吗?”逸娴直截了当问出口。
“自然。”胤禛负手静立在她面前,语气极为笃定与深情缱绻。
此时四爷的眼神满是深情,若非他撒谎之时,会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耳尖会微微耸动,她差点被他给骗了。
“我知道爷不喜欢我,可我还是喜欢你,我愿意成为爷对付任何人的刀子,只求爷善待我,善待你自己。”
“我知道,这些年来,爷过得很苦,今后有我护着爷,与你生死与共。”
逸娴鼓足勇气,张开双臂抱紧四爷。
头顶上方传来低低的笑声,这笑声带着四爷一贯的清冷和不屑一顾。
“爷既利用了我,可否善待乌拉那拉一族。”
“今后乌拉那拉一族是爷的外戚,爷自然会多加倚仗。”胤禛温声说道。
“可否在我嫁给你之前,不要宠幸旁的女人...”
“祖宗规矩不可违。”胤禛丝毫不想纵容那拉氏。
紫禁城里独宠一个女人,简直是天方夜谭,他虽对那拉氏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喜欢,但他绝不会只宠爱她一个女人。
于他而言,女人只是巩固朝堂势力的筹码而已。若今后有更适合的人选,他的福晋也可能是旁人。
可一想到福晋不是那拉氏,胤禛的心口忽然涌出一阵空荡荡无所依的落寞。
见那拉氏瞧他的眼神带着审视,胤禛抬手将那拉氏拥入怀中,不再与她对视。
她的眼泪,灼的他心口堵得慌,他不喜欢这种让他无法掌控的陌生感觉。
他自觉自己伪装的毫无破绽,那拉氏方才那番话,定是在试探他。
他的确算不得多喜欢那拉氏,但眼下,那拉氏绝对是最适合当四福晋的人选。
那拉氏的阿玛是位高权重的九门提督,掌管京城兵权。
她血统高贵,出自上三旗勋贵世家,最重要的是,她满心满眼只有他。
这样愚蠢而美丽,且对他满腔爱意的女人,最好拿捏。
胤禛早已想好,二人成婚后,该如何利用她,达到自己问鼎储君之位的目的。
“这样虚情假意的爱,我不稀罕,我现在就让我阿玛奏请万岁爷,说我身患顽疾,不嫁了。”
逸娴转身就要离开,忽而后劲一阵剧痛,她整个人动惮不得。
“苏培盛,取忘忧来。”胤禛不喜欢任何超出他掌控的变数。只能选择让她彻底沦为他的傀儡。
苏培盛诧异的看向四爷,这忘忧茶是一种能抹去人记忆的药,随着药量的不同,忘记的时间也不尽相同。
“爷,需让乌拉那拉格格忘掉多久前的记忆?”
“从与她在紫禁城初遇开始,到此刻。取三份来。另外再取两份,秘密让她那两个好友服下。”
苏培盛应了一声,很快就端来两杯酒盏大小的药盏。
“爷,事情已办妥,奴才已将这几个月来的重要事情记录在案。奴才保证您只会忘了那拉格格一人。”
逸娴满眼惊恐看向四爷,这男人竟如此丧心病狂,要抹去她的记忆。
“别让我恨你,爱新觉罗胤禛。”逸娴伤心欲绝,从口中艰难溢出这句话来。
“对不起。”胤禛捏着那拉氏的鼻子,将忘忧茶灌入她口中,看着她满眼哀伤,胤禛心尖刺痛,情不自禁在她额间落下一道绵长的吻。
苏培盛亦端起忘忧茶饮下。
胤禛有些犹豫,又深深凝一眼那拉氏,最后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他对那拉氏那种朦胧且患得患失的感觉,让他觉得不安。
他不允许这种不安的情绪,随时左右着他,既然无法左右,就彻底忘却吧。
若他与那拉氏真有缘,等药效过后,她若还在她身边,那他就用这一世恩宠,来弥补对她的亏欠。
逸娴满眼绝望,眼睁睁看着四爷饮下那忘忧茶,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她忍不住潸然泪下,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
“立即将她送走。”胤禛又在昏迷的那拉氏唇上,落下一吻,哽咽说道。
......
耳畔传来一阵阵焦急的呼唤了哭声。
逸娴头疼欲裂的睁开眼睛,就看见芷晴憔悴的脸。
“娴儿,你可算醒了。”
逸娴伸手抚了抚芷晴脸上的细纹,这才确定自己回来了。
确切的说,她想起了从前那段被四爷故意抹杀的记忆。
“四爷在何处?”
“你与他双双落入水中,他比你早苏醒半个时辰,他苏醒之后,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可要去唤他来?”
“我不想见他!”逸娴扶着额头,有些失落的说道。
房门忽然被人重重推开,只见四爷步伐慌乱的冲进屋内。
他竟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床前,局促不安看着她。
“娴儿,我先出去了,八爷该回来用膳了。”
此时房内只剩下逸娴和四爷二人。
“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是不是想起那些事了..”胤禛说话的语气,都忍不住颤抖。
“是!”
“那忘忧茶如此奇效,我倒想喝上一杯,将这些年的点点滴滴统统忘记,也省的再愚蠢的被人欺骗。”
“不准!”
四爷忽然曲膝跪在她床前,俯身将她拥紧。
“既然爱上我,让你如此痛苦,痛苦到要用药彻底忘了我,又何必为难你爱我。你再多喝些忘忧茶吧!把我忘的一干二净。”
逸娴气得伸手去捶打四爷的肩,她是真怕了,这男人永远都有无休无止的谎言与欺骗。
“没有痛苦,即便忘了又如何,胤禛亦会再次对你动心。”
“娴儿,别这样,爷害怕。”
眼前的娴儿眸中一片死寂,甚至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有爱慕之情,胤禛彻底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