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每隔半个月寄出一封家书,整整能用一年多。
苏培盛瞧着四爷亲自将那些墨迹干涸的家书折好,用火漆封口。放在一个小匣子里锁好,将钥匙递给了他。
“每隔半月,按照顺序给福晋一封家书。”
苏培盛欸了一声,将那把小钥匙穿在了脖子上的银项链上。
苏培盛正要伺候四爷休息,忽而见四爷重新拿起毛病,竟取来红笺在奋笔疾书。
“苏培盛,取红印泥,爷需用印鉴。”
爷到底在写什么?竟然还要签字画押,甚至还要用私人印鉴?
苏培盛好奇的偷瞄了一眼,待看清楚那红笺上写的几个字后,登时惊得颤了颤身子。
爷竟然在写放妻书,所谓放妻书,就是合离文书。
合离与被休妻截然不同,女子被合离之后,可再行婚嫁,不但能带走嫁妆,甚至能分走男方半数家财。
趁着爷在用红印泥按手印之时,苏培盛又悄悄扫了一眼,隐隐约约看见战死沙场,遗愿,抚恤给那拉氏母子四人的字眼。
战场上刀剑无眼,爷这是连战死沙场的身后事,都提前安排好了。
他甚至不舍得福晋守寡,琢磨着用和离书,保护福晋再嫁。
苏培盛忍不住蹙眉,皇子的女人谁敢娶,除非他连福晋再嫁的人选,都已拟定好了。
兀的,他忽然想起来前几个月,纳兰煦忽然死了嫡妻,沦为鳏夫的事情,心中登时掀起惊涛骇浪。
“苏培盛,这封信你收好,若..爷有不测,待爷入殓之后,你需将这封信交给汗阿玛。”
“呜呜呜,奴才遵命,奴才希望这封信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苏培盛忍不住哭天抹泪,又跟着爷深夜去探望两个小阿哥之后,就来到了福晋院里。
远远的就听见三阿哥的啼哭声,胤禛脚下步伐加快,推门而入。
逸娴正在哄着啼哭不止的三阿哥,这孩子这几日感染风寒,整宿整宿的闹腾,又认人,只认她这个额娘和四爷。
春嬷嬷和翠翘想帮忙都不成,小家伙一离开她身边,就哭的吐奶了,逸娴只能抱着他,哄个不停。
胤禛将三子抱在怀里,用小棉帕子替三子擦拭鼻子上的鼻涕泡泡。
又熟练的将小家伙的脑袋依在他肩头,小家伙哼哼唧唧了两声,竟乖乖的趴在阿玛肩上渐渐熟睡。
哄好三阿哥之后,四爷又取来她和他换洗的衣衫,就径直入了浴房。
逸娴脸颊泛红,跟着入了浴房。
她才解下衣衫,就被四爷从身后抱着,在浴池里要了两回。
这男人素了接近一年的时间,今夜愈发孟浪,她有些招架不住,最后软着身子,由着他胡闹。
直到四更天,苏培盛不知在门外喊了多少回节制都不管用。
最后春嬷嬷将嗷嗷待哺的三阿哥抱来,四爷才消停。
逸娴已然累的抬眼都疲乏,甚至不记得三阿哥何时吃饱了,被春嬷嬷抱走。
四爷在床榻上,又要了她一回,这才抱着她沉沉睡去。
第二日她苏醒之时,身边已然空空如也。
春嬷嬷正抱着饿的嗷嗷哭的三阿哥,候在她床边。
她身上还带着香胰子的花香,也不知四爷在何时,已替她梳洗干净了。
“爷呢?”逸娴边将三阿哥抱在怀里喂着,边焦急问道。
“爷五更天就起来参加誓师大会了,这会康熙爷御驾亲征的队伍,估摸着都出了北郊。爷说让您多歇歇,不必起来。”
逸娴哦了一声,心中感动,四爷这是不想让她送别之时掉泪,她知道。
“福晋,爷说若有事,可去毓庆宫寻太子和太子妃帮忙。”
康熙爷御驾亲征,太子胤礽留在京城监国,太子妃则在四妃的辅佐下,统摄六宫之事。
四爷将她的后盾都找好了,她甚至不需要到紫禁城里给德妃请安。
她每日只需在府邸里照料三个孩子,偶尔去毓庆宫与太子妃说说话。
每个月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四爷从西北寄来的家书。
这男人平日里惜字如金,但每一封家书却洋洋洒洒,几乎都能写满三大张宣纸。
逸娴提笔将家中发生的事情告诉四爷,几乎事无巨细,甚至连家中的百福和造化两只小狗都报了平安。
苏培盛接过福晋的书信,将那书信放在爷书房的黑匣子里锁着,等爷回来拆看。
又代笔写下德妃,太后,福晋和小阿哥们均安,勿念等寥寥几句话报平安,这才将他写的家书送到西北军中。
不觉间,四爷已然离家五个月,西北战事吃紧,已许久没传回捷报的消息。
这日,逸娴带着孩子们到毓庆宫里找太子妃,正行到长春宫外,忽而瞧见大福晋面色凝重朝她走来。
“四弟妹啊,你也别太担心了,四弟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
“我们大阿哥没日没夜的在四处搜寻,定会尽快将他全须全尾带回来的。”
逸娴压下心中恐惧,转头看向苏培盛,却见苏培盛眼神闪躲,垂着脑袋,她眼前一黑,差点被站稳。
“哎呦,四弟妹,我瞧着你这神情,该不会不知道吧..嗨呀,都怪我多嘴,我这张臭嘴啊!”
大福晋阴阳怪气的伸手轻轻打了自己的嘴巴。
“你还不知道吧,四弟一个月前,到通辽城监军,押送粮草,没成想遇到叛军伏击,全军覆没不说,还丢了粮草和城池,甚至连人都失踪了。”
“哎呀,这大雪风沙天的,我们家大阿哥急死了,四处搜寻都找不着他,也不知四弟是不是被叛军俘虏了。”
“哎哎哎,四弟妹,你这是去哪啊?”
大福晋冷眼看着那拉氏远走的背影,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这种缺德之人,怎么还能生出三个儿子,歹竹出不了好笋,定都是一窝的没用窝囊废。
逸娴心急如焚来到毓庆宫求见,一踏入殿内,就着急追问四爷的情况。
婉莹本就被太子授意,不得将四阿哥失踪的消息告知,此时只能将四阿哥失踪,大阿哥遍寻不到踪影,事无巨细的告诉逸娴。
“我要去西北找他!太子妃,求您帮帮我,恳请您让我将三个孩子放在毓庆宫里,求你和太子帮忙庇佑,别让永和宫靠近孩子们。”
逸娴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婉莹本就对娴儿心中有愧,只能硬着头皮去求太子。
胤礽有些悲恸的叹了叹气,若四弟被旁人搜救,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可偏偏是大哥在搜救四弟。
这几个月他授意四弟在军中做的事情,已然触动大哥的逆鳞。
大哥恨不得四弟早些死了才安心,不赶尽杀绝已然是万幸,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去搜救。
已然一个多月过去,四弟..恐怕是凶多吉少。
“你让她去吧,说不定去早了,还能瞧一眼四弟的全尸,多派些人护送。”胤礽长吁短叹道。
太子妃将她的孩子们安顿在西配殿,逸娴又将春嬷嬷和翠翘等心腹留下照料孩子们,连夜就与苏培盛赶往通辽城。
一路上几乎星夜兼程,不眠不休,直到一个月半后,她才赶到通辽城。
她甚至不想与大阿哥照面,大阿哥素来和四爷不对付,她压根指望不上大阿哥能帮忙找到四爷。
“妹妹,哥哥该死!”
五格满眼憔悴,脸上都是皲裂的伤口和胡渣,悲戚的跪在妹妹面前忏悔。
“我陪着四阿哥一道押送粮草,遭遇准噶尔突袭,四阿哥为了断后,命我立即离开,我当时应该留下来的,可四阿哥说军令不可违,呜...”
“四阿哥极有可能被通辽城内的准噶尔叛军擒获,只不过不知为何,叛军并未以四阿哥要挟。”
“大阿哥派来协助搜救之人,到点就要歇息,搜过的地方,甚至隔三差五反复搜寻多遍,压根就没用心找。”
五格恨得牙痒痒,只能纠集可靠之人,暗中搜寻四阿哥的下落,可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那我就去通辽城内寻他。”
逸娴满眼疲惫揉着眉心,四爷不可能被俘,以他孤傲的性子,宁可杀不可辱,叛军若真俘虏了四爷,只能是他的尸首。
“福晋,人已纠集完毕。”
苏培盛穿着一身蒙古袍子,身上都是泥沙。
逸娴将苏培盛捧来的蒙古男子装束换上,走出屏风之时,她俨然是一个面容清秀阴柔的蒙古少年。
五格本想与妹妹一道前往,却被妹妹安排在军中为四爷守好最后的粮草为由头,狠狠打脸。他只能回到自己的岗位坚守。
一行人趁着夜色混迹在战场中,又隐藏在叛军伤兵中,混入了通辽城。
通辽城内已然只许进不许出,更有叛军拿着画像,似乎在人群中逐一排查搜索些什么。
当叛军拿着画像走到她面前,逸娴偷眼一瞧,顿时压下心中狂喜,那画像上,赫然就是四爷。
其中一名叛军叽里呱啦的对她说了一堆蒙语,逸娴用蒙古对答如流。
难怪只许进不许出,原来他们在满城搜索四爷的下落。
岂有此理,四爷的画像都贴满了通辽城,大阿哥竟不闻不问,甚至完全不知四爷下落,分明是想草菅人命。
可偌大的通辽城,四爷到底会藏在哪儿?
“主子,我方才听那些人闲聊的时候,说爷受伤了。”苏培盛压低嗓音,对福晋窃窃私语道。
“派人往偏僻些的药铺去瞧瞧。”逸娴心乱如麻,跟着苏培盛穿街走巷,来到一处偏僻的药铺。
她正要踏入药店内,忽而听见一个如梦魇般的名字传来。
“素娴,你快些把这些金疮药多配置些。”
“晓得了,额娘。”
一张清丽脱俗的脸猛然砸进她的眼中,逸娴只觉得如遭雷击,脚下踉跄差点瘫坐在地。
苏培盛见福晋大惊失色的样子,登时循着福晋的目光看向药铺门口坐在那舂药材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银红蒙古袍,只半张侧颜沐于残阳中,说不出的恬淡秀雅。
即便只是一张侧颜,都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苏培盛不知福晋为何看见如此让人难忘的女子,竟会露出见鬼似的惊恐表情。
“主子..主子?主子!”苏培盛连续叫了好几声,才让福晋回过神来。
“跟着那叫素娴的女子。”逸娴压下心中惊恐,颤着声说道。
苏培盛应了一声,就让人盯着那舂药的女子,他疑惑看着福晋失魂落魄的站在拐角处,直到日落之后,才挪了挪脚步。
那女子带着食盒,穿梭在街巷内,没过多久,就来到一处僻静的胡杨林村落。
村尾处,一户低矮的木屋正燃着烛火。
木屋门口躺椅上,一穿着蒙古袍的男子正仪态端方,倚在摇椅上,边从容摇椅,边翻阅手中书籍。
那叫素娴的女子端着食盒,脸上带着笑意,俯身在男子脸上,落下细密的吻。
“福晋,那是爷!咿..爷身边那女子又是谁!”
苏培盛欢喜之余,瞧着福晋愈发苍白的脸颊,登时惊得捂着嘴巴。
逸娴无助抱着手臂,长叹一口气:“是宿命。”
“啊?什么宿命?”苏培盛没听懂福晋到底在说什么。
“我和四爷的宿命。”逸娴惨笑道。
那叫素娴的女子,姓乌兰那拉氏,是她的堂妹,也是四爷命定之人。
即便她早些年随着父母被逐出家门,迁居塞外,失了音讯,又如何?
兜兜转转间,男女主终于还是相遇,并相爱了。
她到底还是活成了一个笑话,活在自己的谎言中。
她正失魂落魄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子声音。
“你们找谁?”
逸娴转身,就见一面颊带着疤痕的中年蒙古妇人站在她身后。
那妇人正牵着几只羊,想必方才放牧归来。
此刻那妇人怔怔盯着她的脸,满脸震惊,最后竟眸中蕴满眼泪,泣不成声。
“你..你到底是谁!”
那妇人哽咽的盯着逸娴。
“苏培盛,你们去找四爷,我有话与她单独说。”
苏培盛疑惑的看了看福晋和那奇怪妇人,福了福身子,带着人往木屋走去。
等到众人身影走远,逸娴满眼绝望看向那妇人。
“过去那些偷来的日子,迟早都要还给人家,您说是吗?”
“你...你是..你怎么知道!”那妇人吓得跌坐在地,满眼震惊,看向眼前这女扮男装的孩子。
十八年未见,没成想此生还有再见的时候。
“与你们在一起的男子,是我夫君。真真是报应不爽,不是吗?哈哈哈哈...”逸娴苦笑着摇头。
“什么!他..他是..四皇子!我..我真的不知道,我若知道,定不会让素娴靠近他半步,我发誓,我...我..”
那老妇人满眼懊悔,跪着爬到女儿脚边,抱着她的腿低声啜泣。
“额娘,你们在做什么?”
逸娴身后传来一阵婉转的娇嗔,她转身就见乌拉那拉素娴,搀着四爷的胳膊,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的眼神落在乌拉那拉素娴与四爷的胳膊贴合之处,无奈的垂下眼帘。
“四哥哥,这是谁?”
“这是我的发妻,与你同族。”胤禛朝福晋招了招手,示意福晋到他身边来。
“嗯,我还是你堂姐,乌拉那拉逸娴,幸会。”逸娴丝毫挪不动脚步,只定定站在原地,语气有些失落。
“哦,四哥哥和我提到过你,姐姐妆安。”
她叫的是姐姐,并非堂姐,逸娴嘴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重重点了点头。
“姐姐,请到我家中饮茶歇歇脚。”
乌拉那拉素娴脸上绽出柔柔笑意,伸手亲昵的搀扶着她,来到了小木屋内。
当看见木屋内挂着男子的里衣,床上还有两个枕头之时,逸娴的心仿佛针扎似的疼,连呼吸都带着刀割似的剧痛。
胤禛的目光从福晋出现那一刻,就时刻落在她身上。
此时不远处的山林内,忽然传来几声萧萧马鸣声,原本正在喝奶茶的素娴,忽然惊恐万分的失声尖叫起来。
她浑身颤抖着扑进四爷的怀里,无助的呢喃着别过来。
四爷则温柔的抚着她的背,贴着她耳畔一句句的念着有我在,别怕。
逸娴只觉得此刻自己有些多余,于是起身走出了这间让人窒息的房间。
老妇人见状,也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苏培盛则最后起身,将房门掩上,候在门外。
逸娴站在风雪中,仰头任冰冷的雪花簌簌落在脸颊上,直到她的脸冻得有些麻木,她拂开覆在脸上的残雪,孤独矗立在雪中。
这风雪,倒是比她此刻的心更暖些。
她只觉得浑身散发彻骨寒冷,最后,一滴泪无声滑落,直到越来越多的眼泪,无助砸在雪中,凝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