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带着些愠怒,无情地靠近。
不消片刻,就有一双略带冰冷的手,毫不留情地握住了白梓岑的手腕。白梓岑慌张地被他拽起,眼底还带着细微的惊惶,有些杂乱地喊了他一声。
“延川,你你怎么在这里?”
梁延川没有说话,只是冷着脸瞥了曾兆一眼,而后,带着白梓岑扬长而去。
天空还飘着细雨,细细密密地落在人的脸上、睫毛上,像是结了一层浓厚的白霜。车流涌动的马路蜿蜒盘曲,像是无法看见尽头。
梁延川走得很急,他的左手还拽着白梓岑的右手腕。手腕间连接着大动脉,那块皮肤最是脆弱不堪,男人粗粝的手指圈着她的手腕,刺得她生疼。
“延川。”她低低地叫了他一声。
她能依稀地辨别出,他是在生气的。以往,他每次生气的时候,她总是擅长躲在他的背后,悄悄地叫他几声延川。他这人性子软,多叫几遍他的名字,他便会回过头来怒目而视地瞪着她,然后瞪着瞪着,总会因为她那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而服软。原本是该她哄他的,最后就都会变成了他哄她。
他没有回应,白梓岑大着胆子,又叫了他一遍:“延川”
那时,他们刚走到街角拐角处。她一喊他,他忽地就挣了她的手。他回过头去,目光灼热地盯住她,眼神中怒意未消。
白梓岑下意识地跟他解释:“我和兆哥”
然而,她还未能说完,就已然被他打断:“白梓岑,你可真是厉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还是那样,那么擅长给自己留后路,以前是,现在也是。把我们说得毫无关系,然后是不是等到某一天再次利用完我了,就又能火速地奔回曾兆的怀里了?”
他忽地冷笑了起来:“呵,也是,这才像是你白梓岑的作风。”
“延川,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她赶忙跟他解释。
“我不是聋子,刚刚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梁延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深邃的眸子有失望的情绪涌现,“我只想问你一句,就如你所说的那样,你跟我在一起都是为了陶陶,那么有一天等你厌倦陶陶这个女儿,又或是能够让陶陶心甘情愿地跟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就打算立马回到曾兆的身边?”
他凑近她,在距离她仅有一尺的地方停下:“白梓岑,你这个回马枪可真是打得完美无缺呢。”
“延川,你真的误会了,我刚刚说那句话,只是怕引起你的不愉快。”面对梁延川的怒火,白梓岑似乎永恒地没有底气。
“我的不愉快?”他笑着反问,“不用解释了,白梓岑我早该知道的,像你这样的乌鸦,永远都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怎么我还能对你抱有星星点点的幻想呢?五年前,我是那个任你宰割的梁延川。五年后,你是不是又打算把故事跟我重演一遍?”
梁延川的话,像是化成了无数的尖刀,一根根刺向白梓岑的心脏,毫不留情。她含着嗓子眼,小心翼翼地问他:“在你心里,原来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在经历过你那些瞒天过海的功力之后,你要我怎么看待你?”他的语气中含着零星的嘲讽,连带呼吸都是饱含质疑的,“白梓岑,我只想问你,你嫁给我是不是就是为了接近陶陶?是不是等到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你,你就打算以胜利者的姿态带走她?”
他眼神暴戾地盯着她,冰冷的语句,一字一顿。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一定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如愿。”
白梓岑还想解释,然而梁延川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她也不敢吭声,只敢静默地跟着他。他的误会,她不敢跟他解释。
因为,她怕她说出她还爱着他的话语时,引来的,会是他无止境的不屑。
白梓岑在任何地方都是懦弱的,更何况,是面对着这么一个和她有着天壤之别的梁延川。
如果五年前,她还天真地抱有灰姑娘的幻想,幻想着一无所有的她,能够嫁给一个深爱她的王子。那么五年后的她,更像是童话故事里那个海的女儿,即使心头有爱却口不能开。一旦开口,她就会化成泡沫。
因为她穷,她苦,她坐过牢,而这些东西,终究是会给梁延川这个光辉璀璨的名字,抹上黑点的。
回程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如同冷凝了似的。梁延川只顾着开车,白梓岑也不敢轻易开口。
这种气氛终于在回到公寓之后,随着梁语陶的出现而稍稍缓解,然而,也仅是稍稍而已。
钟点工已经离开,留下了一桌已经置备好的饭菜。白梓岑将菜一个个加热完毕,重新端上餐桌。
梁延川坐在主座,梁语陶则是坐在他左手旁的那个位置。梁语陶一直是很聪明的小姑娘,甚至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察言观色。因此,当她发觉她爸爸的表情不是很高兴时,她立刻也垮下了脸蛋。一大一小十足凝重的表情,倒真是没愧对父女这个充满着血缘关系的称呼。
白梓岑不由得笑了笑,而后依次将菜肴端上餐桌。
五岁的小姑娘,使筷子仍是有些吃力,时不时地筷子就要戳到碗外,有好几次险些扎到了脸上去。梁语陶的筷子每落空一次,白梓岑的呼吸就停顿一次,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筷子距离眼睛很远,她却生怕梁语陶把筷子刺进眼睛里。
母亲这个身份,似乎意味着十足的妄想病患者,分分秒秒都离不开女儿的任何动作。更何况,白梓岑已经失去过她一次。
“陶陶,白阿姨喂你好不好?”她凑上前,温和地问。
梁语陶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脸上还黏着米粒,却依旧朝白梓岑笑得清甜:“陶陶不是小宝宝,不要白阿姨喂。”
“可是筷子很尖,容易弄疼陶陶。如果不要白阿姨喂的话,咱们就不用筷子了好不好?”
“不要啦,我喜欢筷子,爸爸说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就要用筷子。”
“白阿姨给陶陶换个勺子好不好?用筷子容易戳到眼睛里去的。”白梓岑似乎担心过了头。
说完,她就忙不迭地凑上前去,把梁语陶手里的筷子夺了下来,利落地换成了一把干净的银勺。
第29章 残缺的悬念(3)
忽然被打断用餐,梁语陶是非常不愉快的。小孩子不懂得收敛,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白梓岑吼了一句:“把筷子还给我。”
“陶陶!”男人低沉的嗓音,打断了梁语陶的小脾气。
五岁的梁语陶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怕梁延川。因此,面对梁延川带着愠怒的脸庞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末了,她还不忘瞪了白梓岑一眼,像是在怨恨白梓岑这个害她被爸爸吼的罪魁祸首。
梁语陶眼底的厌恶感毕现,像是在一瞬间将以往对白梓岑的好感全部清零了。白梓岑有些心酸,难堪的神色不自觉地浮现在脸上。她迟钝了半晌,才慢慢地将筷子重新送回梁语陶的手中。
即便是筷子重新回到手中,梁语陶也没再愿意展露笑颜。
母女俩的互动,早就被坐在主座上的梁延川尽收眼底。他顿了顿,才终于放下碗筷,微启唇瓣,对梁语陶说:“陶陶,以后你白阿姨会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为什么?我抗议!”梁语陶扔下筷子,毫不犹豫地叫了起来。
梁语陶虽然是喜欢白梓岑的,但打心眼里,却还没有到愿意和白梓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地步。毕竟,在如今的她眼里,白梓岑仅仅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一个她比较喜欢的陌生人。
更何况加上刚才的那一出,现下的梁语陶,对白梓岑几乎是没什么好感的。
梁延川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微微偏转过脸,正对着梁语陶。他神色沉稳,就好像对面的不是他五岁的女儿,而是一个能够令他足以给予尊重的人。呼吸吐纳间,他从容地将那句话说了下去。
“我跟你白阿姨结婚了,以后她会是你的妈妈。”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遭到了梁语陶的强烈反对:“我不同意!我的妈妈虽然死了,但是我不希望换妈妈。”梁语陶的中文说得不太顺畅,话到末尾,她已经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不满,只能大声地用英文反抗:“我同样拥有人权,我反对外人进入我的生活!”
白梓岑的英文并不好,她听不懂梁语陶的那句英文是什么意思,也不会懂那个“外人”的含义。她生怕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生气,只得不停地在旁边赔笑。
白梓岑麻木的笑容,无疑刺痛了梁延川的心。
他闭上酸涩的眼睛,举起左手凑到眉间按压了一会儿,说:“陶陶别闹,她是你的亲生妈妈。”
梁延川无意识的话语,白梓岑无法阻止。当她急匆匆地喊出“延川”时,他已经完整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了,不带任何停顿,也不带任何的保留。
一旁的梁语陶愣了愣,才蓦地从儿童椅子上跳了起来,慌张地探头探脑,像是要从梁延川和白梓岑的表情里,找出一些否定的痕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慌乱地张开了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哑了很久,才情绪低落地问梁延川:“爸爸,你胡说。我的妈妈早就死了,你说过的,她死了,生我的时候就死了”
梁语陶扁着唇,险些要哭出来。然而,一座之隔的白梓岑,却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梁延川探出手,将她从儿童座椅中抽出,温柔地放到自己的腿上,让她安心地坐着,轻声抚慰道:“陶陶,你妈妈没死,她就是你的妈妈,亲生妈妈。当年,她是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离开了你,所以爸爸才骗你说你的妈妈过世了。”
梁语陶的眼眶红红的,一双大眼睛泛着水光,她微微一眨眼,眼泪就顺着眼眶滑了下来。白梓岑急忙握了纸巾替她揩去,然而,她却红着眼睛,不着痕迹地错开了她的手。
她委屈地质疑着梁延川的话,像是无比不愿承认似的:“爸爸你又在胡说了,她的女儿明明叫晓晓,可我是陶陶。”
“晓晓是你小时候的乳名,你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也是这么叫你的,只是你太不记得了。”
梁语陶眨巴着眼睛,目光在梁延川和白梓岑的脸上犹疑。只是她看得越久,目光就越是混沌,到最后,只剩下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
她扁着嘴,不再尖锐地质疑梁延川,也不再无端地否定他。她只是低落地对着梁延川,像是平日里在发小脾气一样。
她喃喃道:“爸爸,你今天开的玩笑非常不好笑。陶陶不喜欢你的笑话,以后也不要喜欢你了。”
说完,她就挣脱了梁延川的怀抱,往自己的房间里冲。
梁语陶从梁延川腿上滑下的那一刻,白梓岑就忙不迭地跑去追她。小孩子的脚力不如大人,还没跑几步,她就被白梓岑追上了。
望着梁语陶梨花带雨的模样,白梓岑也不由得红了眼眶,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陶陶”
然而,梁语陶却像是充耳不闻似的,毫不犹豫地挣开了白梓岑的手,浑圆的眼珠里,满是厌恶。
她说:“n!!”
别碰我,我讨厌你。
白梓岑的英语虽然拙劣,但这句话,她仍是听得懂的。
梁语陶关上了房门,白梓岑不敢去开。她只能暗自躲在门背面,隔着那扇门遥遥地看着,像是灼灼的目光能够洞穿过实木的肌理,而后看见她的小女儿。
脑海里,全都是梁语陶的那句“n!”。小女孩稚弱的嗓音里带着愤恨,无端地回响在白梓岑的耳朵里,甚至比刀子割在肉上,更加让人疼痛。
每一次回想那句话,对白梓岑就是一种凌迟。不自觉间,眼泪竟然流了一脸。
她知道,陶陶一定很难接受她。甚至于换成她自己,可能都很难接受一个突如其来的母亲。
她忽然有些绝望,连带脚步都是虚浮的。她一手抚着梁语陶的房门,膝盖却不自觉地一点点滑下,最后,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梁延川就是那个时候走过来的。
他也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靠近她,然后在她的身边蹲下。平静无波的表情,如同是对白梓岑的一种不屑,他说:“白梓岑,你为什么每次,都能那么无辜地摆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你的模样?对我也是,对陶陶也是。自始至终,你的心里还知道亏欠这回事吗?”
他伸出手,攥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与他目光交接。她的泪水顺着脸庞滑下,落在他的手指上,又从他的指缝间穿过,一路流淌过他的臂膀。
他质问她:“你怎么还有脸哭?你当初抛弃她,让她一个人待在雪地里,害她险些冻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也会哭?白梓岑,你现在的苦,都是过去造下的孽。”
他尾音尚未落下,白梓岑就立刻不可抑制地号啕大哭起来。她张着嘴,大口地喘息着,像是个即将溺水的人。她哭着喊着,但嘴里却只有那一句:“对不起”
她歇斯底里的模样,终究是让梁延川看不下去了。他松开握住她下颌的那只手,微微偏转了目光,从她身旁站起来。他不敢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因为他看不得她的眼泪,因为他怕,他怕他会心疼。
因为白梓岑这个名字,对于梁延川而言,更像是他掌心的那条生命线。假使她疼,他便会一生坎坷。
可惜,他向来是个心软嘴硬的男人。即便是心里因她伤痛,他嘴上却还变本加厉地向她宣泄,不惜揽下她所有的怪罪。
他背对着她,说:“你的本意不就是让陶陶喜欢你,然后从我身边带走她吗?白梓岑,我现在就是要跟你比,比陶陶更在乎谁多一点。或者说,我在赌我在赌,我能不能让陶陶彻底地讨厌你。”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白梓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离了。
与白梓岑不欢而散之后,梁延川就一直待在书房里处理公务。
只是他越是心平气和地想要好好看会卷宗,就越是心烦气躁克制不住地想门外的事情,想陶陶睡了没有,想陶陶有没有不再哭了,想白梓岑的情绪有没有缓和下来。
他越想就越是心烦意乱,最后,终是忍不住打开了书房的门,迈了出去。
梁延川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刚露出一个缝隙,他就从门缝里看到了白梓岑。她孤独地瘫坐在地上,背靠着身后的廊柱,依旧维持着他刚刚离开时的那个姿势,像是完全定格在了那里。
门轴大约是历时已久,少了些润滑,吱呀呀地响。
彼时,白梓岑哭得累了,正有些昏昏沉沉的睡意。她刚打算就地睡下,就听见门轴的响动声。她下意识地往声音来源处望去,在目光游离的那一刻,视线猝不及防地与梁延川撞在了一起。
她那时累极了,眼皮耷拉着,眼神疲倦地望着他,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隔着一扇门,望见她枯槁的眼神,那种疼痛依旧有增无减。那一刻,梁延川忽然后悔了自己刚才的举动。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将真相告知陶陶,又为什么要说出那样残忍的话让她心疼。
她很懦弱,很自卑,很心软,很容易受伤,这些事情,梁延川五年前就知道。正因为知道她的缺点,他才每次都能一把握住她的要害,一击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