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每每当她心上有伤,又用这样脆弱的眼神遥遥地望着他的时候,他总会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做错了。
梁延川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也不看她,只是径直掠过她,打开了梁语陶的房门。
他知道白梓岑担心梁语陶,就故意地打开了房门没有合上。这样,也好让她一同看看房间里的女儿,让她把那颗焦虑不安的心放下。
梁延川打开房门的时候,梁语陶还抱着她心爱的玩偶,嘴唇上下开合,像是在说着些什么。等到梁延川走进房间,梁语陶才慢悠悠地抬起了脑袋,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余光不经意地掠过房门外的白梓岑,梁语陶下意识地抱着玩偶,往床边缩了缩,像是害怕似的。
这一系列避之不及的动作,刺痛了白梓岑的神经,也同样刺痛了梁延川的。
他顺理成章地在她床边坐下,温柔地笑着:“怎么了,陶陶还是不开心吗?”
梁语陶默了默,抱着玩偶,挪得离梁延川远了些。呢喃的语气里,带着固执的委屈:“爸爸,我不喜欢你了。我想回美国,我想回表叔那里,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说什么傻话呢?你是爸爸的女儿,又不是表叔的女儿,当然要跟爸爸在一起了。”他抚了抚梁语陶稚嫩的小脑袋,像是在爱抚小动物似的。而她细软的发丝,也在他温柔的动作间变得顺滑。
眼角余光瞥见白梓岑时,他还不忘微扬嘴角,温和地补了一句:“况且,现在妈妈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人更应该在一起了。”
“爸爸,我不喜欢她。”梁语陶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梁语陶话音刚落,就从房门外传来了咚的一声,应当是手足无措的白梓岑发出来的。
“为什么?”梁延川小心翼翼地问她。
梁语陶没说话,只是悄悄地别过脸,不落痕迹地看了白梓岑一眼。眼神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怀疑。她浅浅的眉头皱成一团:“她和我想象中的妈妈一点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梁语陶低垂着眼睑,那模样与门外的白梓岑如出一辙。她停顿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象中的妈妈,会穿很漂亮的衣服,会化很漂亮的妆。实在不行,也要有很长很漂亮的头发,可是她”梁语陶顿了顿,将中文老师教她的形容词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才终于挑出一个,组成句子,“可是她和我想象中的差别很大。”
小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不懂遮掩,也不懂得伪装,直来直往的。然而,听见自己的女儿这样形容自己的时候,白梓岑仍是忍不住心酸,甚至这酸楚中,还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自卑感。
苦难造就了她,却也毁灭了她。而她当初的天真烂漫、年轻漂亮,也早就随着苦难一同被毁灭了。
那一瞬间,白梓岑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目光流转时,梁延川不由自主地望了白梓岑一眼。她眼眶含泪,眼底的泪水扑簌簌地掉落着,像是永不止息似的。梁延川知道,梁语陶的那一段话,白梓岑应当是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梁延川原本是应当假装不知的,可偏生见了她那样无助的模样,他终是忍不住心底的躁郁,脱口而出为她辩解:“陶陶,你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漂亮的。”
“真的?”梁语陶嘟嘴,表示质疑。
“当然。”梁延川温柔地笑着,幽远的目光,恍若回到了那段温暖的时光,“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有长长的头发,漂亮的眼睛。爸爸很喜欢她,就是因为喜欢她,我们才有了陶陶。后来,你妈妈因为怀孕,为了生陶陶,放弃了很多能让自己变得漂亮的机会,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小孩子的心性,总是极为容易地就会被信任的大人所摆布。因此,听梁延川这么一说,梁语陶也是动容了。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放松了警惕,连带手中的玩偶也一同放下了:“是真的吗?”
“嗯。”梁延川郑重地朝她点了点头,漆黑的眼眸里,透露着无限的温暖。他伸手将梁语陶搂进怀里,放在膝盖上,不紧不慢地向她陈述属于他和白梓岑的那段故事,“陶陶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很不乖,时不时地就要闹妈妈,有时候她很辛苦,一整晚都会被你闹得睡不着,抱着垃圾桶没日没夜地吐。”
“她一定很难受。”梁语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梁延川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尖,笑道:“不过那时候还不是最难受的。爸爸还记得,那时候你总是赖在妈妈的肚子里不肯出来。等到足月了之后,医生怕你出事,只好在你妈妈的肚子上割了长长的一刀,才把你从她的肚子里抱了出来。”
听到医生在妈妈的肚子上割了一刀的时候,梁语陶下意识地就捂住了小肚皮,惊讶地看了梁延川一眼:“那肯定特别特别疼,是不是肠子都要流出来了呀?”
“那倒不至于。”梁延川笑着将眼神微微调转,投向了门外的那个女人。他静默地看着她,说:“那时候你妈妈躺在床上,疼得要命。因为来医生不及麻醉,她是硬生生地被剖腹产的。她当时疼得直哭,还咬了爸爸一大口。”
“真的?!”梁语陶惊讶。
“真的。”梁延川点点头,解开法式衬衫的袖扣,一节节地将衣袖撸上去,“不信的话,爸爸给你看。”
第30章 残缺的悬念(4)
果然,在手肘接近小臂右下方三公分的地方,有一个明显的牙印。牙印很深,皱巴巴的,与周遭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
梁语陶将整个人挂在梁延川的手臂上,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牙印:“原来是真的呢。”
他无奈地笑着,笑得宠溺:“当然是真的了。因为她是你的妈妈,亲生的妈妈。不信的话,陶陶可以仔细看,你和她长得很像。”
“可以吗?”梁语陶试探着,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房门外的白梓岑。
梁延川见状,便顺应了梁语陶的心思,问:“要不要爸爸让她进来,让陶陶仔细看看她?看看她到底和陶陶长得像不像。”
梁语陶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白梓岑闻言,才小心翼翼地从门外走了进去,连带脚步都是谨慎克制的。她脸上还揣着笑,只是笑容干巴巴的。
梁语陶心思单纯,见白梓岑进来了,就睁大了眼睛看她,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像是在打量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白梓岑慢条斯理地走到梁延川的身旁,坐下。彼时,梁语陶还在梁延川怀里,与白梓岑也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她呆呆地望着她,仔细观察了她许久,才慢吞吞地说:“白阿姨,你真的是陶陶的妈妈?”
“嗯。”白梓岑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有难掩的喜悦。
梁语陶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仰起头看她:“那你喜欢我吗?”
在幼小的梁语陶眼里,似乎一个人喜欢她,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当然喜欢了。”白梓岑温柔地朝她笑着,“陶陶是我的宝贝,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大约是母女间心意相通,白梓岑笑了,梁语陶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气氛稍加缓和,梁语陶便挣扎着从梁延川怀里爬出去,一路爬到白梓岑的怀里。
女儿的亲昵,让白梓岑一时间有些欣喜得摸不着头脑。
怀里是软糯糯的女儿,她竟是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摆。最后,她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势,抱住了她。
梁语陶显得自然很多,她很是欢快地扬起了下巴,细细地打量了白梓岑的脸。而后,揽着她的脖子,咯咯地笑着,朝身旁的梁延川说:“爸爸,原来是真的耶,妈妈真的长得跟我很像呢。”
“当然啦,因为她是你的妈妈。”梁延川揉揉她的脑袋,目光触到白梓岑的那一刻,也是同样温和的。
梁语陶吐出“妈妈”那两个字的发音时,白梓岑眼眶红润。她小心克制着自己的眼泪,生怕自己抑制不住地哭出来。她这才发觉,原来她找了五年,就是在等这一句“妈妈”。有这一句,就真的够了。
“妈妈,我有个问题。”
“什么?”白梓岑吸了吸鼻子。
“我小时候为什么要叫晓晓呀?”她睁圆了眼睛,瞳孔里全是好奇的因子。
白梓岑笑了笑,目光柔和,像是回到了遥远的以前:“因为那时候陶陶刚生下来,只有小小的一点点。爸爸说,小女孩要有好记的乳名才好养活。于是,妈妈就给你起了小小这个名字。可是爸爸嫌小小这个名字太简单了,于是就改了个字,叫作晓晓。”
“是哪个晓呀?”
“春晓的晓。”她仰起头,朝梁延川微微地笑着,“来,陶陶伸出手,妈妈写给你看好不好?”
“好呀。”
小女孩的指节细软,白梓岑不紧不慢地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了那个“晓”字。
片刻之后,她才重新抬起头,与梁延川相视一笑。
隔着数年的光阴,她第一次笑得如同回忆里那般清甜。
大约是源于骨血里的亲情,即便是几小时前梁语陶还恨恨地仇视着白梓岑,几小时后,梁语陶就心甘情愿地成了白梓岑的小棉袄。
她时不时地要叫几声妈妈,听到白梓岑回应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单单“妈妈、妈妈”地叫着,像是永不厌倦似的。
闹得久了,梁语陶也累了,窝在白梓岑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白梓岑应该也是累极了,梁语陶刚刚睡下,她就靠着床板合上了眼睛。
梁延川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望着母女俩如出一辙的睡颜,连带目光都是无限温柔的。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梁语陶从白梓岑的怀里抱出,掀开被子将她放进了被窝里。
之后,他不紧不慢地抱起白梓岑,轻轻地将她挪了一个位置,顺利地让她平躺在床上,睡在梁语陶的旁边。
做完这些之后,他才眉目温和地笑了笑,俯下身亲吻他的小女儿,说:“晚安,陶陶。”
目光流连到身旁的白梓岑,他的眼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而后转过脸,撩开她凌乱的发丝,慢条斯理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晚安,小岑。”
半个月之后,是梁语陶的五岁生日宴。
作为远江市第一大家的掌上明珠,梁振升夫妻秉承着铺张浪费的原则,一定要将梁语陶的生日宴办得风生水起。前些年,梁语陶一直旅居国外。梁家众多相熟的朋友,也仅仅是听过梁语陶的名字,却从未真正见过梁家的小孙女。因此,趁着梁语陶第一次回国过生日,每个人都恨不得巴结上一番。
宴会是在梁家老宅举行的,白梓岑原本是不想去的,可无奈这些天换季,梁语陶因为抵抗力较差,很不幸地感冒了。梁延川平时又忙于应酬,疏于照顾梁语陶。白梓岑担心她一个人待在外面不安全,加之生病的梁语陶对她格外依赖,一刻也离不开她,于是,白梓岑硬是顶着心里的压力,又一次到了这个叫作“梁家”的地方。
白梓岑对这里有着无限的阴影。不仅是梁振升所带来的阴影,更多的是因为,当年就是在这里,她狠狠地给了梁延川一刀。每一次回到这里,对于白梓岑来说,都像是梦魇重生。
梁延川轻点脚下的刹车,车子很顺畅地停在了梁家的车库里。
白梓岑坐在副驾驶座上,梁语陶则是有些病恹恹地瘫在她的怀里,已然熟睡了。
他压低了声音,问:“陶陶睡着了?”
白梓岑没敢吱声,只是将食指按在唇上,朝着梁延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累不累?我来抱会儿她吧。”
“也好。”她笑笑。
得益于梁语陶的存在,梁延川和白梓岑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在经得白梓岑同意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从车内跨出,绕到副驾驶座上,半俯下身说:“来,把陶陶给我吧。”
白梓岑作势就要将梁语陶托举到梁延川的怀里,可偏生她刚一准备抬手,梁语陶就蓦地往她的身上贴了贴,嘟着小嘴不情愿地喊了一句:“妈妈”
大约是感冒了,梁语陶还带着点鼻音,听起来软糯糯的,更是惹人怜爱了。
白梓岑只好无奈地朝梁延川笑了笑,重新将梁语陶按回怀里:“宝宝乖,妈妈在,咱们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嗯。”梁语陶无意识地又往白梓岑怀里蹭了蹭。
这些天,梁语陶对白梓岑依赖至极。或许是因为多年没有过母爱,所以当她真的有妈妈的时候,就立刻变身成了妈妈身上的一块牛皮糖。你想将她从白梓岑身上扒下,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因为梁语陶的任性依赖,白梓岑已经辞去了工作,一门心思地在家里陪她。她上学她就陪读,她回家她就做饭。梁延川虽然对白梓岑的溺爱颇有微词,但眼见梁语陶没了她就要哭闹,他也只好屈服。
由于怀里还抱着梁语陶,白梓岑从副驾驶座上爬出来的姿势格外吃力。既怕自己不留心就撞到了门,又怕弄醒了怀里的小女儿。
白梓岑折腾了几分钟,才好不容易从车里跨了出来。走出车外的时候,她的额头上都蒙了一层薄汗。
五岁的孩子抱起来不似婴儿那般轻巧,他知道她应该是累了,便毫不犹豫地说:“我来抱她吧,你才抱了她多久,就已经快满头大汗了。”
经梁延川一提醒,白梓岑才干巴巴地笑了笑,腾出手揩了一把汗:“没事,她现在睡得不安稳,待会儿到你手里指不定就要闹起来。我再坚持一会儿,还是可以的。”
“你这人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说什么都不愿意听,无论是为你好还是为你坏。”梁延川的语意虽是不耐烦的,但语气却是温柔至极的,甚至还带了一点心疼。
她大约也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那份心疼,小心翼翼地埋下脸,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以前就是这副倔脾气。”
他无奈地笑着:“好了,别逞能了。待会儿你走得累了,她也睡得不舒服,还不如现在就让我来抱着她呢。”
“那好吧。”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将梁语陶从她怀里递了出去,末了,还不忘提醒他:“小心点,陶陶身上的毯子别掉了。她还生着病,不要让她着凉。还有,也别给她吃生冷的东西,要么喝白开水,要么喝带维生素的水。”
她走近他,将梁语陶身上垂在半空中的毯子重新塞回去:“你要记着,无论她怎么闹你,都不准让她吃冰淇淋。她现在还生着病呢。”
“我知道了。”他笑了。
梁家宅院是纯江南式的建筑,踏入幽深的竹林,在历经了九曲回廊之后,来自于梁家正院的灯光才慢慢地从竹叶的罅隙中透露出来。零星的光线有些刺目,白梓岑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了自己的眼前。
梁延川留意到了白梓岑的小动作,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最后缓缓停下。
他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了?”
“延川”
“嗯。”
他知道她对这里的恐惧,因此,她每每叫他的名字,他必定有求必应。他只是希望,这样能给她多一点的安全感而已。
她支支吾吾的,又瞥了一眼竹林外的灯光后,才埋下了脑袋,说:“我就不进去了。等生日宴结束了,你们就到这里来找我,我还在这里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