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柱能和祁珩交易什么?总不能是看上他们家那两块地了吧。钟菱一早就知道,祁珩的身份绝不像他自己说的这样简单。
别的不说,光是祁珩腰间的那块玉,就足够把他们家那两块地买下来了。
对祁珩来说,钟大柱身上唯一有价值的,就是他赤北军的身份。
望着上菜的小厮利索的动作,钟菱撑着脑袋,沉沉地叹了口气。
待到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钟菱昂起头,像是下定决心似得,沉声问道:“你之前说的,想要来找你帮忙,随时有效的那句话,现在还在有效期吗?”
阳光刚好透过窗,落在祁珩的脸上。他的眼眸里盛满了光亮,眼尾微微眯起,叫人看不真切他眼中的情绪。
只见他勾了勾嘴角,轻声开口:“当然。”
钟菱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俩人一边吃饭,一边严谨地商讨了许久,最终在汤圆端上桌的时候达成了一致——小食肆未来每年三成的收入,归祁珩所有。
虽然钟菱提出过打一张借条,会连本带息的将买铺子钱还给祁珩,但是被祁珩拒绝了,他更想要小食肆的股份分红。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祁珩对钟菱手艺的信任。
“那装修的事情我替你安排下去了?”
钟菱哪懂什么装修,飞快地点头答应下了。
先前还不敢多麻烦他,可现在小食肆也有祁珩一份,钟菱便迅速的将自己不熟悉的部分交付了出去。
吃完饭后,祁珩还带着钟菱去选好的铺子看过了。
这铺子的后面,隔一条街就是住宅区,祁珩连带着将正对着小食肆后门的那个小院子也买下来了。
这间铺子原本并不在钟菱的意愿范围内。只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好,价格实在是高昂。
这条街因店门口有一条沟渠而得名清水街。清水街正好与御街交会,这一带商业极为繁荣,入夜之后便是京城最繁华的夜市。往西北方向走便是朝廷的办公部门,往东南方向走,在清水街的另一端,便是勾栏瓦舍。
京城里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段了。
钟菱逛了一圈之后,都没敢问祁珩到底花了多少钱。
她甚至怀疑这里的铺子都是权贵人家的祖产,压根不是有钱就能买下来的。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就差人来接你们,这段时间你就好好休息。”
小食肆两大股东会面结束之后,祁珩派人将钟菱送了回去,连带着还给钟大柱拿了许多滋补的药材。
……
钟大柱在看到桌上摆着的烧鸡时,就知道钟菱今天干什么去了。
钟菱也没准备跟他交代什么,俩人保持着一种默契,谁也没提起小食肆的事情。
不用再早起摆摊,钟菱一下子闲了下来。她在家睡了两天后,终于是呆不住了,跑出去找柱子妹妹她们玩去了。
钟菱和村里的小姑娘一起玩了几天,学会了如何用叶子叠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几天后,当钟菱抱着一把芦苇叶,告别了还在抓鱼摸虾的小伙伴。独自一人准备从溪边回家。在路过村口时,她突然顿住了脚步。
空气中有一个浅淡的香味,甜滋滋的,却不腻人。
当目光落在村口那颗圆润的像大蘑菇似得树上时,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桂花开了。
桂花开了!
钟菱顿时就把折小食盒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她丢下芦苇叶,从家里找了一块厚实的布,塞到了小竹筐里,兴致冲冲就直奔村口而去。
她馋桂花酱已经很久了!
且不说冰糖糯米藕需要,这桂花米糕、桂花酒酿、还有糯米红豆沙,什么甜食里面都可以来上一撮干桂花,添上一勺糖桂花。
可等到钟菱站到村口的桂花树下时,她突然意识到,摘桂花这事可能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这桂花树虽然大,也散着甜滋滋的香味,可凑近了一看,枝叶之下只有零星的几点嫩黄,一派萧条的模样,叫人根本无从下手。
钟菱捏着布,在树下转了两圈,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正准备去溪边问问小伙伴们,村里哪里还有可以摘的桂花树。刚一转身,就听见远远的有人在喊她。
“菱菱。”
里正背着个装满萝卜的大筐,笑呵呵地朝着钟菱走过来。
“里正爷爷。”钟菱朝着里正招了招手。
里正看了看钟菱手里捏着的布,又看了眼桂花树,瞬间就明白了钟菱在干什么了。
“你想要摘桂花啊。可是我们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桂花树能活,但就是不开花。你别看村口这颗好像没开几朵,这已经是全村开的最多的了。”
钟菱倒吸了一口气,她回头重新打量起这棵桂花树来。
“要摘桂花的话,去隔壁村啊。”
里正的长子挑着两担萝卜走了过来,他听见了先前俩人的对话,给钟菱指了一条路。
“你朝着这个方向,走一刻钟便到了,隔壁村的桂花开的是真好,尤其是那几棵老树,那是远看像镀了层光似得。”
“庙里那两棵百年老树是吧,那是真的百里飘香啊。”里正感慨地看向隔壁村的方向,“老住持圆寂也有八年啦,不知道那庙还有没有人嘞。”
“爹,你忘了啊。老住持生前救下来过一个年轻人,收他做了弟子的。我先前去上香的时候还见过他呢。”
里正的儿子解释完后,又看向钟菱:“那个小师父是个脾气温和的,肯定会让你摘的。只是我记得庙里还供奉了赤北军的牌位的,你若是去了,要记得先上柱香啊。”
钟菱忙点头应下,朝着里正父子连声道谢。
第19章
今天要去隔壁村肯定是来不及了。
钟菱饭蒸上了,回家翻找了一通,把做桂花酱的工具全找了出来。
“要做什么菜?”
钟大柱背着柴回家,就看见钟菱坐在树下刷着罐子,便随口问了一句。
“我明日想去隔壁村摘桂花。”钟菱抬起头来,问道:“您去过隔壁村吗?里正爷爷说隔壁村的桂花开的很好。”
钟大柱摇了摇头。别说隔壁村了,他每天三点一线,不是在田里就是在山里,实在到迫不得已,才到货郎那去一趟。在赤北村住了十年,都不太清楚隔壁村的名字是什么。
虽然钟大柱自己从来不往外多走一步,但是他却想要钟菱别窝在家里,多出去走走。
因此,当听说钟菱要去隔壁村的时候,他只是叮嘱了几句。
把一切交代好之后,钟菱在第二天一早便出门了。
路过村口那棵只长个子,却不开花的桂花树后。朝着里正儿子给她指的方向,沿着田间的小路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正是柿子的成熟的季节,路边的柿子树上,挂满沉甸甸的果实,一个个饱满又鲜艳,在碧蓝天空的背景板下,金灿的像是小灯笼。任谁路过,都要多看上几眼。
钟菱也不意外,她盯着那油汪汪的柿子,脑子里已经开始烙起柿子甜饼了。
初秋的空气中,是夹杂着浅淡草木芳香的凌冽,深吸上一口,直叫人觉得神清气爽。
当那微凉的风中带着桂花独有的那股甜香的时候,钟菱知道她今天的目的地到了。
这个和赤北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的村子,叫做金桂村。
叫这个名字,也实在是实至名归。明明和赤北村之间只有一刻钟的路程,可金桂村就是连田边枯瘦的桂花枝干都拥簇着满满的嫩黄色。
钟菱询问了在田间劳作的老伯那座寺庙的位置。
想来那座寺庙在村里也是有一定声望的,老伯的态度相当的客气,朝着山坡的方向一指,详细给她说了要怎么走。
这座寺庙相当的有年份了,久到大家都忘记了它原本叫什么,只是因为那两棵百年桂花树的关系,便都叫它传香寺。
寺庙倚靠着山脚,需要穿过一段浓密茂盛的山林。阳光透过苍翠茂密的枝叶,斑驳的落在爬满了青苔的石板上。
枝叶间时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周身荡漾着稀薄的水汽。
终于,小树林的尽头骤然开阔了起来,阳光肆意地散落在规整的青石板上,爬着青苔的古寺在阳光下散着浅淡的光亮。桂花的甜香随着靠近的脚步,越发的浓郁。
那堆簇着嫩黄小花的枝干从青瓦上探了出来,朝着天空的方向,低调却也张扬的展现着自己的姿态。
寺庙经历了时间长久的洗礼,墙面斑驳,爬上了藤蔓,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这般散发古朴韵味的寺庙,钟菱只是远远的看着,便心生了一股莫名的敬畏之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过一次的缘故,越是靠近寺庙的大门,钟菱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就越强烈。
以至于她在敲门时,犹豫了好一会。
在这算不上炎热的温度下,钟菱心慌得直冒汗。她攥着湿哒哒的手,鼓足了勇气,才抬手叩了叩那漆面斑驳的厚重大门。
“哒哒”两声有些沉重的叩门声荡开在空寂的山林间,很快就消散不见了。
很快的,沉重悠长的嘎吱声回应了她。
那厚重的大门被推开的瞬间,钟菱的心脏猛地跳空了一拍,她紧张的攥着手,盯着那缓缓变大的门缝。
一个修长挺拔的和尚站在门缝里,低头看向钟菱时,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小小的惊讶。
他剑眉星目,五官俊秀,却又温和儒雅,眼尾有淡淡的细纹,嘴角噙着笑。并不似钟菱想象中的年轻,称得上是个中年人了。
可他的身姿却相当年轻的,身量修长,挺拔的好像一棵翠竹一般,却也不过分消瘦。他穿着一身无袖的短褂,手里提着一根小臂粗的棍子。流畅饱满的肌肉在阳光下闪着盈盈光亮。
一道狰狞的长疤从在他耳后的脖颈,一直延伸到二头肌,如同蜈蚣盘踞之上,狰狞可怖。而他裸露在外的半边手臂上,还有大大小小的疤痕十数余道,刺目扎眼,只看上一眼就让人觉得发疼。
这样伤痕,他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
钟菱震短暂了震惊了一瞬,再抬头看向他的深邃的眉眼时,心里莫名的那阵情绪翻涌地更加厉害了。
那俊朗的中年和尚似是没想到钟菱会这样直白地盯着他看,他愣了一会,却完全没有被冒犯到的生气。
他微微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棍子,双手合十,朝着面前的小姑娘低下了头。
“小施主。”
他醇厚温和的声音像是一阵温暖的风,轻轻拥抱了一下钟菱,然后消散在了树林间。
看着那低下头的身影,钟菱眼眶一热。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的情绪为什么这么反常,但也忙着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躬身还礼。
“小施主里面请。”
那寺院里的景象,倒是和钟菱想象中的完全一样。台阶上缺了半块的砖和墙面上裸露出来的石料,古朴又简陋。
“多谢师父。”
钟菱跟在他身后,小声地道谢。可谁知她的情绪没能压住,这一开口就有些哽咽。
那和尚顿下脚步,转头看向她。目光依旧温和,开口也依旧带着笑意。
“怎么了。”
钟菱忙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又用力的甩了甩脑袋,然后抬起头,扬起一个巨大的微笑,坚定地开口道:“我没事!”
和尚被钟菱逗笑了,他虚虚握拳,抵在唇边偷偷笑了几声。这才收敛了神色,问道:“小施主是有何事?”
“来上香。”她有些疑惑:“来寺院除了上香,还能干什么吗?”
“后山种了许多绿豆,会分给村里人。”和尚的目光在钟菱背后的小背篓停顿了一会,他比钟菱高上许多,恰好能看见,她那背篓,只有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布和一个竹编的小盒子。
而村里人来拿绿豆,都会带上些田间农货,从不空手来。
这个小姑娘不是来拿绿豆的。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在田间地头长大的,言行姿态都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他轻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么从未在村里见过你。”
第20章
钟菱忙摇摇头,“我是从隔壁赤北村来的。”
在听到赤北村的时候,和尚短暂的失神了一瞬。阳光落在他眉眼之间。钟菱清晰在他那透亮的眼眸中,看到了翻涌着的,浓稠的哀伤。
可是那一抹悲伤,就像是钟菱的错觉一样,转瞬就从他脸上消失了。
“先喝杯茶吧。”
他伸手接过了钟菱的小背篓,放在大殿柱子旁。又转身走到后院去,稳稳地端了一壶茶,摆放在桂花树下的小圆桌上。
而他回来的时候,换上了一声藏青色的僧袍,遮住了那一身的腱子肉。看起来高挑清瘦,没有一点战斗力。
钟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根棍子。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让我先敬柱香吧。”钟菱站起身,她还记得里正儿子嘱咐她的话。
和尚似是没有想到她会提出先敬香,他有些欣慰地笑了笑,领着钟菱走到殿里。
大殿并不宽敞,却通透明亮。钟菱恭恭敬敬地拜了主殿后,便朝着偏殿走去。
那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和尚,出声喊住了她。
“小施主,偏殿供奉地是我的战友。”
钟菱脚步一顿,她回头看向那和尚,轻声道:“您也是赤北军的将士吗?”
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风都带着些肃杀的血腥味。和尚面上的和煦被凝重所取代,他低垂下眼眸,并没有回答。
但是钟菱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安安静静的跟在和尚的身后,踏进了偏殿里。
入目是摆得整整齐齐的牌位,像是小山一般,肃穆庄重。香炉里,未燃尽的香袅袅升腾着青烟,香味萦绕在牌位之间,让眼前的画面看起来震撼的有些不真实。
在踏入偏殿的时候,钟菱的手脚就开始不受控制的发麻,眼前密密麻麻的牌位扯着她进入被遗忘的那段记忆。她强忍着脑海中撕裂一般的疼痛,恭敬地行礼后将香插进了香炉里。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再抬头时,身体上的不适散退了不少。
钟菱抬头看着眼前的牌位,那一个个她不认识的名字,都曾是鲜活的,在她面前走过的人。
她早晚会把这一切,把这些消失在她记忆里的人,都想起来的。
钟菱又深深地朝着牌位行了一礼。她直起身时,看见那和尚也捏着三柱香。
她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
和尚没有回头,他平视着面前的牌位,轻声道:“这是我妻女的牌位。”
他退后两步和钟菱并肩站着。低头看了一眼眼眶微红的钟菱,有些感慨地轻声道:“她如果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樊城一役,赤北军的家眷被尽数斩杀。钟菱望着那牌位,心中泛起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