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赤北军将士的女儿,她是幸运的,躲过了杀戮,被唐家捡了回去。如今又回到了钟大柱的身边。
但是又有那么多和她一般大的孩子,永远的留在了那一年,留在了樊城。
那升腾的青烟让钟菱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轻轻咳了几声,低头抹着眼泪。
和尚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过身时,又回头环顾了一圈屋子里的牌位,像是和他们都一一打过招呼后,才轻声招呼钟菱:“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
那些和记忆交织的沉重画面随着阳光攀上肩头,也逐渐的散去了。
“小钟施主。”
法号怀舒的和尚端来了一碗绿豆汤,放在钟菱面前。
他在看到钟菱那异常的反应和有些过激的情绪后,便也猜到了钟菱的身份。更何况,钟菱从偏殿出来,就自我介绍了一番。
她叫钟菱和他的女儿一般年纪。
这般缘分,巧合地叫怀舒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只是他出家十年,那些滔天的思念早就在时间的洗刷之下,能够安静的呆在了他心底了。
他没有给自己点亮希望火苗的机会,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
他在赤北军中的地位并不低,妻女都是敌军的重点关注对象,他很清楚,她们都是没有生还的可能的。
而且当年被老住持收留后,他曾怀着满腔的悲愤,寻找自己的战友亲人,而最终一无所谓。最后拜了老住持为师,剃度出家了。
所有的思念都化作了那牌位上,他亲手刻下的每一个字。还有那十年如一日的诵经,燃香。
他守着那寂寥的青灯,不愿在踏出寺庙一步。
只是他看向钟菱的目光,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一些偏爱。
这大概就是师父说的缘分吧……
钟菱完全不知道怀舒在想什么,她低头喝着绿豆汤,双眼发亮。
“怀舒师父,这绿豆汤也太好喝了!”
这绿豆汤煮的恰到好处,绿豆开了花,煮出浓稠的薄沙,却粒粒分明,入口还软糯着。因为冰在井里,拿出来的时候,碗壁还挂着晶莹的细密水珠。
怀舒笑着端起碗:“你若是喜欢,走的时候,也带一些绿豆走。”
钟菱来之前也是打听过的,这寺庙里的东西,不能白拿。她立刻站起身,把背包里的小食盒取了出来。
“这是我蒸的米糕,您尝尝。”
米糕白净方正,磨具是钟菱前几日在京城里定制的,这几日蒸了好几锅,调试出来了一个比较合适的配方。
因为还没有桂花酱,米糕里便放了红豆沙。钟菱自己熬得,不甜,但是软糯微湿,是根据米糕的口感调整的,这样不会太过于干噎寡淡。
这也是考虑到要进寺庙,专门带的素食。
怀舒捻起一块,细细品尝了之后,点了点头:“确实美味。”
他并不是随便夸夸的,而是很认真的咀嚼了之后,指尖碾碎落在桌上的米糕粉末。
“这米糕香甜,干吃却有些噎人。你的背篓里只装了一块布…我想,你来寺院的目的也不只是上一柱香吧。”
他顿了顿:“这米糕若是添一勺桂花酱,那可别有风味。”
钟菱舀绿豆的动作一顿,神情有些僵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只是分享一下米糕,居然就被猜到了来意。
第21章
她怎么也没想到,只是分享一下米糕,居然也能被看透了来意。
怀舒似是完全没有察觉到钟菱的窘迫,他笑着道:“我之前也有做过一些桂花酱,不嫌弃的话你一会带一些走吧。”
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前院这颗桂花树开的好,小钟施主随意摘就好。若是需要梯子,我一会去拿。”
钟菱忙摆手:“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了。”
“不算麻烦,你的爹娘应该也是赤北军的将士吧。赤北军的将士和家眷,能活下来的都不容易。何况你和我女儿一般年纪,说不定以前扎营的时候,你还和她一起玩过呢。”
这话说的真情实感,钟菱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会,还是抬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了实话:“我爹是赤北军的士兵,但是……但是我不记得樊城那场战役的事情了,连带着之前所有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怀舒一愣,看向钟菱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惜。
“无妨。”他轻声道:“许多人第一次见血,都很久缓不过来,那样的场面,你一个孩子……记不得,也算是好事。”
他苦笑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忍说下去了。
“怀舒师父……”
钟菱有些无措,她自己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而钟大柱从来不提那些过去的事情。眼前的怀舒,是第一个和她提起那些往事的当事人。
也是第一个告诉她,忘记了过去,也是好事的人。
怀舒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或许,并没有放下,钟菱想。
钟菱将带来的布铺在树下,开始摘起了桂花。可她的目光却忍不住的朝着偏殿看去——怀舒在那里诵经。
或许怀舒和钟大柱是一类人,他们都不爱和别人交流,都陷在那段刻苦铭心的过去里,走不出来。
她对钟大柱,更多的感情,是来自刑场之后钟大柱为她收尸的经历。而对怀舒的亲近和信任,却更像是被过去的那段经历牵引着一般。
那年的樊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而且,她是不是在年幼时,就见过怀舒?
…
事实证明,有些时候越想想起什么,反而越想不起来。
钟菱有些苦恼的撑着下巴,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面条,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不要总是叹气。”怀舒端着一小碟的咸菜,放到了钟菱面前。“你不用急着想起那些事情的。”
“可话是这么说……”钟菱夹起一小撮咸菜,送进了嘴里,想说的话一下子就顿住了,满脑子的就只剩下——“好好吃啊!”
看起来细腻敏感,实际上又是个跳脱的性子。倒是让人没那么担心她了。
面是怀舒自己做的,上面铺了一层满满的素浇头,蘑菇、木耳,都是山林里最新鲜的。还有吸满了浇头汤汁的腐竹,虽是素面,但味道却丝毫不逊肉菜。
俩人吃着面,就着这素菜的做法,展开了友好的交流。
豆制品是最能玩出花样的,也能做出逼近肉的味道。
眼前这位怀舒师父,显然是专业的。
钟菱讨教了一番腐竹和油豆腐的做法细节,决心要将这几道素菜添进小食肆的菜单里。
“你下次若是来,我给你做素烧鹅。”
素烧鹅,江南一带的著名小吃,是由豆皮做的,但富有层次的口感却肖似肉的纤维,因此而得名。
钟菱本就想着要常来上香,也就应下了。
怀舒又带着她去后院转了一圈,那挂满果的柿子树看得钟菱两眼直发光。尤其是在吃了两个脆柿后,钟菱更是无法拒绝怀舒往她小背篓里放果子的动作了。
而钟菱摘了一个多时辰的桂花,左手提着一布袋子的绿豆,右手抱着一袋脆柿,背篓里装着小罐的糖桂花和和腌菜。
根本腾不出手来和怀舒道别。
“怀舒师父再见!下次来给您带我做的绿豆糕!”
“路上小心啊。”
怀舒站在寺院外,目送着钟菱远去。
一直看着那轻快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怀舒喃喃道:“应该问问她爹叫什么的。”
战友还活着,那应该将他的牌位撤下来才是……
他合上门,慢慢踱步回了偏殿。
钟菱敬上了那三柱香已经燃尽了,怀舒重新取了香插上,他跪坐在蒲团上,盯着那一片牌位,有些失神。
那小姑娘,叫钟菱……
赤北军里,除了将军,还有谁是姓钟的吗?
他刻了所有战友的名字,哪怕是不记得名字的,也为他们每个人做了牌位。
但此时,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
钟菱在带着大包小包回家的路上,可谓是备受瞩目。
不为别的,光是她背着的一大包桂花,未见其人就先闻见那馥郁的甜香。
“小钟姐姐是去摘桂花了吗?好香啊!”
和钟菱相熟的小姑娘们围着她,用力的嗅着香味。
因为赤北村的桂花开的萧条,一般情况是不会去摘花的,只想着要让着香味多存留一会。
钟菱抓了一大捧桂花,分给了大家,赢得了一片清脆的欢呼声。
他们欢腾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在田里劳作的大人们的注意。
里正的儿子提着锄头,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他瞥见钟菱放在地上的那一大兜柿子,有些惊讶道:“你是去山上了?这么多的柿子。”
“没有,是怀舒师父给我的。”钟菱蹲下身,从袋子里捡了一个最大的,递给了里正儿子:“可甜了,孙叔,您尝尝。”
里正儿子捏着那柿子,满脸的错愕。
“你说……这是那小师父给你的?”他低头看了眼那一袋绿豆和因为掏桂花而放在地上的腌菜罐子:“这些,都是小师父给你的?”
钟菱不明白他的诧异从何而来,但还是点了点头。
“也还是得你啊。这么难处的小师父,你居然都能和他关系这样好。”
“啊?”钟菱皱眉:“不是您告诉我,怀舒师父脾气好的吗?”
“他确实是好脾气,香客的要求也基本都帮着满足,可他却从不和别人多说什么。也几乎不怎么出寺庙。”
他沉思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觉得他和你爹好像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第22章
钟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偏殿中的景象她记忆犹新,本质上他们是同类,只是和钟大柱比起来,怀舒稍微通透些罢了。
里正儿子朝着她摆摆手,捏着柿子朝溪边走去。钟菱也收拾了一下背篓,准备回家。
她刚走了几步,那几个孩子突然开始喊她。钟菱一回头,就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村门口。
那是祁珩家的马车,上面下来的小厮看着也面熟,钟菱曾经在墨坊见过他。
“小钟姑娘,我家公子让我来跟您说一声,后院已经收拾好了,可以入住了。您可以先收拾起来了,约莫后天中午来接您。”
铺子的装修还差一点,但是小院子是完整现成的,并不怎么需要装修,置换了一下家具后,祁珩甚至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都已经添置好了。
钟菱和那小厮道谢后,小厮也没急着走,他转身从车上拿下来一个罐子。当着满脸好奇的孩子们的面,掏出了一把糖。
孩子们欢呼的声音拔地而起,一阵高过一阵。
祁珩居然还没忘记他的这些小伙伴们……
钟菱笑了笑,提起袋子往家里走去。
这搬到城里去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要早一些。
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去了一趟京城。采购一番之后。便直接去了隔壁村。
没有惊动怀舒师父,只是将装着一些油、盐等生活必需品的竹筐,放在了寺庙门口,并留下了署名。
而不知为何,她没有和任何人说怀舒的事情。
可能是怕钟大柱想起以前的事情,也怕祁珩这个对赤北军特别感兴趣的人,会跑去打扰怀舒。
总之,隔壁村的寺庙,成了钟菱的秘密。
……
钟大柱父女二人根本就没什么行李。在向小厮打听了一下京城小院的情况后。他们背上个背篓,把门一锁,便就搬了家。
京城里的小院,由钟大柱打理。钟菱刚到京城,便一头就扎进了小食肆的厨房里,又是定制砧板、又是买各式各样的菜刀,里里外外忙活了好几天。
等到祁珩处理完了杞县干旱的后续事宜,赶在第一时间去找钟菱时,距离钟菱搬到城里来,已经过去四天了。
祁珩熟门熟路的在小食肆的后门下了马车。
后厨正在试菜,大大小小的碗碟铺开来一片,明明只有钟菱和钟大柱两个人,可硬是让人觉得拥挤。
钟菱围着围裙,头发用布包着,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她微微弯腰,目不转睛地盯着案板,左手按着胡萝卜,右手握着菜刀。
手起刀落,刀锋化作一片残影,哒哒声清脆又有节奏。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祁珩走到了面前也完全没有察觉。
钟大柱坐在一旁吃饭,他面色淡然,丝毫没有被这节奏极快的切菜声影响到,显然是见惯不怪了。
胡萝卜丁在泛着冷光的刀影下堆成了一堆小山。
随着最后一点胡萝卜被推到刀下,钟菱利索地把菜刀一放,双手撑着案板,沉沉地叹了口气。显然是对这一根胡萝卜展现出来的成果并不满意。
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的祁珩问道:“怎么了这是。”
钟菱还是盯着面前的砧板,一个眼神都没给祁珩,面色沉重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什么不行?
祁珩尚未从高强度的公务中缓过神来,他被这两个字惊得一激灵,没来得及多想。只听见钟菱情绪激昂地说道:“我这半路出家的厨子,刀工不行啊!”
她伸长手,捞了一个大盆过来,递给祁珩看。
里面满满的是切成薄片的萝卜,想来也是钟菱用来练习刀工的产物。
再看钟大柱碗里那扣在白米饭上的浓稠酱汁里头,石榴籽大小的五花肉。祁珩好像明白这厨房为何如此拥挤,也知道钟菱这几天到底在忙干什么了。
只是祁珩左看右看,都觉得这萝卜片是又薄又均匀,那胡萝卜丁也是方正好看。
碰到不懂的外行,钟菱没法舒张心中的郁闷。
她又叹了口气,点火烧油,将案板上的胡萝卜倒了进去。又指挥祁珩去取来隔夜冷饭,利索的完成了一大锅蛋炒饭。
每一粒米饭都裹上了蛋液,是粒粒分明的金黄。
祁珩一边咀嚼着,一边听钟菱诉苦。
钟菱是在品尝了揽月楼的菜之后,意识到自身的问题的。
她不过是靠这些小聪明,依仗特殊的经历,还有特别灵敏的味觉,方能在被称赞一声“好厨艺”。
可是开一间食肆并不是闹着玩的事情。祁珩花出去的那些钱也不是闹着玩的!
她的脑子里有无数精彩的菜谱,她在调味方面也有着超人的天赋。
可是光有天赋是不够的,那些大厨们,哪个不是从幼年时就开始切菜、颠勺。
刀工对菜品的味道有很大的影响。而只有日复一日的练习、才能将菜品的味道发挥到极致,所谓天赋,也得是在勤勉的努力下,方才能造就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