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禁闭室处在地下, 阴暗潮湿,阵阵霉味夹杂着无数前人留下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的味道令人窒息。
昏暗的灯光照着铁窗打下一条一条黑色阴影, 冰冷、密集, 叫人难以喘气。
在如此的环境里只给人留一方落脚的空间, 无法动弹, 没有其他姿势,连一点天光都不见,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
只要在这里关上几天,根本不用拿真刀真枪动真格,就是对人最好的折磨。
仇真其实应该庆幸, 此刻还有唐鹤予能最后陪他说上几句话。
他拖延着时间,吹了会儿口哨,是《今宵多珍重》的调子。
开口却不说林佑今, 而是揪着唐秉荣和白灵的往事不放:“比起别人的家事,你难道不会更想知道自己的吗?”
唐鹤予看向他的眼里满是警惕, 此人性情狡诈,心眼极多, 说的话大概八成不能信:“你再不说重点我就走了。”
他不欲多费时间与他纠缠, 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变数。
“那行吧,荣爷是当事人,肯定比我知道的清楚,我就不丢人现眼在这搬弄是非了, ”仇真话说得通透,却为他感到十分惋惜, “不过你这么在意林佑今,她知道吗?”
见唐鹤予不答, 他自找没趣,撇撇嘴说起正题:“林耀生的外父在上海也是声名显赫的一方人物,将女儿许给林耀生,在当时来看其实算是下嫁。”
唐鹤予无声听着,回国这么久他也听唐秉荣说过不少事,譬如秦家长子去世后二房暂时接替职务,林家几个太太之间的明争暗斗,又或是其他豪门间屡见不鲜的秘闻。
这些都不是稀罕事,但凡在港岛多看几份报纸,就没有不知道的。
尤其林耀生起家的真正原因,多亏有个家底殷实的妻子,若没有外父的帮助,早年间他想在港岛立足都困难。
所以明面上他对廖兰茵一直很好,只是风流成性,给予对方尊重的同时也不亏待了自己,遑论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就不可同日而语,还能始终念着外父曾经的帮助已算难得了。
“也不知是不是我赶巧,恰恰是这次去上海查你父亲的时候无意得知,”仿佛是天意又一次向仇真证明,他就是好命顺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有所收获,“原来林耀生在和这位大房妻子结婚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若没有遇到廖兰茵,他就准备和这位恋人结婚。”
听到现在,唐鹤予还没觉得整件事究竟和林佑今能有什么关系。
虽然面前这个狗仔巧言令色,许多事都不能信,但唐鹤予心中还是隐隐有种直觉,有关林家的事情他没说谎。
只是弯弯绕绕,始终不到他关心的重点。
大概是看出唐鹤予的烦躁与耐心渐失,仇真好声好气劝他:“后生仔别着急,总要把因果说清楚,你才能和林佑今感同身受,否则怎么会觉得震惊呢?”
倘若他不当损阴德的狗仔,去茶楼做个说书人也是个不错的谋生之道。
仇真站得实在吃力,可事不过三,他放弃再提要求,也不指望唐鹤予会答应放他出来坐着聊,于是自觉加快了语速:“林家有一位做了许多年的长工,据我所知她如今就和林佑今一同住在半山,这位长工还有个儿子也为林家做事,负责林佑今的安全也当她司机。”
从角落泛起的霉味越来越重,甚至一度盖过禁闭室里常年不散的血腥气。
唐鹤予皱着眉放缓呼吸,不仅那味道叫人作呕,听到的内容也难以消化。若说方才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就有什么东西逐渐浮现在脑海。
“长工叫钟敏,她儿子随母姓,名永盛,不久之前刚认了林耀生做契爷,不在林佑今身边的时候没少帮林耀生做事,算是他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地位在林家可见一斑。”仇真啧啧两声像是从中有所感悟,“我算是明白了,亲爹什么身份不重要,将来认个有权有势的契爷也不失为一种翻身改命的好法子。”
唐鹤予没工夫听他那点阴阳怪气的感慨叹息:“无关紧要的事少说。”
“这长工可不简单,林耀生、廖兰茵、林佑今她全跟过了,据说林佑今和她的关系比和自己的亲妈还要好。”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给唐鹤予丝毫准备的时间:“但如果有朝一日林佑今得知这个从小照顾自己,深受自己信任的人,竟然是父亲从前的未婚妻,还有个不知生父是何人的儿子,你说她会作何感想?”
仇真说完了,禁闭室里静得落针可闻。
唐鹤予如同被钉在座椅上,他忘了动作,甚至忘了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因长久地不眨眼而觉得眼眶酸涩,连忙眨了两下:“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那自然是林耀生和钟敏本人咯,”仇真呵呵笑,“至于有没有其他长期盯着林家的狗仔知道,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父亲这样神通广大,去替他们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唐鹤予此刻心头乱作一团,他试想代入自己,正是在自己无法完全感同身受的情况下都觉得难以接受,换成林佑今又如何承受得起?
“但我劝你动作要快,前几天在准备你父亲报道的时候我文思如泉,顺手就把这个新闻也写了,不过还没交稿,只是放在邮箱联系了邮差今日上门来取。”他看了眼被糊上的窗户,并不能通过天色判断时间。
自己究竟被关在这里多久根本不得而知:“当然,前提是在我时间概念尚准的情况下,没准今天已不是今天了呢?”
“哪个邮递公司,约在什么时间?”唐鹤予觉得眼前人笑得面目可憎,只希望他不作周旋便可吐露真言,这样一切尚有转机才能半路拦截。
仇真也没打算瞒他,说了个名字:“平日他都中午来取,大约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你看你还来得及吗?”
唐鹤予抬手凑到暗淡的光线下费力看了眼表盘,此刻已过十二点半,想去他家楼下截人肯定是赶不上了。
偏偏仇真不紧不慢又添了句:“最重要的一点忘了告诉你,东西我没寄到报社,收信人是林佑妍,如果邮差今日来得早手脚又快,怕是她这时候就已经收到了。”
仇真又像是怕唐鹤予不知道林佑妍是谁,忙不迭解释:“林佑妍这名字听着和林佑今就像是一家人,不过你这种一心只有事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太子爷,肯定不知道她是三房的女儿。其他的不用我多说,这种东西落到无论二房还是三房手里,肯定会借题发挥演出好戏,如果我是他们家的人,当然也见不得大房一家占尽各种好处,各个子女都幸福美满。”
而一切正如仇真所料,邮差早在十几分钟前就从邮箱里取走东西,正挨家挨户送着信。仇真同唐鹤予在禁闭室里聊天的这会儿时间,他已来到九龙塘。
陈瑛涵从下人手里接过今日的数封信,看到里面夹了一封写有林佑妍名字的信封,也丝毫没在乎女儿隐私,连同自己的一起拆开了。
读完自己的信,陈瑛涵拿起那份摸起来有点厚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叠折过的信纸展开。
起初她的表情还不曾变化,越往下读心跳越快。
恰逢此时林佑妍下楼,从那堆拆过的信封里找自己的署名,却发现被拆开了,她立刻拉下脸:“妈,你怎么私拆我信件?”
她担心自己和男友的书信往来会被看到。
哪知抬头就见陈瑛涵一脸止不住的笑,是那种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只听她说:“阿妍,这家怕是又要有一场好戏看了。”
陈瑛涵递出手里的信纸,此刻她心情大好,起身上楼时嘴里哼着小调,步子是从未有过的轻快。
而林佑妍困惑地读起信里的内容,很快,她的反应就变得和陈瑛涵一般无二。
“林佑今啊林佑今,我就知道老天不会总是偏爱你。”
她双手举着信纸如获至宝,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公之于众。
禁闭室里见回天乏术的唐鹤予不再停留,他出去后反手将门锁上,交代守在门外的阿龙:“先关他个两天。”
眼下唯一的办法只有赶在林佑妍把事情捅出来之前,由他先告诉林佑今。
如此,方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第50章
出了禁闭室, 唐鹤予心中已有打算,他有必要马上去找一趟林佑今。
然而刚走到前厅,就被坐在正中的唐秉荣喝住, 他搁下茶盖:“你要去哪?”
神色浅淡, 却不怒自威。
唐鹤予没时间与他再解释, 又看了眼表盘:“有点急事找林佑今, 我去去就回。”
哪知唐秉荣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花僆仔会意,当即就把门落了锁。
“这几天你哪都别去,等我把事情办妥,就送你去西贡。”
虽然西贡已改名为胡志明市十多年, 但唐秉荣在日常用语中还保留旧称。
“要不了多久,我很快就回来,大不了找几个人跟着。”他语气焦急, 不死心走到门边要去开锁。
“你带了人去她家像话吗?”唐秉荣眼皮都没抬,花僆仔就挡在唐鹤予面前阻止了他的动作。
花僆仔一脸为难:“您就听荣爷的, 有事也可以电话里说,您的房间安排好了, 我这就能带您去, 顶多再将就几天就走了。”
唐鹤予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打电话试试了。
他跟着花僆仔来到为他准备的房间,里面自然是比不上原先的住宅,条件也就比外面破旧的小旅馆差不多。
毕竟这是在洪门会, 要求不能太高,还有地方给他住人就不错。
“你出去吧, 别让任何人靠近。”唐鹤予打发走花僆仔,急不可耐拿起听筒, 却发现写有秦聿呼机号的字条不在身上。
他很快冷静下来,凭着记忆拨了上回复机过来的座机号码,哪知等了很久对方都没有接通。
唐鹤予不知道,秦聿今日一早就被秦恩庆叫去公司处理事务,琐事繁杂,不到晚上回不来。
而林佑今正吃着午饭,难得下午没课,便让钟永盛陪着一块去看赛马。
就在她准备出门之时,却迎来两位不速之客。
林佑今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陈瑛涵和林佑妍会出现在半山。按以往惯例,彼此该有的表面功夫都留着在林耀生面前表现,这二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显然别有用心。
但既然人都上了门,她也不会视而不见,省得被反告一状,说她目无尊长没有礼貌。
钟敏请二人进来,该有的礼数不少,请坐、倒茶,只有做得周到才无可指摘。
陈瑛涵打量一眼林佑今的装扮:“看样子,你这是要出去?”
“是啊,你们来得太不巧,真会挑时间。”她没挂脸,只是也不掩饰话里的嘲讽。
钟永盛在边上催促林佑今,但明明白白是说给陈瑛涵她们听的:“你快点,不然赶不上日赛,只能等黄昏和夜赛了,到时候你喜欢的那个骑师就走了。”
林佑妍故作不好意思:“是我们没提前说一声就来叨扰,只是今天的赛马你大概是看不了了。”
“阿妍!”陈瑛涵忙斥责,“怎么说话的?”
望着沙发上一唱一和的母女,林佑今看戏一般双手抱胸。她不坐,就背着包还是一副随时要走的模样,脸上写满不耐烦。
“陈太不妨有话直说,别耽误彼此时间。”林佑今没唤她三太,也不冠以夫姓。
这分明是尊重她,陈瑛涵听了却不大高兴。
虽然三太也不是什么好称呼,但在陈瑛涵看来这到底是被承认的身份,而陈太的称呼则意味着她与林家没有关系。
不过一个称呼,就能让陈瑛涵的心思百转千回,思虑颇多。
然而一想到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会让林佑今深感崩溃,她就也不再纠结这些小细节:“那我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
林佑今冷笑,斜睨着装模作样的母女俩,她是真好奇她们会说些什么。
只是林佑妍突然打断正要开口的陈瑛涵:“阿今,这事只说给你一人听就亏了,不如叫auntie一块儿听。”毕竟人多才热闹。
钟敏在一边听得直皱眉,这俩人居然还安排上了?
“你要多大阵仗?用不用把林生都帮你喊来?”
“也不是不可以。”陈瑛涵无可无不可,等林耀生来了还能有个对峙对象,如果不怕他发火,倒是个不错的提议。
林佑今没多费口舌,转身给廖兰茵打了电话:“阿妈,有人要演戏,差几个观众,你发发善心来凑个数。”
廖兰茵刚准备出门打麻雀,接了通不明所以的电话,以为是林佑今拿她寻开心:“你在说什么?”
“陈太有事要讲,她都找上门了,我这个做主人也不能赶客。现在她又非要你一起来听,我就成人之美,给你打个电话咯。”林佑今举着话筒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电话线。
“她当她谁?叫我来就要来?真给她脸了。”廖兰茵在电话那头毫不客气,提高了声量满是讽刺。
这话被路过的林耀生听见,走过来问了句:“怎么了?”
林佑今听见林耀生的声音:“阿爸也在家?那你们一块儿来好了。”
林佑妍止不住摇头,她轻声和陈瑛涵在打赌,赌林佑今之后会不会后悔打了这通电话。
最终是林耀生替她做了决定:“我下午没事,一起去听听。”他也好奇陈瑛涵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