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年到头他回不了柳宅一次。
不想这瞧着似乎随时会死的病秧子,在外修身养性多年后竟然命硬的完好活到了现在,但十天半个月里仍有多半时间身弱体虚的躺床不能出门。
柳家一年一度的家宴是全族盛举,于情于理都要叫他回来一次,他却不能上正宴,日日只能在自己偏僻破烂的房间里待着。
不受待见到了此种地步任谁都要同情他十分。
话又说回来,这可怜归了可怜,同情归了同情,按理说这种人卑微的如同一粒小小尘埃,怎会一朝被天子知晓,然后就指给了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做驸马呢!?
百姓们思来想去都想不通其中关键,毕竟就算是小虾米一跃跳龙门,你也要找到那条河不是?
后来人们想不通就算了,反正天子的心思难猜,岂是尔等凡人能轻易知晓!
固然有些明眼心慧的人,不免猜测到其实是天子也惧怕了长公主日益增多的权力在握,危急皇权。
现在朝中的党争分派严重,太子又年幼无知,如果一旦有谁从中使了手段与公主成婚定亲,那么势必那一方就会得到公主的丰厚‘嫁妆’!
如若几年过后天子出了事,那方人得到了公主的鼎力支持,这皇位是谁坐还真不是个未知数!只有先发制人,找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把公主抓到手里,缓和如今形势才最为妥当。
而且皇家亲颁天下的婚旨,哪怕是长公主这等人物都不敢违抗,之后更是谁都不敢轻易断离,如此早早的断了那些有异心之人的诡异心思,燕帝这一手棋下的好啊!
至此,明白的人们连连摇头,直叹厉害。
当然,明白的人明白,不明白的人就全当看了一场笑话。
看这场这淫乱贪欲的尊贵公主与常年病鬼的丫鬟儿子的奇妙婚姻,明明方方面面是八杆子扯不到一块,却硬被皇家生生凑成了一对夫妻!
半个月后,这场完全不被一人看好的婚礼如期进行。
十里红妆,红绸铺地,华车花路铺了整整半个皇城的街道,男女老少们争相涌出抢看,喧沸人声遍布了大街小巷。
华城大道,送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数百人的宫女婚官各拿宝物喜品,队伍中间的是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肩扛一座红绸挂满,垂帘珠翠的华贵步辇一步一步沉重的稳稳走过。
四方帽檐悬挂的金铃叮当作响,悦耳动听,隔着层层红纱之中依稀能见里面有跪坐两人,前面的人昂首挺头,头戴凤冠翠翘,俏曼的身姿稳重不动。
即便隔着纱帘都能清楚感知到此人不动自威的气场,街道两边被士兵们拦截的百姓们努力仰头想要一睹这传说的公主真容。
但步辇奇高,又隔着重重红纱,哪里是他们想看就能看到的。
正当人们不免失望时,忽就有一阵大风迎面刮来,纱幔轻巧,立时开始乱舞,恰恰把侧面的纱幔吹开了个半大的口子,露出里面的人物,见状人们立即争相探头观望。
这一看,人们都傻住了,呼吸都不禁停住。
虽只看见侧面,但如何诉说那半张脸呢?
墨色如云螺的眉黛,比常人更突出深邃的眉弓,趁着一颗星辰中最亮的眼珠,配上高高隆起的鼻梁,如同远山的山峦叠起。
娇嫩如花上露珠的唇瓣,颜色却是比身上的嫁衣更红,比明亮的火焰更刺眼,美艳而又不娇媚,大气而不失雅致。
一声火红嫁衣的她只是静静坐着,一动不动,如同耀眼星辰的凤眼直视前方,目不斜视,姿态威仪。
她甚至无需多做一个表情,一个姿态,就足够颠倒众生,叫人心甘情愿的沉沦其中不可自拔,令人不禁怀疑这样的人,这样的面孔当真是凡人能所拥有的吗?
大风擦着步辇的红柱很快过去,盖住凤冠的盖头轻轻落下遮住脸那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纷飞的纱幔也被旁边的侍女慌忙拽下,里面的一切再次只能看个依稀。
人们一眼饱览后方深深大呼了一口气,心里大叹这皇城一度的盛传第一美人的名声真不是唬人的!
然后他们的目光不自禁齐刷刷投向前方已然走过的马匹。
一身红服的新郎官慢慢驾着马走,只见他微微驼着背低声的咳嗽着,单薄消瘦的背影瞧着似乎都会跌下马来,吓得牵马的马郎官频频担心瞧他,唯恐他真会摔下来坏了这场婚事!
这一幕看的人们频频摇头,这样孱弱的身子能不能健康活到老死都是个问题!随后再想到他们之前看到的这位驸马的样貌,再与公主一比后更是止不住的叹气可惜!
长公主的婚礼是多年来的头一桩大盛事,天子为让燕朝子民都感染一下这股喜气,便特意嘱咐婚辇绕内城一圈,让所有人都见识这一场隆盛婚礼。
顺便警告某些人今后别想再打些其他心思。
只是这便有点为难了身体孱弱的新郎官,尤其是初春开始,天季不暖,迎面打过来的一个寒风叫普通人都觉微冷,更何况是他。
绕到半圈时他就一个劲的捂嘴低咳不止,看得旁边的婚官们一个塞一个的心寒。
幸亏这场绕城游行已经进行过了大半,否则迟早要把他们也吓的连连咳嗽!
只是万万没想到,一早就阴霾遍布的天空好似随时会下雨,却是在婚辇走到一半时下起了大雪。
鹅毛大雪。
浓寒已过,初春将近,梨花都开了满树芳华,这雪实在下的不是个道理。
整个皇城的人们见这场大雪说下就下,皆是仰头望着指甲盖大的雪花飘洒的天空愣了好一会儿,就连行进的婚官们都惊诧的停住了短短一会儿,互相错愕对视。
过了好半响,婚官车夫们才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前行,围观的百姓们便小声的嘘开了。
他们边叹气边唏嘘,看来是这老天爷都不看好这场婚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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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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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礼婚堂显然不可能在小小的柳宅举办,而是富丽堂皇的公主府。
这日公主府尤为热闹,各怀心思的达官贵族们纷纷送上珍贵贺礼,面带真诚笑意给予祝福,到好像多么和睦融融。
因为燕帝国事缠身出不得宫,一对新人拜过无人端坐的高堂,待到拜完礼后他们便目送两人被喜婆婢女簇拥着送入了婚房。
长公主的婚房可没人敢闹。
在喜婆含笑带哄的说解伺候下,新郎新娘还算是和谐的剪了彩头,喝了交杯酒。
等到一系列新人成婚的繁琐规矩都完成后,喜婆说了句礼成,预祝夫妻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白头到头等几句照例的恭贺好话,便跟着婢女们出去领喜钱了。
待人们离开,偌大的婚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静默对坐,很快气氛就陷入了无言的沉闷。
新郎回眼偷瞥身边离他仅仅半尺远的新娘。
这是今日成了他娘子的人,可是他直到现在都有点回不过神,恍若白日做梦一般的不真实,再想起之前喜婆说的那两句喜话,他就深觉好笑无比。
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白头到头,到底哪一个词能同他们二人扯得上关系?
“驸马,掀盖头吧。”
正当他还胡思乱想时,一句冷冷淡淡的悦耳嗓音惊醒梦中人,他慌措的嗯了一声,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了挑帕杆,再走回来时明显脚步就迟疑了些。
离床边坐着的女子一丈远时他就站住不动了。
望着从头到尾都镇定端坐的新娘,红红盖头下的人脸看不见是何表情,而他看着这一幕,拿着杆的手便觉无限沉重,身体都如灌了铅的动不得,心头纷乱。
犹豫好半响,他这才缓慢抬起手挑开了那层红帕。
先是露出一头珍珠头冠,其次是一张脸轻轻抬起,一双敛眼凤眼破光射雾的直直而来,好似一把深藏剑鞘中的绝世神兵,只是初露锋芒就叫人心思胆寒。
他只看了一眼就再往后面退了一步,随即半弯腰身,双手平抬扣袖,恭恭敬敬向床上的女子行了礼,声音听着还有点发颤:“草民柳三更,见过公主殿下。”
燕阳没有回答,她只是安静无声的坐着上上下下把这个成为了自己夫婿的人打量一番,就像看待一件微不足道的物什一般。
男子瞧着甚为年轻,听人说过这人的年岁才过而立,有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孔,普普通通的五官,挑不出一丝出彩,唯独那快速闪过的一双琉璃眼睛还算可看,但面色却是病态的惨白。
零零总总看下来此人尽管算不得丑陋难看,充其量就占得端重耐看四个字而已,莫说与她府中的那些美貌各异的男宠们比肩相提,就是连门口扫地做活的小厮侍卫都比不上!
谁让她是爱色恋美之人呢,她拥有的都必须是最好的,即便是佣人都不能例外!
偏偏成为她驸马的人却是这般一无是处,平平无奇的扔进人群就再找不到。
此人的性格怯弱胆小,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而且还身体不好,几乎一晚上她都能听见他强忍住的咳嗽,那断断续续的闷咳声听得她几次想发火打人。
白日那一场破雪对他有这么严重么?!
努力压制心中烦躁的火气,燕阳冷冷道:“驸马,既然咱们堂拜了,礼也成了,今后你便是这公主府的驸马,你把这儿当自家就好了。”
自家?闻言,柳三更心里苦笑一声,却温顺的点头回是。
当然一眼瞧出对方口不对心的举动,对方眼里深深的苦意与不愿更是刺眼的紧,燕阳心里火气直飙,怎么他觉得自己这么吃亏受累么?那她呢!
越看越是火大的不行,燕阳扬手就把头上繁重的凤冠取下摔在了床上,发出碰的一声闷响。
她这像是动怒发泄般的突兀举动,无疑吓得胆小的柳三更一惊,猛然抬头十分惊恐的偷望她,遂小心试探着唤了一声公主。
没好气瞪了暗中又偷偷后退半步的年轻男子一眼,对方就像是躲避瘟疫的惶恐模样着实刺激了燕阳一把。
她从床上揽袖起身,眼光几乎是恶狠狠的剜了他数刀:“本宫今日还有事,就不陪驸马了,你自己在此安睡吧,明日一早自会有丫鬟送你到住的地方。”
大喜的日子她能有什么忙事?柳三更微微埋下的脸苦涩一笑,仍是温顺如羊迎合道:“是,公主慢走,勿要忙的太晚伤了身子。”
刚好重重甩袖经过他身边的燕阳听到这话,竟是就在他身边停了一停,随后殷红的嘴角斜斜勾起,看着他的目光意味悠长,似笑非笑的古怪笑容。
“好啊,本宫记住了。”他听见她金玉之声的柔调冷意横生,字字咬牙,“本宫一定不会‘忙’的太晚!”
她特意加重了忙那个字,这才冷哼一声甩袖出了这间临时充当婚房的房屋。
等到她出了门,朱红漆金的房门便吱呀一声缓缓关上。
特意等了一会儿的柳三更回头时,正好看见门缝里的那个高傲嚣张的公主抬手就狠狠打了站在门边的下人一巴掌,嘴里还低声的咬牙切齿骂着什么。
那是白日里为他牵马的马郎官。
一脸灰败的柳三更缓缓回过头,忽然就大大的叹了一口气,沉重的木门终于沉重的合上了。
第二日,新婚当晚公主就夜宿男宠陶醉的屋中,屋里灯火彻夜不息,暧昧呻吟不断一事就传遍了整座公主府。
这事一出,柳三更这个与公主大婚的正牌驸马,无疑成为了公主府的大笑话。
知晓这个消息时,隔日就发了寒的柳三更正躺在床上喝下人送来的驱寒汤药。
他的床铺离窗栏不算远,外面的人似乎也没想过压低声气,张狂的笑声混着污言秽语只子不漏的落进屋里,他听完后脸色一变,手里的药碗都险些拿不住!
旁边伺候他用药的下人当然也听见了。
他迅速冲到窗边挥斥赶开那等私下嚼舌根的人,走回来又是尴尬又是同情的看他,讪笑劝慰道:“驸马啊,这只是那些嘴贱的奴才们闲的无事了便随口说一说,你莫要当真了。”
最令人难堪的无非此举了,柳三更不愿看下人眼中浮起的深深同情,便只摇头不语,好一会儿才苦笑喃喃道:“难怪她说......原来如此.....”
仰头一口灌下碗里苦涩入骨的药汤,把空碗递还给了下人,垂头疲乏说道:“我乏了,青竹你下去歇息吧,我要多睡一会儿。”
青天白日的谁能有睡意?自是明白他心里苦意不愿被人知晓。青竹体贴的收了药碗托盘便悄声退了出去,顺便掩好了房门。
寂静无声的屋中,说是要睡的柳三更却是侧身枕臂的睁眼静静躺着,眼神深邃无光,犹如画纸上晕染不开的浓墨。
双亲早已不在,公主便无需回门,而皇宫谢恩的那方面也因驸马身体不好而作罢,多日过去她与柳三更再未曾见过一面。
明明两人一个住在正阁,一个住在偏阁,不过十来丈的距离硬是生生划出亘古银河般遥远的感觉。
一个白日里早早出门进宫,将近申时才回,回来之后要么夜宿一名男宠屋中,要么就在书房做事看折子。
另一个则是相当简单,基本从头到尾待是在了屋里不出来,完全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八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
这要是换成了不知内情的人看了,指不定以为谁是夫,谁是妇呢!
若是大体粗略一算,从她们二人的身份地位,性格体质来看,这貌似真差不离多少。
这日,早早被叫醒的燕阳一面由着几名婢女给她梳妆换衣,一面兴致缺缺的听心腹雁门给她说今日的规程。
“公主今日要到东宫给太子讲解论语三道,再是骑马射箭,直到午时便去西宫与素色娘娘用午膳,然后.....”
“后面的全部取消,用完午膳直接回府。”燕阳淡淡打断他,余光见侍女给她拿来一件嫣红绸纱的振袖大袍,她便稍皱浓眉。
那侍女伺候她多年,早练就一副剔透心肝,眼尖瞧见后便会意的换成另一件颜色稍沉的华贵紫袍。
于是她才满意的回头看向雁门,续道:“前日本宫答应了金楼今晚要陪他的,他脾性有点大,要是本宫回的太迟了他肯定要吵闹不休。”
“是,那后面的事情属下便替殿下回了那两位请公主过府一叙的大人。”雁门顺从的点头。
瞧着心腹无比顺从的应答,燕阳忽就想起那夜那人温顺如羊的模样,难得兴致上来,扭头看向身边给她整理冠饰的贴身丫鬟:“溧光,驸马近几日都在作甚?”
“回殿下,自打驸马受了风寒后便一直待在偏阁养身不出了,他又不喜奴婢们随身服侍,丫鬟们不能进去伺候,所以无人知晓驸马在屋里做什么。”
溧光认真仔细的答她,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昨日有扫房丫鬟进去打扫屋子,发现桌上有两张墨迹未干的纸,上面画了些花花草草,奴婢想驸马空闲时便是在作画了。”
“随便画了些花花草草便算作画了?那谁不会!”燕阳嗤笑一声,随即满不耐烦的吩咐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