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经过今日这一顿还算是两相和谐的晚膳随意谈天后,他对燕阳的惶恐感又下降了两分。
其实经过前面两人一起吃饭数次后,柳三更就对这位在传言中暴躁又狠毒的公主改新看法许多,毕竟听人说是一回事,自己看的是另一回事。
这几日燕阳虽依旧冷色冷脸,对他的态度却明显好了许多,除了偶尔突然的脸色下沉,大多时候都还算是温善待人的。
人嘛,要懂得知足常乐。
燕阳已经帮他驱散了那些烦人闹腾的苍蝇飞蝶,后来府里的人们皆是对他礼遇有加,态度大改,他的生活也就随之变得平和无事。
柳三更心想,如若以后都是这般无事生波的平静生活,那么要他与这位高傲公主维持表面的夫妻和睦景象不无不可。
只要没人隔三差五的找自己麻烦,又同他吼又是同他闹的,其实他在哪里待着不是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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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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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更以为两个人就会维持这段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直到很久,最起码也会维持到燕阳耐心消失的那一日,然后才是恢复成两人平日互不打扰的旧时情况。
没想到这段关系的转折点来的太快,快的犹如暴风雨呼啸而来,劈头盖脸就砸的人一头雾水。
那是半月后一个平常下午,刚画完一幅青山碧水画的柳三更眼睛有点发酸,身泛困意,便躺上床打算小睡一觉,等睡醒后差不多公主就要回府同他吃晚膳了。
如果他精神不济的去了,指不定那位心思多怪的公主看了又会觉得他是故意同她做对,给她坏脸色,又多些无谓麻烦!
正当柳三更睡得迷迷糊糊时,从入府开始负责照顾他饮食起居的青竹忽然推门而入,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挖了出来,红脸白赤的急慌慌给他束发换衣。
还未睡醒的柳三更被他这像是身后有鬼的急迫模样吓得一惊,刚想问他两句,青竹已经火速把他收拾好便推着他出了屋门,之后把他交付给门外等候的四名丫鬟。
门外日头半降,天时才寅,那四名丫鬟皆是他没见过的。
见他出来,为首的两名丫鬟恭敬说了一句驸马请,便自发往前走了。
后面的两名丫鬟就跟在他身后,用眼神默默的催促他跟着人走,从头到尾没解释一句,柳三更只得满揣疑惑的跟着走了。
五个人弯弯绕绕的经过无数的长廊花亭,九弯八绕,五进四出的府宅走的柳三更昏头转向,脚底发软,暗中相当佩服她们竟然能清楚记住这些要命又麻烦的道路顺序。
万没想到,这四名丫头竟是领着他出了府门。
柳三更刚一跨出朱红门槛,便见台阶下停了一座白云流纹的马车,旁边还杵着三个石像般挺直英俊的护马侍卫。
个个气场威严,面无表情,厉眼一扫满是冰棱子都能冻死个人,很显然这马车就是给他坐的了。
不得不说这阵仗奇大,而且颇为莫名其妙,柳三更连一句问话都问不出就被四个丫鬟半推半拥的上了马车,才一坐稳马夫就挥鞭子哒哒赶马前行。
马车行走中途,柳三更掀开窗帘看了会儿,发现马车是经过了繁华地界,然后渐往安静萧索的城边靠近。
自从进入公主府后柳三更从未出来过,如今头次出府不得不说心里是轻松欢喜的,同时也有深深疑问。
他倒不担心前方是坏事,今日他当着无数人的面出了府,谁都不敢明面上对他这个空挂虚名的驸马使坏。
他是想不通这究竟要带他去哪里,去做什么。
他大多时候都待在菩提寺养身修性,奶娘担心他身体孱弱在外会有危险,便不准他常出山门,正好待在菩提寺里也是安得自在,索性一年到头他非是必要就不出山门。
因此莫说这繁华的华都皇城了,就是菩提山下的小村落他都未了解太多。
幸而这马车没走太久,柳三更想的脑仁一抽一抽的犯疼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时,他感知到身下的车面停了,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恭敬的喊他:“驸马爷,到了,请下车吧。”
柳三更闻声抬头一看,正好车夫从外打开了车门,他便躬身出了车厢,刚要提袍下车一只健壮的手臂就伸了过来,直直横在了他面前。
柳三更顺着手臂往前看,是刚才那三个侍卫中的一个。
他们三人紧紧跟在马车边跑了一路,他在车上坐着时能感觉到这马车的行驶速度不算慢,可他们这一场远路跑下来额头上竟是连一滴汗水未出,一口粗气未喘。
看了那横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手臂疑惑片刻,柳三更才幡然醒悟,摇摇头道:“我不用你扶。”他还不至于孱弱废物成这样,连下个马车都要人相扶。
那侍卫闻声便收回了手臂,走到前方同另外两个侍卫继续一动未动的站着,若不是看三人都有活气,阳光下有影子,简直与死人石像别无二致。
待柳三更慢慢下了马车后,前方早等许久的灰衣小厮立刻如箭一般的直冲而来,一张长相讨喜的少年脸蛋冲着他笑嘻嘻的讨好唤道:“驸马爷,您可来了,让小子带您进去吧!”
正前方的不远有扇朱门大大打开的屋子,往里探看依稀可见里面是杨柳小道,竹林掩映,柳三更粗略扫了两眼,对小厮点了点头。
来都来了,究竟是什么事找上门很快便能知道。
对小厮礼貌的说了声麻烦,只是柳三更习惯的一句客套致谢而已,那小厮听后却猛地瞪大眼,连连摆手一脸惊恐的说驸马爷折煞小人了!
不过是碍于驸马这个身份这人才惊惧至此,若是换了以前的他,这人万不会这般的大惊小怪。
向来讲究以礼待人的柳三更并不在意这点小事,便跟他往前走。
在经过刚才那名想扶他的侍卫时便停了一停,柳三更向他颔首,认真谢道:“多谢。”
那个侍卫先是一惊,接着疑惑:“驸马爷谢属下什么?”
“你刚才扶我的事。”
侍卫更疑惑了:“但属下没有扶你,是你自己下来的。”
“你看我身体不好想扶我一把,你的好意就值得我谢。”说完这句话,柳三更也不管他是再要反驳亦或别的,便对着他浅浅一笑,扭头跟着灰衣小厮往前走了。
那名侍卫表情复杂的目送那抹削瘦普通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门后,心里滋味委实难言。
这驸马的性子当与常人不同,若是有人一朝得以鸡犬升天,那定会是洋洋得意的四处炫耀自己的身份权威。
更有甚者会耀武扬威,仗势欺人,宛如乡土的流氓霸痞横行,所经过之处皆是鸡犬不宁,叫骂无数,少有如他一般的不卑不亢,温和讲理,对任何人都礼遇有加,平等相待。
尤其是这样的驸马对比那声势滔天的长公主殿下,简直就是天南地北的两个性子。
记得以前有次公主踩着人凳下车,落脚时没注意就踩折了那人凳的手肘,那人疼的脸色煞白不仅一声没敢吭,反而是怕的直打哆嗦。
在场众人都听到了那声清脆的骨折声,长公主自然也听得分明,却是沉下脸,极为冷漠的丢下一句没用的废物就甩袖径直离去,竟连一眼都未曾赏给那人。
从那以后,那个人凳再也没出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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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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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后柳三更便知他刚才粗粗一看时所想无错,这座独立成户的屋舍建立的相当雅致别趣。
从外面看不过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屋台阁房,而一进门便是两侧花木半高的幽长小道,三步一烛台,五步一花笼。
白日这些便是画中点缀,夜晚就成了指路明灯,再往里走大约六七十步便见一片猗猗竹林围绕着一座纱幔飘飘的小阁楼。
那高高的廊下还悬挂了一串小巧银铃,风过竹林便会叮当作响,好不悦耳动听。
若是旁人来看,或会认为这是哪位隐士大圣的独世幽居之所。
领路的小厮带柳三更到了小阁楼外三丈远就不肯再往前走了,只请他自己独自进去观看,言笑晏晏间似有其他意味。
柳三更被这座分外雅致的竹舍小楼惊的连连摇叹不已,一时连最开始的心忧惶惶都忘得一干二净,满心满眼就看见了这座院子,哪里还能顾及得了其他。
他心中激动,见小厮不肯进去丝毫不曾犹疑,直接抬腿就往前走。
轻轻推开竹门,一眼看去屋中是一览无遗,似乎这整座屋子都被全部打通,视野便显得极为开阔。
屋堂中央摆着张荷叶莲瓣形状的圆角桌案,桌上摆了砚台香炉,成年人手臂高的画座笔栏,上有数十只的各式大小不一的毛笔针毫,桌后有三丈高的画柜竹台,分格放了各种画纸颜料,画架卷轴。
反正所有画画所需用到的东西,在这不大的一间屋子里是应有尽有,无所不齐!
若说上有西天下有花楼,便是大多数人所追求的极乐之地,那么这一间竹舍就是独属爱画之人的圣地。
也就是柳三更的圣地。
看着面前的一切柳三更不禁怔怔出神,神志恍惚,此时此刻便深觉做梦一般的不真实,他便这般呆呆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没能动一下。
直到身后蓦然响起了一声含暖带笑的柔声软调后,这才终于把他不知跑到了哪个国度的三魂七魄拽了回来。
“这是本宫专门叫人给你改修的画斋,为何不进去看看喜不喜欢呢?”
这个声音无比的熟悉,柳三更几乎是闻声的瞬间就立刻扭头望向了身后。
身着一袭曳地桃花层层纱裙的燕阳正款款站在花道中,身边站着是卑躬屈膝的领路小厮。
看来她是故意不让小厮出声通报,只静静的观望柳三更看见这画斋后的反应。
柳三更呆呆望着此时嘴角含笑,眼带似含温柔的直直注视着他的燕阳。
这身姿无双,艳丽逼人的女子只是轻轻松松的站在那里,丹眉细眼,波光潋滟,衬着两旁无数的艳嫩花枝芳菲,她便如同是花间中的天人仙子,非是人间难寻的一抹妙色。
明明这时节皇城的桃花还未开,可当这着了粉纱幔裙的女子只是扬唇一笑时,便能叫人恍若以为是看到了满山的桃花灼灼,美不胜收。
柳三更一直沉寂如高山冰冻雪川的心,在这一刻竟是不禁动容,他好像听到了冰川裂开了一个口子的破碎声。
有点响。
顺势闭了闭睁的太久不动后略有干涩的眼睛,柳三更才对一脸微笑,等他回话的燕阳颔首应好,便扭头进屋大致的走了一圈。
进了屋后才知里面的样样物什甚为精妙,上至书架画柜,下达笔台点墨,件件皆是画物的珍品材料,哪怕他并不知晓东西的价值几何,光看色感与触感就知定不是凡品。
柳三更毫不怀疑这屋里的随便一样东西,怕都值得上他以前一年画画时所需用到的银两,甚至更贵。
“这里,你喜欢么?”
一声柔柔轻问从门口传来,语调极轻,似有几丝担忧与不确定。
担忧?柳三更险些失笑,她还担忧什么呢。
担忧这些还不够好不够多,不够这辈子就把他心甘情愿的困在了这里,哪里都不会舍得去吗?
“我喜欢。”背对着门口的柳三更转身,偏头向依门而站的燕阳投去一笑,真诚且满意的笑意从眼中滚滚漫出,“我很喜欢,公主。”
门口正脚下徘徊的燕阳诈然之下听见这句话便是一愣,再看到那洋溢真切笑意的笑容后顿时就愣住了,只怔怔望着那个笑脸一时无言。
自打两人成亲初见后,柳三更就从未笑过,一次都没有。
无论是那日之前,还是那日之后他始终是一副闷闷不乐,神情冷淡的样子,纵使两个人就坐在了一张桌子面对面的吃饭,莫说笑一笑,就是好生好气的与她谈天的次数都极少。
基本是她问一句他才会公式化的简答一句,说完之后就自顾自的端碗吃饭,从头到尾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两个人坐在一起却像是隔了万水河川的遥远距离,真真无趣至极!
盯着柳三更高扬的薄薄嘴角,半眯的眼睛,一双深黑如漆夜的沉静眼珠这一刻犹如深山谷中的湖泊,有水波荡开,涟漪依依。
燕阳看的心里忍不住暗暗惊讶,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笑呢,却没想到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样的.....
“你笑起来很好看,应该多笑笑的。”燕阳认真的看着他道。
一句赞美便叫柳三更的脸微红了,眼中浮起苦涩与嘲弄,干巴巴道:“公主说笑了,我长相平平无奇,府里谁人不比我好看千百倍?”
这话听来就是他坦荡荡的陈述事实,所以未有丝毫嘲讽生气的意思,燕阳听后却心里一堵。
她刚要张口想说什么,柳三更便敛眼收了笑容,伸手指住了桌上的笔栏画桶,轻声小心的问她道:“我能拿起来摸一摸吗?”
见他的眼睛里都是情不自禁的泛出亮光,燕阳便暂时按下此事不表,忍俊不禁的颔首,肯定笑答道:“自然,这整座画斋楼都是你的,哪里你摸不得?只要你高兴,便是全部砸碎都无人敢说你一句!”
听到她前半句时,柳三更就迫不及待的拿起了一只小指粗细的兔毫笔上下转看,再拿指尖小心的捻着笔毛确认每一根真的是拿兔子腹部最柔软的毛发精巧编织而成,心里大为赞叹不已!
单单这样一根笔价值都绝非普通,何况其他,任何一个爱画之人见到这些都会爱不随手,视若珍宝。
所以听到燕阳的后半句话,柳三更便微微蹙眉,略是不快道:“这屋里样样皆是宝贝,我怎舍得砸碎!”
“不舍得也好,不然就白费了本宫为了凑齐这些东西花的心思了。”自己随口一句,他就反应不小,甚至是敢出口顶撞自己,燕阳却不怒反笑。
甩了甩袖子走近他身边,屈指敲了敲桌上正好摊开的一张上好宣纸,温声道:“试一试,看看这笔顺手不顺手,若是不顺手本宫再叫人重新去给你找。”
她句句说出来霸道又理所当然,好像真会为了柳三更一句喜不喜欢而不惜人力物力,势要翻遍整座皇城,只为了找出一只能令他欢心的笔。
这令人不免误会的话教柳三更心口一阵慌乱,同时脸更红了,他便强自镇定的转过头看着桌面,低声回道:“笔都是一样的,何来顺手不顺手之说。”
说是这么说,人还是兴致勃勃的拿笔沾了沾旁边摆着的一盏水红颜料,待笔尖吸饱颜料后在盏沿边缘刮了两下,再提笔往纸上提笔就随滑了两下。
别看他落笔随意又干脆,画的不多,但执笔的手腕就像是柔韧如彩锻一般漂亮。
笔尖随着手腕的带动在画纸上轻巧的三折两斜,再利落的转笔一收,两朵相依紧靠,俏立盛放的盈盈荷花莲就呈现出来,淡红的花瓣娇柔如美人的腰身,似乎随时会不堪的弯折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