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掀开车帘,巍峨高大的城墙近在咫尺。她自上年冬天回京,冷冷的车架上,只有她和云蕙两人抱团取暖,如今不到一年光景,发生这么多事,心境也是翻天覆地变化。
“当心受寒。”
谢时晏一脸不悦,车帘放下,把她的手抓回来,放在手心捂着。
如此亲密的动作,李昭已经见怪不怪,她任由他握着,笑道,“哪儿有那么娇气。”
谢时晏不说话,挑眉看她,一切尽在不言中――娇不娇气,你心里不清楚?
在两人的眉眼官司中,马车前后驶入城门。凡是入京车马,皆须下车盘查。谢时晏下了马车,他刚一露面,两个早早守在城门口的太监像见了救星,慌忙拥上前。
一个圆脸白胖的太监说道,“哎呦,可算把大人您给盼回来了,我等是千忧万虑……”
“说重点。”
“嗳嗳。”
那太监也不恼,笑道,“圣上宣您进宫,您看,可否方便跟杂家走一趟?”
到底把持朝政多年的丞相大人,一回京就受到宣召,甚至亲自派人迎接,简在帝心呐。
谢时晏微微一滞,他再桀骜,圣上宣召不能不听。他道,“待本官先把家眷送回,安置妥当。”
他如今算是恨不得把李昭捧在手心,半点儿舍不得分开。
谁知那太监看了一看车架,笑眯眯道,“里面想必就是公主殿下吧?”
“圣上有旨,着明月公主一同觐见。”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平反
金碧辉煌的殿宇内,太监宫女们一个个低着头,针落可闻。
“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罢。”
上方的声音有气无力,李昭悄悄抬头,瞥见皇帝的样子,心里大吃一惊――他实在太瘦了。
李氏子孙,模样自然是不差,包括当今的皇帝。之前即使尚在病中,他面容俊美,不怒自威,有帝王的威仪加持,恍若神人。可如今他却双颊削瘦,颧骨高高凸着,不知是用了药的缘故还是喝了酒,他面色微红,在苍白病态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淮州的事,朕都知晓了。”
他让人赐了座,不仅谢时晏,还包括李昭。
“爱卿当机立断,做得很好。”
他林林总总说了些赞赏的话,偶尔夹杂着咳嗽,身旁的宫女赶紧上去给他拍背,“不过――”
他摆摆手,话锋一转,道,“淮州一战,死伤数千人!其中多是无辜的平民,且朕听闻在疫症期间,官府横征暴敛,惹得百姓们怨声载道。”
“都是朕的子民呐,淮州诸官员,该死!”
含怒的声音让李昭心神俱震,她亲自经历过淮州始末,自然知道这句“该死”指的是谁。她担忧地看向谢时晏,只见他四平八稳,拱手道,
“是非曲直,臣已在陈情表中详述,望圣上明察。”
两人端的是君臣相和,李昭却能感觉到这平静中的暗流涌动。忽的,皇帝笑了,转而看向李昭,“皇姐以为如何?”
李昭一惊,垂首谨慎道,“禀圣上,此乃军国大事,我一介女流,实在不敢多言。”
她拿不准皇帝的意思,看起来来者不善,却口口声声称呼她为“皇姐”,自进京以来,皇帝那唯一一次的召见,始终以“居士”相称。
他不愿意承认她的身份。
皇帝道,“皇姐自谦了。”
“多亏皇姐,一纸药方,救了满城百姓的性命,避免一场动乱。要朕说,淮州之难,最大的功臣,是皇姐你啊!”
“我、臣女万万不敢当。”
李昭不知道皇帝什么意思,只能小心应对。当初冯小郎君和安儿用了那个方子痊愈,她又找了数位类似症状的病人,屡试不爽。于是便把方子给到谢时晏,由他分发下去,解百姓之症。
难道这引起了皇帝的不满?她悄悄看了眼谢时晏。连李昭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如今对他依赖甚多,之前总躲着他,如今遇到麻烦,却第一个想起他。
谢时晏朝她笑了笑,充满安抚之意。他正待开口,却听皇帝扔下一句惊雷,让两人瞬时愣在原地。
“皇姐大义啊。近日来,朕知晓一件往事,让朕辗转反侧,夙夜难安。”
他蓦然加重了语气,“都怪那贼人作祟,蒙蔽视听!现朕已查清当年谋逆案,乃废太子一人所为,与皇姐毫无干系。这些年,委屈你了。”
李昭懵了。
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平反,盼着有人还她清白,可没想到,六年后,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句话就这么从皇帝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薄如纸翼,却又雷霆万钧。
“此事是朕的不是,皇姐不会怪朕吧?”
“臣女……不敢。”
李昭轻声道。她呼吸急促,指尖在袖下捏的泛白,死死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在意李昭的失态,继续道,“朕命人把当年宗人府中、胆敢以下犯上的罪仆尽数捉拿归案。可惜,这些人个个短命,就在几个月前,前后接连暴毙,那死状,万分惨烈。”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下方的男人,见他不动如山,忽地没了兴致。直言道,“人死债消,总不能拿人出来鞭尸。至于你……朕已拟了圣谕,即日起,恢复皇姐公主之身,沿用“明月”封号,赐“明月长公主”,归还公主府,另赏白银千两,良田百亩,以昭朕心。”
李昭还未从中反应过来,一旁白胖的太监笑眯眯道,“公主殿下……哦不,如今该称长公主殿下了。”
他双手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长公主殿下,接旨吧。”
李昭浑浑噩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前的,柔软的锦帛触碰指尖,她猛然惊醒,双手放在额前,下跪道,“谢圣上隆恩!只是臣……明月还有一事相求,望圣上恩准。”
“讲。”
“既然当年案件已经查清,明月有一亲子,唤做李承安,可否写入宗祠,以明身份。”
闻言,皇帝眸光一闪,他没说话,眯眼地看着玉阶下的两人,片刻,他沉沉道,“谢卿怎么想?”
“臣以为,殿下所言甚是。彻底地拨乱反正,方显圣上仁爱之心。”
“谢卿,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二十有七,膝下尚空虚。谢氏一族沉寂多年,好不容易出了个谢时晏,若在你这儿断了香火,可对得住列祖列宗?”
果然,此话一出,谢时晏微不可闻的顿了一下。过了半晌儿,他抬起头,平视皇帝,声音带着股叹息,“皇室血脉,晏岂敢高攀。”
皇帝瞬间冷了脸色。
空气仿佛凝滞,没人敢说话,只偶尔响起皇帝压抑的咳嗽声。李昭不自觉动了动膝盖――地上寒,她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终于,皇帝似乎没了交谈的心思,摆摆手道,“你们二人,且回去罢。”
一旁长相清秀的宫女忙上前扶起他,太监躬身跟在后面。李昭敏锐地察觉到,这次皇帝身边守着两个带刀侍卫,目不斜视,气息平稳,一看就是高手。且自古以来,帝王身边三丈内,不允许任何人携刀剑利刃。
她正低头沉思间,皇帝转身,说了一句话,“万国朝贺在即,你好生准备。”
――是说给谢时晏听的。
“东宫那边,暂时不用去了。”
***
直到走出宫门,李昭依然低敛着眉目,不见丝毫喜色。
“怎么,你不开心吗?”
谢时晏轻声问道。他停下来,把李昭的一缕碎发别在耳后,“今日起,你就是明月长公主了。”
“微臣先向殿下道贺,愿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昭抬眼看他,“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虽说过要为她翻案,但他也说,是在万国朝贺后,今天皇帝这一手来的猝不及防,恐怕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而且他没有承认安儿的身份,这让她很难不多想:皇帝此举,多半不是心甘情愿。草草一张圣旨,与其说是为她平反,倒不如说是安抚――用她来安抚谢时晏。
不得不说,李昭冰雪聪明,已将事情猜到了五分,至于另外五分……
谢时晏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昭昭安心受着便是,万事有我。”
自回京以来,这句话李昭不知听了多少次,唯有这次,她内心生出一丝慌乱,不自觉扒上他的衣袖,“你不会有事的,是吗?”
“当然。”
谢时晏回握她的手,眼神笃定,“我还要跟昭昭长长久久。”
破天荒的,李昭没反驳这混账话。她现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慌的很,就连安儿的耍宝逗笑,也没让她开颜。
皇帝有旨,下面人分外殷勤。两日后,李昭移居新府邸,破旧的公主旧宅焕然一新,恍若六年前的样子。
“奴婢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天!”
云蕙看着高高的镶金匾额,激动地眼泪都要流出来,“终于,苦尽甘来了啊。”
李承安也是一脸兴奋,东瞅瞅,西看看,“这就是娘亲之前住的地方吗,好大!”
比他们之前住的地方大了好多。
府里的下人皆衣着光鲜,训练有素,都是谢时晏精心挑选送来的。李昭怀念地看着这里的一砖一瓦,和六年前并无区别,
“嗳――殿下快看,那个池子里面有鱼!”
池里有鱼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荒废了这么久,鱼儿还在里面活蹦乱跳,李昭走上前去,发现池边并无青藓,显然是时常有人清理。
她继续走,前院里有棵桃花树,树下放着几方矮桌。之前每到春天,她会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把谢时晏的书翻出来,晒一晒。桃花不经意间落在书里,给沉闷的书籍添了一丝香气。
有时兴致来了,她也会拿把古琴,弹上两首。不过她琴艺一般,他听着听着,就皱起眉头,上来指点一番。
旧物勾起了李昭的回忆,现在,那几方矮桌依然躺在树下,只是已到四月底,桃花谢了。
他也不在了。
李昭轻叹一口气,往事不可追,她想这些做什么呢。她的行李不少,让人一一安置,还有云蕙、碧月、安儿……一群人忙活完,已经到了晌午。
小厨房已经备好了各类汤食,管家一声令下,侍女上前布菜,七荤八素两汤,标准的公主份例。谢时晏不是个铺张浪费之徒,在他府中虽不受亏待,但也没有如此夸张,看得土包子李承安瞪大双眼。
“殿下,您看可合胃口?”管家躬身道。
管家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高瘦干炼,举止间尽显沉稳,“今日时间匆忙,有做的不好的,您尽管说。”
李昭摇摇头,她是个宽和的性子,“都好。”
一切就绪落坐,李昭刚喘口气儿,把一个丸子夹进李承安碗里,这时,侍女进来禀报,“殿下,有人拜访,可要通传?”
正是饭点儿,谁家这么不懂事!管家正欲训斥,却听李昭说,“请进来吧。”
一会儿,侍女领着一个妙龄女子走来,看见李昭,少女盈盈一笑,拜道,“姐姐,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迫嫁
怎么是她?
李昭讶然。她还以为是谢时晏,方才想都没想让人放进来。毕竟这个时辰,有些规矩的客人不会选在此时。
李灵灵自顾自地笑了,她熟稔道,“之前是妹妹不懂事,冲撞了姐姐,还未曾向您谢,您就出京了。”
“听闻您已沉冤得雪,明正身份,妹妹简直万分欢喜!在此恭祝姐姐,终于得偿所愿。”
李昭还没说话,一旁的管家已经皱起眉头,“放肆!”
之前皇帝态度不明,只得以“居士”相称。现在圣旨已下,李昭是铁板钉钉的长公主,哪能什么阿猫阿狗都来自称姐妹,辱没了皇室身份!
管家厉声呵道,“拜见长公主殿下,还不下跪行礼”
李灵灵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她眸光中暗芒闪过,李昭却道,“算了,她还小,不用过于苛责。”
在李昭眼中,十五岁妙龄的李灵灵和七岁的安儿差不多,都是孩子。曾经她们也愉快地相处过一段时日,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但当初那个伶俐的小姑娘,确实带给她不少欢乐。
她笑了笑,看着一桌子饭菜,温和道,“你还没用膳吧?刚好,与我一同罢。”
总不能主家吃饭,反而让客人饿着肚子。
“这……这怎么好意思?”李灵灵咬着嘴唇,似乎很羞涩。
李昭一挥手,让身旁的侍女搬上来一个矮凳,“想吃什么自己夹,别拘束。”
说罢,李昭也无暇顾及她太多,回身看着李承安吃饭。安儿吃饭有一个毛病,只喜欢吃肉,不喜欢吃菜,自从回到李昭身边,她每顿都得盯着他。
“张嘴,嚼。”
李承安嘴里叼着根儿小青菜,艰难地吞咽,因为实在痛苦,嘴角还漏出几粒米。
见状,他自己捻起来放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
一边无人搭理的李灵灵面露不屑,很快被她掩饰过去。她插嘴笑道,“小郎君这样的身份,当真节俭。”
李承安睁着一双迷惑的大眼睛看她,“你说我吗?娘亲说了,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费。”
他又扭头看向李昭,“娘亲,我乖不乖?”
李昭被他看的心都化了,给他碗里夹了个鸡腿,“安儿最乖了,来,奖励你吃块肉。”
当初在黔州时,她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没办法给安儿锦衣华食,幸好,安儿也从未责怪过她。她教的,他从未违背。
这两人一派母子深情,眼见自己又被忽视,李灵灵不甘寂寞。她也不说话,只沉默地扒拉自己面前的白米饭。
过了半天,等李承安吃的七七八八,李昭才分出神到她身上,“怎么,饭菜不合胃口吗?”
李灵灵几乎把头埋进碗里,肩膀不住耸动。忽地,呜咽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响起,可怜极了。
她抬头,泪眼婆娑,“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请姐姐再救我一回。”
“若是姐姐不救我,我只能去死了!”
李昭大惊,“何至于此啊!”
她忙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先别哭,说来与我听。”
李灵灵用袖子擦擦眼角,边哭边说,“我兄长……他……他竟要把我嫁给一个病痨鬼!”
兄长?李奉礼?
李昭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那个眼睛亮亮的少年。对了,她离京时他正牵进春闱谋逆案,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
李灵灵抽抽嗒嗒说着,原来他们去淮州的这段时间,春闱谋逆案已经结案了。最后官方给的定性是“乱党作案,权贵遮掩,一同诛杀。”
关于乱党,就是所谓的白莲余孽――近来京中戒严,一方面是万国朝贺,各国使臣都在京走动,另一方面就是乱党作祟了。但“乱党”这玩意儿,自新帝登基时就一直在抓,怎么也抓不尽。百姓如今听到,都见怪不怪了,反正什么锅都能往乱党头上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