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春闱案,实打实牵扯出一众权贵。首当其冲的便是承恩公府,承恩公家的郎君已经定性,铁板钉钉的舞弊,此时正在诏狱里受审。接着又爆出承恩公府侵占良田的案子,圣上震怒,连同宫中的皇后娘娘也受到了牵连,幽拘长秋宫,不见圣颜。当初显赫一时的张府,如今门可罗雀,实在令人唏嘘。
而李奉礼,身正不怕影子斜,不仅全乎从此案中退了出来,且在殿试表现出色,经过大换血后的朝堂人手空缺,让他一个毛头小子从中得利,如今已经走马上任,成为刑部朝奉郎,官居六品。
“想不到李小郎君还有这副际遇……”
李昭叹道。元空大师真乃高人也,想起当初他说的“奉礼小友执念太深……”,她不禁有些头痛。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六品官员每月有月奉二十两,禄米八十石,足够你兄妹二人在京生活,他为何要将你嫁给一个……患症之人?”
要说卖妹求荣,李昭是不信的,李奉礼不是那样的人。
这时候李灵灵却含糊其辞了,翻来覆去,左一句那人权势很大,又一句那人快要死了,她嫁进去就是守活寡,她不愿意!他们从小父母双亡,如今远在京城,叔父长辈们鞭长莫及,她不得已,才求到李昭这里。
她白嫩的脸蛋儿上泪痕未干,期盼地看着李昭,“姐……不,殿下!您会帮我的对吗?我不想嫁给病痨鬼。”
她一直哭着,也不是个事儿,李昭只得先应下,宽慰道,“好好好,你兄长不是无理之人,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你要当真害怕,先在我这里住着,等我跟李小郎君见一面,弄清原委再说。你放心,女儿家婚嫁是一辈子的大事,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转头看向云蕙,“云蕙,让人收拾个房间出来。”
她这府里大得很,住一个区区李灵灵,不成问题。
云蕙愤愤看了眼李灵灵,不情愿道,“是。”
她对这个小姑娘印象差得很,当初就是她害殿下犯病,如今又舔着个脸求来,没看到殿下还没吃饭嘛!
她朝着李昭福了福身,“殿下,奴婢领灵灵姑娘去看房间罢。”
她心疼她的殿下,她身子骨弱,别再饿出毛病来。
李灵灵识趣儿地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珠,笑了,“真是谢谢姐姐了。”
午时已过半,李昭这时才吃下第一口热食。
***
而此时的刑部,一身靛蓝色官服的男子眉头紧锁,“姑娘跑了?”
“你们就是这么看她的!”
一旁的仆人忙回道,“小人该死!原本有人轮流看着姑娘,今日偏不凑巧,那人闹肚子,就离开一小会儿……”
“行了!”
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他。他如今官袍加身,冷着脸的模样,哪还有半分当初无辜少年的样子?倒像是个大老爷。现在整个刑部都知道,新来的朝奉郎手段卓绝,由他经手的案子件件出挑,颇有谢相当年的风采。
李奉礼揉了揉眉头,道,“看清往哪儿跑了吗?”
诺大一个京城,她若真想躲,他找人也得费些功夫。
仆人当即表功道,“小人一发现就赶紧遣人追,嘿!真让人找着了,可姑娘已经跑进了一家高门大户,小人……实在不敢叨扰。”
“哪家?”
“长公主府。就是圣上新封的那个,明月长公主。”
这几个字像有什么魔力,李奉礼的手顿时一滞,呼吸都急促起来。
片刻,他压下心头的激动,装作平时的样子,“看清楚了么。”
“小的不敢瞎说啊!现在兄弟们还在门口守着呢,就是不敢进去。”
李奉礼当即推开椅子站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那我去。”
他整了整衣服,恢复冷静道,“我身为长兄,该有规劝之责。”
他没即刻走,反而站在原地,理了理襟袖,拢了拢头发,直到把自身拾掇地一丝不苟,略有些骄矜地问道,“本官今日……看起来如何?”
短短几日光景,当初纯真的少年郎也自称“本官”了。
仆人是卖的死契,哪儿敢说主家不好,把李奉礼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听的他心花怒放。
“行了,少耍滑头,快给本官领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迫。今日是他当值,他为官以来,向来勤勤恳恳,从未耍滑溜号,如今为她坏了规矩,他竟没有丝毫怨言。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李奉礼已准备妥当,就连腹稿都打好了,却在拐角处迎面碰上两个人,三人目光相对,都有些错愕。
“呦~这不是李大人嘛,这匆匆忙忙是要去哪儿啊?”
关素卿还是那副吊儿郎的样子,他天生一对含笑桃花眼,只是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条路直通官署正门吧?”
“李大人有何要事,竟在当值期间擅离职守?本朝官员入仕前皆手抄刑律,你自己说说,此该当何罪!”
他的声音越发沉重,说到最后,简直是呵斥。
关素卿以酷刑闻名,比他高一阶的长官都怕他,生怕有一天落他手里,生不如死。是以他走哪儿都有人捧着。偏偏李奉礼不吃这套,他冷哼一声,“下官乃刑部官员,受刑部尚书管辖。而大人隶属大理寺,我朝哪条刑律都没有规定,刑部在大理寺之下。”
“恕下官无可奉告!”
他躬身一拜,却不急着走,眼神看向另一个人,“本官只对刑部长官负责,您说对吧,相爷?”
“不。”
没等男人回答,他自顾自地轻笑一声,青涩的脸上竟有些得意,“如今,该称呼您为‘谢大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失势
谢时晏冷冷盯着他,“李大人说的不错,你确实不用对关大人,或者本官,解释什么。”
“但刑律中四十六条明文规定,满朝文武,皆有监察百官之责。李大人当值期间擅离职守,我等同为朝廷命官,当有上疏检举之义。”
他微微侧身,“请。”
到底少年心性,李奉礼阴沉地看着谢时晏,当初所受的屈辱历历在目……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深呼一口气,脸上扯出一抹冷笑,“如此,就不耽误两位大人了。”
说罢拂袖而去,宽大的衣袖从空中划过,簌簌做响。
关肃卿用舌头抵着上颚,低啐一声,“竖子狂妄!”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收回视线,看着身旁的男人,拍拍他的肩,“嗳,世态炎凉啊,谢兄还是看开点儿罢。”
新上任的六品芝麻官儿,搁往常,给谢时晏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如今也敢在人面前拿乔了。这官场诡谲,人走茶凉,莫不如是。
他竟觉得有些好笑,调侃道,“谢兄,如今都说你已失圣心,连东宫都不让进了,你竟还坐的住?”
谢时晏目不斜视,“怎么,你也想和我这个失势之臣划清界限?”
“别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还指着谢兄松松手,提携我一把呢。”
关素卿笑眯眯地追上去,两人前后走进内室书房,看着熟悉的摆放,他自顾自拉了个椅子坐下,跷着腿,半点儿不带客气。
“说说看,淮州有何收获?”
谢时晏紧绷的下颌终于放松些,他微笑道,“不错。”
“还是得多谢关兄。”
谢我?
关素卿懵了,他俩一个在淮州,一个在京城,两人鞭长莫及,难道是说春闱案?他确实出了不少力。
他这个浪荡子一心扑在政事上,却听谢时晏道,“多亏了关兄传授心得,才让我与于公主重修旧好。”
虽然过程坎坷,但两人的感情实打实升温不少。之前公主遇到他就躲,如今不仅允许他近身,情到浓时,还能亲近一二。
更别提,还有那个机灵的小子,那是公主给送他的珍宝。
想到这里,他矜持地笑了。忽道,“关兄,你与令夫人成婚日久,怎么不要个一儿半女?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有个牵挂。”
关素卿看了他两眼,一脸莫名,“你今天吃错药了?”
谢时晏是标准的严于律己,公私分明。一般到了书房,两人只谈正事,从不闲话。今日他这好友着实古怪。
关素卿两手一摊,如实道,“我与夫人郎情妾意、鸾瑟和鸣,好不快活!要个小拖油瓶作甚么?”
何况他的娇娇儿那么瘦弱,他一胳膊就能举起她,他才舍不得她开膛破肚,只为一个不知名的小崽子。
关素卿不是一般人,他有病,控制不住的暴虐,发起疯来谁也近不了身。唯有遇上夫人才稍缓解一二。他也从未想过要留种,像他这种人,活着都是祸害,有什么可求的。
不过多年办案的直觉让他心生警惕,他眯眼道,“谢兄,你不对劲。”
好好的,怎么扯到子嗣上去了,他之前可从没这么关心过他。
谢时晏清了清嗓子,颇有些自得道,“公主有一个儿子。”
“我的。”
关素卿:“……”
他尤觉不够似的,侃侃而谈,“那小子滑头的很,我险些降不住。他还小,玉不琢不成器,偏偏公主舍不得,我也心疼。”
他叹息一声,“为人父,方觉艰难啊。”
关素卿嘴角抽搐,行了,他终于知道好友今日犯什么病了。
不过这么多年,他也算苦尽甘来。炫耀就炫耀吧,他乐得捧上两句,“好好好,恭喜谢兄喜得贵子。”
“不知什么时候能喝上谢兄的喜酒?也算圆了兄弟当年的遗憾啊。”
当年谢时晏成婚时,两人并不相识。好友嘴里一直念叨着要再娶公主一回,如今两人解除误会,还有个孩子牵绊,真是可喜可贺。
他问道,“你把当年的事和公主解释清楚了?”
谢时晏眸光一黯,随即摇摇头,“并无。”
“不妨事。”
他轻声道,“当年……算了,反正都过去了,以后我会对她好的。”
“这些陈年旧事,就不惹她伤心了。”
关素卿当即直起身板,正色道,“谢兄听我一言。这夫妻之间,还是坦诚相待为好。听闻公主在黔州受的委屈颇深,总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谢时晏眸光一寒,狠声道,“当然!那黔州刺史尸位素餐,擅自克扣公主份例,任由她被恶贼欺侮……其贪.腐成风,横征暴敛,死不足惜!”
包括当年所有让公主受委屈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关素卿不赞同地看着他,紧缩眉目,“谢兄,我不是说这个。那淮州刺史犯了错,自有律法惩处,但不代表这就完了……”
“嗳――”
他颇有些头疼地说道,“不是说要罚谁杀谁,事情都过去那么久,杀谁都没用。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你当初一言不发就休了公主,六年间不闻不问。总得有个交代,懂吧?”
“你懂什么!”
谢时晏急切地反驳,不知是说给关素卿,还是自己听,“公主她……她会理解我的。”
他的公主温柔贤惠明事理,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
“算了。”他深深吐出一口闷气,“就这样罢,公署不谈私事,你把春闱案仔细说说。”
关素卿紧紧盯着他,“谢兄,兄弟是为你好,像你这样做闷声葫芦,迟早吃大亏。”
“我认真的。”
“关大人!”谢时晏蓦然降了声调,“开始罢。”
无奈,关素卿翻了个白眼,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所幸说起正事,两人状态进的都很快,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铺满一地金光。
***
申时,公主府又来了一位客人。
李奉礼忐忑地站在大厅内,来回踱步,直到那一抹倩影走近,他压下心头的激动,微笑道,“居士,别来无恙。”
尽管她如今已是长公主,他还是愿称她为“居士”。似乎只要挂着这层身份,她与他之间就不那么遥不可及。
李昭还没说话,气的一旁的管家吹胡子瞪眼,“这位大人请慎言!此乃长公主殿下,应该行跪拜礼。”
这一个个的,一会儿“姐姐”,一会儿“居士”,实在没个规矩!
李奉礼似是刚反应过来,他慌忙撩起衣服一拜,因为太过着急,左脚踩到了衣裳下摆,险些摔倒。
李昭扑哧一声笑了,“行了行了,没那么多拘束。”
“当日一别,看来李小郎君过的不错。”
官服都穿上了,看着怪威风。
李奉礼腼腆地笑了,他笑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露出两颗小虎牙,充满少年气。
李昭眸光一黯,她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个人。她已经许久不曾见他笑过,也不曾见过他的小虎牙,竟有些怀念。
她道,“你是为灵灵姑娘来的吧,人在我这里,咱们好好说道。”
她让人上了茶水,坐下来,“请。”
李奉礼有些拘禁,李昭问什么他答什么。可自从知道他私藏自己的耳坠后,李昭对他颇有些不自在,她没多闲话,直奔主题,三言两句就弄清了事情原委。
原来给他给李灵灵相看的人家,是与他同陷春闱舞弊案的同僚,当然,两人都是无辜的,那人完完整整地出来了,同样在京当个小官。
在李奉礼的口中,他那位同僚家世清白,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处事端方。一次来家中小坐,看到了妙龄之年的李灵灵,顿时起了心思,请求嫁娶。
李昭听着,李奉礼口中的“赵兄”,和灵灵向她描述的人,除了是个男人,其他简直是毫不相干。她忍不住打断道他,“你这位赵兄……身子可还康健?”
李奉礼如实道,“当然。只是赵兄近来偶感风寒,现在卧床在家养病。”
说起这个妹子,李奉礼也拿她没办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赵兄并不辱没了她,她却宁可绝食也不肯嫁人。
他气道,“难道兄长能养你一辈子不成!”
李灵灵反驳,“为什么不能?莫非兄长将来娶了妻,就容不下我这个妹妹了!”
两人从小相依为命,兄长可以说占据了李灵灵大半个生命,她固执道,“我不要嫁人,死也不要!”
两人说不通,李奉礼到底心疼她,不舍得打不舍得骂,只让呆在房间里自省。她倒也能耐,自己个儿偷偷跑出来,才有现在这番局面。
李奉礼愧疚道,“居……殿下,小妹不懂事,多有叨扰,还望海涵。”
“我今天就把她领走!您身子不好,不要为这些琐事烦心。”
李昭哂然,谢时晏是这样,云蕙是这样,李奉礼现在也是这样。怎么一个个的,都觉得她身子不好,跟个瓷做的似的。
她道,“不用忧心,我身子好得很。”
这话不假,不知是不是那红莲的缘故,淮州那么艰苦,她还给安儿放过几碗血,但她一次都没有犯病。连云蕙都说她气色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