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皆身高腿长,很快走到交叉口。关素卿这个浪荡子难得正经一回,他看着谢时晏,语重心长道,“就算再忙,谢兄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短短两个月,他消瘦不少,眉峰凌厉,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剑,触之即伤。现在敢跟他说话的,除了关素卿,就只有李昭母子了。
谢时晏听出他的关心,紧绷的下颌略微和缓,“多谢,我不碍事。”
他近来确实食欲不振,盗汗多梦。御医看了几番,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便也没放在心上。
兴许只是乏了罢。
――――――
长公主府。
李承安今日很欢喜,他穿着一身新衣裳,上面有娘亲亲手给他绣的小老虎。桌上有香喷喷的长寿面,最重要是,今天可以不用读书练字了耶!
“娘亲,我能吃了吗?”
他瞅着一旁的李昭,又看看自己跟前的汤面,大眼睛可怜巴巴地。
“我饿了。”
李昭安抚地摸摸他的头。他如今已经没有圆润的头顶了,长出来黑黑的绒毛。李承安不高兴地摇了摇脑袋,“男人的头,不能乱摸的。”
李昭不由失笑,“是,我们安儿是个男人了,娘亲给你道歉。”
一桌子酒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李承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李昭却一直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门外。直到那个男人姗姗来迟。
“你来啦!”
小不点儿激动地跑过去,像个炮仗,“说好的,今天要带我骑大马哦!”
谢时晏轻而易举接住他,“步从容,立端正。怎么又忘了。”
他自小端方守礼,就连当朝太子,在他的教导下也是礼仪姿态上等,偏偏到了自家儿子身上,让他颇为头痛。
谢少傅甚至会在繁冗的公务之余沉思:小儿的性子究竟随了谁?肯定不是他,至于公主……他自见公主的第一面起,从来都是温婉贤良,这小子除了一双眼睛像公主,其余无半分相似。
不过念归念,终究公主为自己生的子嗣,他心底是偏疼的。这次番邦进贡的汗血宝马,他亲手驯服一匹,送给小儿做生辰礼。
李承安一听眼睛都亮了,他似乎明白了方才娘亲在等谁,他瞅瞅男人,又看看李昭,“娘亲,我可以吃了吗?”
“好好好,小馋嘴猫儿。”
李昭也笑了,她转头看向谢时晏,“一起吃罢。”
他近来辛苦,眼下一层薄薄的淤青。
谢时晏顺势坐下。他自不必说,李昭自幼受内官礼仪教导,也是食不言寝不语。可惜李承安不吃这套,他叽叽喳喳,话多的说不完,今日是他生辰,两人都没有阻止的意思,好一片欢乐之景。
忽地,小人儿停了下来。他看看自己面前的大鸡腿,夹到李昭碗里。
“娘亲,书上说儿子的生辰是娘的受难日,对不起,我让娘亲受苦了。”
一句话,让李昭险些落下眼泪。
“你这孩子,今日怎么说些胡话。”
她压下喉头的酸涩,强笑道,“娘不苦,安儿不知道娘亲有多高兴。”
这些年要不是孩子支撑着她,她或许早死在黔州了。她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她不该不听父皇母后的话,不该一意孤行嫁给他,毁了他的前程。唯独生养安儿这件事,她从来不曾后悔过。
李承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夹了一个到谢时晏碗里,别扭道,“我很喜欢大马,谢谢你。”
“你多吃点肉肉,娘亲说了,吃肉才长能得壮。”
连七岁小儿都能看出他的憔悴。
谢时晏大为宽慰,虽然这小子至今不肯改口,但他是个纯孝之人,他的眼光不会错,两人又有着割不断的血脉羁绊,相信这声“爹”,指日可待。
有李承安的童言童语逗闷儿,三人这顿饭吃的十分温馨,直到一件小插曲――李承安炫耀娘亲的好手艺,十分大方地让谢时晏尝他的长寿面,却惨遭呵斥。
“胡闹,这也是能分的么!”
长寿面寓意人健康长寿,谢时晏不是愚昧之徒,但涉及这小子,他不敢有半分轻忽。
况且,他怎能不知道她的手艺呢?
她一个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要不是当初为他庆生,她也学不会这个――长寿长寿,一根面不能断,火候小则面生,火候大则煮烂,他尤记得她为他煮的第一碗长寿面,烫红了指尖。
思及此,他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暗流汹涌,他定定看着李昭,道,
“昭昭,我有东西给你。”
小儿说的没错,儿子的生辰是娘的受难日。黔州如此清苦,他不敢想象昭昭怎么把他拉扯大,还把他教养的这么好。想起她的病弱的身体,他的心比刀剜还痛。
幸好,这些都过去了,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弥补她。
他低头摸向胸前,却不知怎么,忽地眼前一黑,一切逐渐模糊。他耳边似有千万飞虫在嗡鸣,嘈杂混乱,什么都听不清,只有李昭惊慌失措的脸,渐至黑暗。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主使
权倾朝野的谢少傅病了,已经连续三日不曾上朝。
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病,也不知道究竟有多严重,只是府里连夜从宫中调御医数名,至今未归。
昏暗的房间里,男人紧闭双眼,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劲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死死抓着被褥。
“啊――”
他忽地全身抽搐,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
“谢时晏……谢时晏……”
在吵杂的嗡鸣中,女人飘渺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像黑暗中亮起的一束光。他挣扎着,如同世间最虔诚的信徒,寻找能救赎他的神灵。
“谢时晏,你醒醒……”
呼唤声越来越近,他剑眉紧紧蹙着,终于,似乎到了某一个点,他蓦然睁开眼睛。
“昭昭――”
“我在这里。”
李昭满眼惊喜,她忙围到他身旁,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你现在怎么样?我去叫御医。”
“别走。”
谢时晏拽住她的衣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好好好,我不走。“
李昭有求必应,把温水递到他嘴边,“你先别说话,喝口水,润润嗓。”
他唇色苍白,若不是李昭时刻用湿巾帕给他润唇,恐怕现在已经唇裂出血,说不出话。
谢时晏乖乖就着她的手咽下去,兴许喝的太急,又捂着心口咳出来,吐湿了衣襟――他向来爱洁,又注重仪表,现在这副狼狈憔悴的模样,哪儿有半分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权臣模样。
李昭却毫不在意,甚至污水溅到自己身上她都没功夫去管。他再不堪的时候她都见过,这些着实算不了什么。
她一边为他擦拭,一边小心地轻拍他的脊背,一摸全是坚硬的骨头,膈的人手疼。
“别慌,慢慢来――”
多亏了多年哄李承安喝药的经验,李昭驾轻就熟,手中的杯盏见底,谢时晏依着李昭的身体,说出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我中招了。”
他就算再蠢,也明白自己是中了暗算,这药好生厉害,竟然让宫里的御医都毫无察觉。
九王身死,皇帝已废,他的仇人如今只剩下太子旧党。可若真是他们,为何不直接要了他的命?自泗水一战后,他重重伤了那人,他们如今就像阴沟里的老鼠,鲜少露面。
醒来不过一刻钟,谢时晏脑中闪过所有的阴谋诡计,却始终没有头绪。他为人谨慎,凡入口的东西必经过几重筛查,回忆他近期的一举一动,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疲乏之症……他的目光逐渐看向李昭。
“昭昭,你先待在我身边。”
他当然不可能怀疑李昭,但对李昭身边的人,他信不过。
他又闷闷咳了几声,勉强扯出一抹笑,“昭昭别怕。我不会有事。”
――即使这种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还是不要吓到她。
他冰冷的指腹轻轻蹭了蹭李昭的脸颊,哑声道,“不过答应过陪那小子骑马,我食言了。”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蚕食着他,起初只是疲乏,不知不觉中,他能感到内里的腐烂,到如今只剩一具空壳。
他那样骄傲的人,嘴那么硬……却说出这种话。李昭眼里生出一团雾气,很快被她压制下去,这个时候,她不能哭哭啼啼给他添乱。
“没事,他等着你呢。”
李昭微仰着头,不让泪水滑落,“安儿每天都去给马喂草料,他可喜欢了,还说……说等你好了,就跟你一起去京郊骑马。”
谢时晏笑了笑,却没有答她的话。过了片刻,他挣扎着坐起来,“昭昭,可否再为我穿衣正冠?”
就像多年前那样。
李昭愣了一下,急道,“不行,你现在不能劳累……我这就叫御医。”
谢时晏没说话,只深深看看她,眼里是不容拒绝的固执。
他怎么能这副模样出现在人前呢?如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就算为了她们母子,他剩一口气也得撑着,不能露出半分怯。
“来罢。”他伸出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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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时晏的人很厉害,长公主府虽人口繁多,但能近主子身的只有那么几个,连云蕙都被审了一遍。查来查去,谁都没想到,最后的幕后黑手竟然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啪――”
一巴掌下去,李灵灵的脸歪到一旁,白嫩的脸颊瞬间肿的青紫。
这一下用尽李昭所有的力气,她手扶着椅背,厉声道,“究竟是为什么!我到底哪里亏待了你!”
李灵灵被人摁着肩膀跪在地上,她并未受刑,身上唯一一处擦伤是逃跑时自己不小心磕的,这个年轻的姑娘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即使被抓,依然心高气傲。
“亏待?”
她嘲讽地看着李昭,“姐姐所说的不亏待是什么?是送我一根簪子,让我兄长受尽牢狱之灾?还是在我向你求救的时候端着你的公主架子,高高在上、无动于衷?”
她忽地笑了,眼里却满是仇恨,“或者我该感谢你给了我一个窝?然后让我跟个丫头一样端茶倒水伺候你?如果是这些,姐姐确实没有亏待我。”
“我该好好谢谢姐姐啊!”
“我从来没要求你如此。”
听着她颠倒黑白的话,李昭气的直发抖。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她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解药在哪里。”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愚善!要不是她一念之差,错把豺狼当兔子养在身边,怎么会害了他?
都怪她!她的错,却让他替她承担恶果。巨大的愧疚如排山倒海般涌来,李昭痛的几乎不能喘息。
她定了定心神,看着李灵灵,“灵灵,你还年轻,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无意为难你。这样……你把解药给我,所有一切,我既往不咎。”
“或者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提,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解药。”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是救他,她做什么都愿意。
李灵灵看出了她的慌乱,心中痛快,面上却一副无辜的表情,“姐姐,虽然我很想答应你,但不巧,我也没有解药呢。”
“我只是跟别人做了一个交易而已,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那人只给了她一个小瓷瓶,让她想办法下到茶里,其余就没有了。
兄长如约被放了出来,还得入仕途,那人做到了他承诺的,投桃报李,她自然也得回报一二才是。
看着李昭痛苦的样子,她继续道,“姐姐如果问那人的话,他应该知道。可惜……他已经死了。”
叛王李,于万国朝贺当日,被谢少傅射杀于内庭。
李灵灵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五味杂陈。她受那人的指示给谢时晏下毒,他却被毒杀之人亲手所杀。日后到了阎罗殿,这两人且有一番官司分辨。
“指示我的人是九王爷,姐姐要找就找他吧。”
李灵灵全盘托出,李昭先怔了一下,随即巨大的恐慌袭来,蓦然身体一软,幸好云蕙眼疾手快,才没有让她摔下去。
她想起来了。
李也曾找过她,他给她的,是……五石散。
前朝禁药,至今配方都已失传,更别提什么解药。
她也从未听说过,服食五石散的人,能全头全尾活下来。
“殿下,您没事吧?您说话啊。”云蕙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生怕她再晕厥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李昭茫然的瞳孔逐渐聚焦,她扶着云蕙站好,看向一旁默然的关素卿,面无表情道,“小关大人,后面就拜托你了。”
李灵灵的结局她不关心,她只知道,她得想赶紧办法找解药,她没有时间了。
她直奔书房而去,长公主府里有许多典籍珍藏,她闲暇之时还特地分过类,刚好此时方便了她,直接找到前朝那些,关于医术、宫廷、民间传说……但凡能有可能出现涉及五石散的书,即使只言片语,她全都找了出来。
她不傻,一个人看肯定看不完,当即召集府里识字的人,让他们逐一翻看。还有御医……她翻箱倒柜,终于找到李之前强塞给她的瓷瓶,攥着这个瓷瓶,匆匆出了门。
“备马车,快!”
马脖子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四个轱辘转的飞快,李昭却尤觉得不够。她心急如焚,不知过了过久,她忍不住拉开车帘往外看,“都说了快点,我――”
她话音忽地停了,因为映入眼帘的不是皇城里干净的街道,而是荒芜的山野。
“吁――”
缰绳一拉,马车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真相
车夫取下斗笠,银色的面具在阳光中闪着瑰丽的流光。
“青羽……”
李昭喃喃道,再次见到故人,却是在这种场景下,她说不出什么滋味。
“殿下,您……还记得我?”
韩青羽瞳孔骤缩,他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他未以真面目示人,公主竟认出了他。那是不是说明……
他心猿意马,李昭此时却没有闲心。她急切道,“青羽……其他的事我们日后再说,现在先把我送回去好不好?”
她要去救他,刻不容缓。
韩青羽瞬时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透心凉。
他的声音淡了下来,“殿下,我是为你好。”
“谢时晏么……如今就是一头纸老虎,虚张声势罢了。下面一双双眼睛盯着,随时想从他身上扯下来一块血肉。他自身尚且难保,殿下跟着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李昭定定道,“正是如此,我才更应该在他身边。”
连她都弃了他,给外人看到,岂不是坐实了传言。她在他身边,就算只是个摆设,也能给外界传递一个讯息――谢大人只是暂病,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