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不提宴会,走到他身边,默默为他研墨添茶,添衣挑灯。
那晚,他在书房待了多久,她就陪了多久,后来她也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后就在自己的寝殿里。
她再也没提宴会的事,那副《中秋帖》也从未送出去,堆在公主府的库房里落满了灰尘。
后来公主府被抄,那副《中秋贴》是被粗鲁的官兵践踏,还是又辗转流落到其他权贵手里,她就不得而知了。
听着前院戏子咿咿呀呀的婉转腔调,夹杂着酒杯碰撞声,李昭忽然懂了,原来他不是不喜欢热闹,而是不喜欢做驸马。
她早该知道的。
先前,有人喝醉了,在宴会上胡言乱语,说到了当朝驸马谢时晏的身上。
那人是和他同期的进士,仕途并不顺遂,嘴里骂骂咧咧很不干净。
他说谢时晏长了一副小白脸,靠着一张脸迎娶公主,夺得状元……他们还得苦哈哈看上官脸色,他谢时晏只用钻女人裙底下,就轻而易举得到这一切,不公平……
后面还有更难听的污言秽语,她听不下去,好脾气的明月公主第一次打人板子。
她无措地向他解释,不是这样的,她知道他的才华,他的抱负。可他却淡淡道:“世人皆知,你打他有什么用,他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她心里蓦地一痛,第一次感到后悔。
她后悔向父皇母后求了那道圣旨。她喜欢的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状元郎,可一切好像都被她搞砸了。
如今已经过去快十年了,谢时晏终于实现了他的抱负。李昭想,或许这就是命吧。
命中注定,谢时晏是寒门贵子,注定一飞冲天,而她这段强求来的姻缘,注定是一场镜花水月。
李昭忽然没了兴致,她敛眸,低声道:“云蕙,我们回去。”
云蕙不明就里,还是乖乖搀着李昭往回走,谁知前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其中一道清脆响亮的少年声尤为突出。
“殿下。”云蕙迟疑道,“我听着这个声音,好像李小郎君啊。”
话音未落,一个翩然的少年身影冲进后院,隔着重重守卫,他激动地看着李昭,脸红扑扑的,“居士,我终于找到您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醋意
李昭一怔,竟然真的是李奉礼。小小少年被身着甲胄的守卫拦在外面,一个劲儿地朝她招手。
侍卫长当即小跑过来,朝李昭行了个礼,恭敬道:“殿下请移步,容属下处理小贼。”
说着就要招呼把人捉起来。
李奉礼一介文弱书生,哪儿是训练有素守卫的对手,没两下就被五花大绑,按着头扭送出去。
“慢着――”李昭抬手,走到李奉礼身前,轻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奉礼被压着头,声音嗡嗡地:“居士,我为你而来。”
少年的声音夹杂着一丝委屈:“那天自你进宫,我就一直在候在府外,一晚上没等到你回来,后来……后来他们说您在丞相府,我就寻来了。”
李昭抓住他的字眼,“他们?”
他们是谁?
她这几日卧病在床,一直住在丞相府,难道外界已经传开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李昭已经想到外面的话有多难听。
她垂下头,神色莫名。
“殿下,您看这贼人该如何处置?”侍卫试探地问道。
谢时晏御下极严,侍卫得到命令,见殿下如见相爷,这个扰乱宴会的贼人,似乎和李昭相识,他们不敢妄动。
李昭沉吟一会,让人给李奉礼松绑。
看着眼前面色激动的少年,李昭撇过脸,淡淡道,“我们素昧平生,如果只是那晚的事,谢礼我收了,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你也不必再来寻我,你回去罢。”
“居士……”
李奉礼没想到,他花了这么长时间,废了许多精力,却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他大受打击,整个人立刻蔫了。
他不死心,挣扎道,“居士,其实我对您……”
“够了。”李昭打断他,对守卫说,“辛苦,把他送走,我不想再见到他。”
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少年眼中快要溢出来的爱慕她怎么会不懂,可她却给不了他任何。
先不说她根本没那方面的想法,这少年与她不过几面之缘,她此前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她的年纪足以做他的阿姐,他何时对自己起的心思?
李昭想不明白,只能叹句年少慕艾。
年少时的心动往往来的简单而纯粹,汹涌而赤诚,一个眼神就能托付终生。
就如同她初见状元郎,惊鸿一瞥,误她多年。
这个时候,她忽然有些理解他。
她想起那年的琼林宴,她抛下女子的矜持与娇羞,堵住新科状元的的去路,对他讲:“郎君,我心悦你。”
短短四个字用尽她所有的勇气,再也不敢抬头,只盯着鞋尖一颤一颤的东珠。
过了良久,她听见他冷静而克制地声音,“公主,请自重。”
原来短短几个字的威力这么大,让她如坠深渊。
她是李昭,是自出生就被封诰尊崇无双的明月公主,爱慕她的人不知凡几,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她颤抖着嘴唇,佯装镇定。
“哦,莫非本公主配不上你?还是说,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殿下身份高贵,晏出身寒微,属实不敢高攀,请殿下恕罪!”
她急了,“我又不嫌弃你!”
“我跟你讲,想娶本公主的人,从城南排到城北,你别不识好歹!”
回答她的,是他弯下的脊背,和冗长的沉默。
她气急,恨他榆木脑袋,不识风情,可他越不理她,她越想得到他。
她转头去了太极殿。
谁知一向宠她的父皇也变了脸色,呵斥她,“胡闹!此子才思敏捷,胆色过人,加以时日磨砺,必是入阁的好苗子,怎么屈就驸马之位!”
那时,她太过年轻,她不知道“驸马”二字意味着什么,那几乎能断送一个人的仕途,让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化为飞灰。
她只道:“可女儿真的喜欢他嘛。”
“再说,学成文与艺,货与帝王家。做驸马多好,不用他辛苦做官,就能得到尊崇的地位和财富,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他!”
她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父皇也没有答应,母后劝她,隔三差五为她相看青年才俊。
可一向乖顺的明月公主第一次犯了倔,她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扑通”一声跪在太极殿门口,整整跪了三天,才等到父皇的金口玉言。
后来他们成婚、争吵、和好、再争吵……反反复复,她才知道,原来年少的心动要承担真这么大的代价。
如今再看李奉礼,她有种同病相怜的怜惜。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里,喜欢上一个不可能的人。
李昭心软了,她转过身,想对李奉礼说些什么,却不经意撞入一双充满怒火的眼眸。
***
谢时晏近日心情不虞。
不管是孩子,还是宗人府、黔州……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超出了他的控制,导致他至今不敢见李昭一面。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可他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在这种荒谬的场景下!
他要再晚一步,这小子是不是就要对他的公主诉说爱慕、倾诉衷肠了啊!
谢时晏紧握拳头,寒声呵斥道,“一个个干什么吃的!把这等蟊贼放进来,还不速速抓起来,打三十……不,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慢着――”李昭回过神,“把人赶走就是,何必喊打喊杀,大好日子,也不吉利。”
公主竟然为他求情!
怒火夹杂着妒火,谢时晏呼吸变得急促粗重,他转身不再看李昭,寒声道,“还不动手,都聋了不成!”
“相爷!”李昭凝眉,瞪着谢时晏,“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位小郎君是我的友人,就不能网开一面么?”
“友人?”谢时晏冷笑,“殿下进京区区几天,竟还结识了这等偷鸡摸狗的‘友人’,真是让谢某大开眼界呵。”
他一字一句,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字眼,胸口微微起伏,一张俊脸淬着寒冰。
半晌儿,他似乎恢复了平静,沉声道,“殿下,此人没有请柬,擅闯我相府,扰乱宾客,破坏酒宴,若不严惩,置我谢某颜面于何地!”
如此一番大义凛然,堵的李昭哑口无言。
被压着的奉礼偏偏这时候出来拱火,对谢时晏怒目而视,“呸!居士你不要求他,他就是一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根本不值得――”
话音未落,侍卫一个拳头结结实实落在他的肚子上,李奉礼一声闷哼,再没力气说话,被侍卫拉着,像个虾米一样蜷缩。
李昭看的揪心,他没做错任何事,实在不应该遭受这些,更何况是因为自己。
她咬唇,拉住谢时晏的衣袖,不自觉放软声音,“够了,当我求你,放过他吧。”
他的公主,他的昭昭,为了这小子,竟对他说出“求”这个字眼?
他也配!
谢时晏怒极反笑,目光冰冷如薄刃,“既然公主开口,我自当从命。”
“丢出去吧。”
他冷冷看了眼李奉礼,在他愤怒的目光中,宣示主权似的,把李昭一把拦腰抱起,其力道之大,像要把她捏碎。
“我送殿下回房。”
李昭怔了,她后知后觉,扑腾着小腿挣扎,却被谢时晏死死禁锢钳制,耳边传来他淡淡的威胁,“公主再动,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昭顿时不敢动了。
从前院到后院,李昭第一次觉得要花这么久,堪称度日如年。谢时晏余怒未消,从她的角度,刚好看到他微抿的薄唇和冷峻的侧脸。
在他低头看她的时候,她又蓦然缩回来。
直到被放在床上,谢时晏一言不发坐在床沿,李昭才反应过来,他莫非――吃醋了。
可他们早就没关系了,他吃哪门子醋。
李昭想了半天,最后只能归因于谢时晏的奇葩占有欲。
是了,谢小郎君这个怪癖,她早就领教过。
她还记得他曾经有一对十分喜爱的青瓷花瓶,就摆在他的书房里,旁人摸一下也不行。后来他的一位同门师兄为母祝寿,欲重金求购,他明面上答应,转身却“不小心”砸碎一个,凑不成一对,只能不了了之。
她当时只觉得巧,后来相处久了,她才慢慢感觉到他深入骨髓的占有欲,他的东西就是他的,就算不喜欢了,坏了、碎了、毁了,也不允许被别人染指半分。
李昭想,她或许也是他的一件旧物,就是他不要了,也不容旁人沾染。
她有些想笑。
她如今这个年纪,儿子都上学堂了,哪儿有功夫想这些风花雪月,情情爱爱。
她清了清嗓,轻声解释道:“我与他,并没有什么干系。”
却不知触动到了谢时晏哪根敏感的神经,他蓦然瞪向李昭,“你还想与他有什么干系?”
狭长的凤眸里,竟还能看出一丝委屈。
他冷笑道:“昭昭,那小子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年纪轻轻,不悬梁刺骨去念书,反而钻营这些偏门左道,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按照谢时晏的逻辑,年轻郎君就该如他一般,念书苦学,求取功名,像李奉礼这般满脑子情爱的,他看一眼都嫌脏了他的眼。
尤其这小子还敢觊觎他的公主,其心可诛!
李昭无奈,谢时晏完全属于睁眼说瞎话,别的不说,就相貌而言,李小郎君明明仪表堂堂,翩翩少年,哪儿有他说的那么不堪。
不过李昭不想和他吵,早些年她就领教过谢时晏性子,固执不容违逆,和他硬碰硬只能两败俱伤,只能顺毛摸。
“是是是。”李昭轻叹口气,
“远不及你当年的风姿。”
第14章 新婚
谢时晏一怔,瞳孔微缩,不可置信道:“昭昭,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这是重逢以来第一次得到李昭好脸色,谢时晏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脑子嗡嗡地,内心如烟花般绽放,方才那浓烈的醋意顿时烟消云散。
他尽力压起上扬的嘴角,矜持道,“殿下谬赞了,晏实不敢当。
不过区区不才,比那小子确实绰绰有余,那等毛头小子,他,他知晓什么……”
此刻谢时晏侃侃而谈,不像朝堂上少言威重的丞相,倒像年轻的小郎君,因为心爱的姑娘多看了别的男人一眼而愤懑不平。
又像个开屏的公孔雀,全力显示自己身上的每一根华丽的羽毛。
如此,倒像几分他年少的时候。
他虽是个文人,但却不是只会读书的文弱书生,君子六艺,礼御骑射书数,他均有涉猎。新婚第二年,他们关系逐渐缓和。床榻之间,描眉之乐,他们也曾有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夏日酷暑难耐,父皇赐她京郊别院避暑,谢时晏最喜欢的,便是傍晚带她出去纵马――番国进贡的烈性汗血宝马,他足足训了两个月,无数次被摔下马背,磕的浑身是伤,也不说半个疼字。
她每晚为他擦拭药酒,冷白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她心疼的几乎要落下眼泪,扑到他怀里道:“郎君,那么多好马,换个温顺些的可否?何必日日受这罪。”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
后来有一日傍晚,她还在为他缝制里衣时,他一脚踢开帘子进来,不由分说把她拉出去,一个利落的侧跃,稳稳坐在马背上。
他朝她伸出手,清冷的眼底压制不住雀跃,“公主,走,我带你看日落。”
太阳西沉,夕阳将云染成凄艳的红色,映衬在群山叠嶂中,落日余晖撒在他清隽的侧脸,半明半暗。
他就那样望着她,平日里清冷的眉眼舒展,狭长的凤眸弯弯,温柔缱眷。
那晚的日落很美,他们一起,看遍漫山遍野的山花。傍晚回去,她摸着自己为他编的花环,从后环抱他的腰,偷笑。
“我来年还要为郎君簪花。”
可惜后来她去了多雨的黔州,那里经常半个月见不到几个太阳,更别提日落。
她再没见过那么美的夕阳和山花。
李昭忽然很好奇,“谢时晏。”
“嗯?”
“我不懂你。”
李昭轻声道:“你不必这样,你知道的,我如今……只有你了。”
她不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什么,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愧疚,可她什么都没有了,唯有靠着他的施舍才能在京都活下去,若他如从前一样冷漠,她断不会打扰他,可他又偏偏对她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