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情根深种。
可若当真如此,他当初又为何不闻不问六年,任她在黔州自生自灭。
李昭闭上眼,她好累。
她好像从来都不懂他,过去是猜不透,如今是不想猜。
可她却偏偏需要他。
她拒绝不了翻案的诱惑,她需要他帮她摆脱那个风雨的牢笼,她不能让她的孩子一辈子困在那里。
为此,她愿意顺着他,甚至哄着他,陪他演一场破镜重圆、郎情妾意的戏码。
李昭垂下眼眸,轻声道:“君如磐石,妾当作蒲苇。相爷不必忧心,蒲苇依然韧如丝。”
却绝口不提,后面那句“磐石无转移。”
谢时晏没察觉出李昭话里的漏洞,或者说他现在根本来不及思考,脑海中烟花涌现,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眼底是抑不住的激动。
他就知道!他的公主从来心软,就算生他的气,也不忍心舍弃他!
心潮澎湃,谢时晏想说很多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盯着李昭的发顶,一字一顿承诺,“公主,这一次,晏定不负你。”
他现在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再也没人能让他们分开,他会倾尽他的所有,护她一世安康。
谢时晏深吸一口气,起身猛然灌了一口凉茶,清冽的醇香涌入喉头,沁人心脾。
这一刻,他觉得人生乐事,什么金榜题名,什么洞房花烛,都不如他此刻来的快活。
蓦然,他想到了九年前的新婚之夜。
他们的开始其实并不愉快。
他被迫尚公主,少年傲气被皇权踩在脚下,新婚之夜,所有人都在笑,高朋满座,欢声一片,唯独新郎官寒着脸,独饮一杯又一杯闷酒。
等到宾客四散,他摇摇晃晃到那间挂满红绸到新房,已经醉了八分。
喜娘笑吟吟说着喜庆的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吵得他头痛,艳丽的大红盖头下,新嫁娘端庄地坐在床头,手指一绞一绞,难掩紧张情绪。
他拿着喜秤,在酒意的加持下,忽然滋生生出一种恶毒的想法。
“咣当”一声,系着红绸的喜秤应声落地,他双膝跪到地上,语气客套而梳离:“下臣不胜酒力,冒犯公主,请公主降罪。”
他用最后的倔强,对抗这段强来的姻缘。
一阵冗长的沉默,红盖头下传来故作镇定的女声,细声细语,“无碍的。”
身边的喜娘面面相觑,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喜秤掉在地上,再拿起来用十分不吉利,可又没有多余的喜秤,场面一度胶着。
他冷眼看她们忙成一团,直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请驸马为我掀起盖头。”
是公主。
喜娘大呼不合祖制,公主却异常坚定,让他用手为她掀盖头。
第三次,当她颤抖着声音说“请驸马为我掀起盖头”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何必为难一个女子。
他上前,随手扯开了那顶红布。少女羞涩抬眼,乌发雪肤,朱唇粉腮,一双水润的杏眸似春水潋滟,眼角泛着一抹红,比眉心的花钿还要艳丽。
他猛然低头,心脏抑不住地狂跳。
……
新婚第二日,按例拜见帝后,宫殿之上,皇帝满脸威仪,责问他:“驸马,听说昨晚你对公主不甚恭敬,可有此事?”
他无话可说,抿着嘴默认这桩罪名。谁知一旁的公主站了出来,柔声道:“父皇莫听谗言。”
她挽住他的手臂,低眉浅笑,“驸马,待女儿很好。”
“真的很好。”
――――――
谢时晏笑了,年少轻狂不懂事,他娶了她,冷落她,他有恃无恐,其实不过就是仗着公主喜欢他而已。
而他呢?谢时晏想,他或许早就动心了,琼林宴后的相遇,新婚之夜的惊艳,婚后她的温柔以待……公主像涓涓细流,润物无声,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已经离不开她。
可他不愿意承认,巨大的身份落差让他意难平,他只能用冷漠作为铠甲,伤害了她,也刺伤了自己。
还好,他的公主从没有放弃过他。过去是这样,现在亦然。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时晏第一次感到命运的眷顾,他颤抖的手指抚摸李昭的脸颊,隐忍而爱怜地看着她。从眉心、鼻尖、唇角。她近来丰腴了些,脸色也红润不少,不像刚来京那般瘦弱。
他把她养的很好。
谢时晏心中稍慰藉,他想亲近她,却近乡情怯般,不知道该怎么做,嘴上也蠢笨,说话不知逻辑。
“你身子弱,一定要好生休养。我近日得来几株好药材,要乖乖喝药。”
“可能有些苦,不怕,府里有如意糕。我记得你最喜欢李老二家的,我找到了他儿子,味道不说有十分,也有八分相似。”
“还有……还有孩子,你不要忧心,养好身子,我们总归还会有麟儿的。”
谢时晏眼中闪过一丝伤痛,她不愿意提起那个孩子,他逃避似的不敢多问,只是抓着她的手,喃喃道,“就算真没有也不打紧,我从宗族里挑几个资质好的,挑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我教男孩儿读书识字,你教女孩儿绣花抚琴,将来百年之后,有后人为我们摔盆做孝,把我们葬在一起,来世再续……”
“相爷。”
李昭凝眉打断他,她听不下去,却不好在这个当口反驳,只道,“我想休息。”
“好,好,好。”
“你休息。”
谢时晏连声应好,脚却像灌了铅一动不动,李昭还想劝他,却见他忽然脸色一变,猛地向前扑住她,翻了几个滚,把她死死抵在角落里。
厉声高呼:“来人――”
李昭被他按在身下,只听见迅速地破空声,“叮――”一声锐响,一支利箭钉在床头的梨花木上,尾羽剧烈颤动,入木三分。
外面乒乒乓乓的金属交击声,夹杂重物落地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动静渐渐变小,千升在门外紧张地问道:“相爷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无碍。”谢时晏声音冷静,他问了大概情况,得知人还没有抓到时,抱着李昭的手不自觉收紧。
他略微思索,沉声道:“府里的人不要动,再分出两成守卫公主的院子;千升,带着我的令牌去九城兵马司,抽调一百精兵追捕。”
“顺子去一趟兵部,着重搜各大勾栏瓦舍,尤其东西两集市,动静要大。
“赤峰走趟京兆府,立即封锁东、西、南三个城门,只留北口,玄影带一队私卫暗中配合,天黑之前,我要见到所有人。”
谢时晏有条不紊地作出布置,心思缜密,环环相扣。等确定安全,他才小心翼翼放开李昭,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公主,别怕。”
李昭惊魂未定,看着他沾满血的衣襟,惊恐地瞪大双眼。
第15章 受伤
“吓到你了?我没事,你别怕。”
谢时晏安抚道,他脸色惨白,支撑起身体想从李昭身上起来,牵扯到身后的伤口,闷哼一声,又重重跌在她身上。
李昭摸上他的背,一手温热,一支坚硬的利箭羽,直直没入他的后肩。
李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受伤了。”
“不能让人知道?”
谢时晏虚虚地点头。他失血过多,唇色已经有些发白,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透着股阴鸷。
李昭环抱住他,成年男子的体重不可小觑,她花费好大力气从他身下挣脱,他后面的衣服已经被鲜浸透,变成暗红色,渲染开来。
她咬牙道,“你忍一忍”,说罢伸手扒开了他的衣襟。
房间里还有上次没用完的金疮药,她取出来,仔细洒在伤口周围,看着翻涌出来的血肉,李昭定定神,深呼一口气,攥紧利箭尾羽,蓦然向上用力。
鲜血咕嘟咕嘟涌出,她连忙撤下纱布勒紧、包扎。指尖触及他温热的肌肤,又触电般收回,默默缠绕纱布。
谢时晏背对着李昭趴在床上,每次缠绕都要都要费两人一番气力。
忽然,他闷声道:“扶我起来。”
李昭沉默。
他们曾是恩爱夫妻,过去,他们坦诚相待,再亲密的事也做过,可如今时隔六年,他在自己面前袒露胸膛,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谢时晏闷哼一声,似乎在受极大的痛处。李昭来不及细想,手比脑子快,扶起他的肩膀,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要不要把千升叫来?”李昭低声问,尽量不去看他光裸的上身。
谢时晏闭着眼道:“不必,他有他的用处,我无碍。”
一圈、两圈、三圈……伤口结结实实包扎好,谢时晏就静静躺在李昭怀里,不说话,也没有动的意思。
半晌儿,李昭先开口,“方才……多谢你。”
要是没有他,那一支利剑就直接射到她的身上,以她的身板,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一说,谢时晏到底救了她一命。
李昭心里五味杂陈。
谢时晏哼笑一声,语气含着一丝愉悦:“你我之间,说什么谢。”
他甚至有些庆幸,幸好射中的是他不是公主,这一次,他终于保护了他的妻。
他知道,公主一向心软,趁着受伤的机会,她肯定舍不得再恼他。
他要她的心疼。他想用她的愧疚绑住她,困住她,直到她原谅他。
为了昭昭,他可以不择手段。
李昭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别过脸,找了个话茬儿:“你在京城有仇家?”
看这架势,还是不死不休那种。
谢时晏眼眸一深,他踩着尸骨累累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论仇家,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敢这么明目张胆偷袭丞相府的,还是头一遭。
他细细思索,科举、贡品、皇帝……最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拆分,却始终摸不到头绪。
皇帝早就想杀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藩王的手没有那么长,伸不到京师,会是谁这么迫切想弄死他?
忽然,一个可怕的想法闪过,电光火石间,谢时晏猛地睁开双眼,额头冒出了冷汗。
“莫慌。”李昭慌忙按住他,看纱布缠好的伤口,还好,没有裂开。
她用袖子给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关切道:“是不是又疼了,我给你倒杯茶。”
谢时晏攥紧住李昭的袖子,摇头道:“不用,你陪我就好。”
他又重复道:“昭昭,你这几天不要出门,陪我养伤,好么?”
不得不说,谢时晏的确是拿捏李昭心思的一把好手,若他还是风光无限的丞相大人,李昭定然不搭理他,可此时他这么虚弱躺在她怀里,向她示弱。
她知道他有多骄傲,放在年少的时候,他背地里受多少苦都不会说出来。就是疼狠了也咬着牙,他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尤其是她。
李昭狠不下心。
“你救了我一命,我会报答你的。”
谢时晏却想到,这里是李昭的房间。
府医说她身体不好,宜静养,他便把府里最静谧的院落收拾出来,树林阴翳,视线遮蔽,如果他是刺客,一定不会选择在这个地方动手。
如果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他,是李昭!
如果他方才没有跟进来,那这一箭,一定会结结实实射到李昭身上。
谢时晏后知后觉,浑身发冷。
谋逆案已经过去几年,她刚到京城不久,究竟是谁这么急,冒着这么大风险也要置她于死地。
谢时晏抽丝剥茧,还没理出头绪,云蕙就慌里慌张跑进来,来不及禀告,直接撞开门,“殿下!我听说有刺――”看到房中的情景,她瞬间呆在原地。
帷帐隐隐约约显现两个身影,精瘦的男人虚虚靠在纤弱的女人怀里,刺满牡丹的锦绣被凌乱,盖着两人的身体,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这个场景她不陌生,之前公主府,她伺候过公主与驸马很多次,也是这个样子。她只能听到驸马餍足而沙哑的声音,一般公主是不说话的,或者说,她说不出话。
偶尔听到公主几声意义不明的喘气,她还抱怨驸马不懂节制,累着了公主,每每都逼得公主红着脸掐她。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云蕙迷惘了。
虽然她盼着公主与驸马重修旧好,可是……可是这是不是太快了些,之前公主不是还十分抗拒驸马吗,怎么忽然、忽然就同榻而眠了?
等等,管家说有刺客,刺客在哪儿?
一时接受了太多讯息,云蕙的小脑袋瓜儿嗡嗡懵,还是李昭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没事。”
她一手扶着谢时晏,一手往上提了提被子,谨慎道:“相爷已经派人抓刺客,你不要担心。”
在云蕙破门而入那一刻,李昭鬼使神差拽起被子盖住谢时晏,盖住他的伤口。
他说,不能让人知道他受伤。
事后她也愣住,谁都有可能背叛她,但云蕙一定不会,她却还下意识地帮他遮盖。
想不通,最终李昭只能归结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云蕙心大,瞒着她也好。
云蕙不明就里,只听见李昭说话,不见谢时晏吭声,心里更加纳罕。
公主和驸马难道重归于好了?可驸马看起来好虚,话都说不出来,他六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满朝都传相爷为政事夙兴夜寐,不近女色,难道几年过去,他、他、竟是不中用了不成?!
云蕙被自己震惊,却越想合理,看着躺在公主怀里的谢时晏,更加肯定这个猜测。
李昭压根儿不知道云蕙想的那么离谱,她道:“你下去吧,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要乱闯。”
谢时晏在她这里养伤,被她看到不该看的就不好了。
云蕙低声应诺,盯着帷帐后的两人,眼神复杂。
“对了!”她想起正事,“殿下,前厅有人拜访相爷,要不要推了?”
谁会这个时候拜访?李昭看向谢时晏,见他也露出茫然的神色,云蕙又道:“好像姓张。”
张,是百家姓里十分常见的一个姓氏,恰好,当朝皇后也姓张。
第16章 来客
李昭拿不定主意,低头去看谢时晏。
张姓,谢时晏略微思索便知晓,是皇后的堂弟,为科举而来。
他既已答应皇后,便不会食言,他会尽他所能教导,只是他来的时间太巧,偏赶在他遇刺的当口。
谢时晏是个多疑的人。
这些年,他在结了太多仇家,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才能躲过一次又一次危险,爬到如今的位置。
他不得不多想。
“备衣,我要见客。”
李昭微瞪眼睛,“你疯了?”他受这么重的伤,连站起来都费劲,此时见什么客!
谢时晏扯出一个虚弱地笑,可怜兮兮道,“毕竟是皇后的堂弟,推不掉。你伺候我穿衣好不好,我后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