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正寻思:胡商是商人,和朝觐有什么关系?再说,他们在黔州待了这么久,似乎不像很急的样子。
这时通事悄悄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低声道:“大人守城辛苦,给兄弟们买点好酒好肉。大人高抬贵手,通融一二可否?”
守卫掂量一下,份量不轻,态度瞬间和缓,“好说,好说。”
虽然能过,但该有的排查不能少,黑灯瞎火,看不出什么玩意,守卫也害怕别人发现,象征性开了两个箱子,没什么问题便放行了。
从城门出来一段路程,胡商队伍停下,几个人合力把高高摞起的箱子放下,直到最下面一个,胡商头领打开锁,从箱子里探出一个卤蛋似的脑袋。
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童,皮肤偏黑,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透着股机灵劲儿,说出口却是地道的官话,“大胡子,你真厉害!”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娃娃
那胡人头领刚才还操着一嘴稀奇古怪的俚语,现在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小娃娃,前面就是嘉峪关,过了嘉峪关一路向北,就是京城,我们的约定到此为止。等明天一早,你自己走吧。”
听到这话,小童原本兴高采烈的眼睛顿时耷拉下来,他撇撇嘴,声音委屈:“大胡子,能不能让让我再跟你们一段路?我吃的少,还能干活,不要工钱,这么好的长工,你错过多可惜呀!”
“长工?”
胡商斜睨了一眼小童,似笑非笑,“你个小娃娃,还没有箱子高,能干什么?端茶倒水也不用你,我们急忙赶路,顾不上小孩儿,你早寻出路吧。”
“别介。”小童灵巧地从大箱子里翻出,一个驴打滚儿站起来,拍拍衣服下摆的灰尘,“再打个商量?我保证不拖你们后腿。别看我人小,用处很大的!我能干好多事情,比如……额……我可以给你们……”
小童说着,眉头皱成一团,他挠挠光溜溜的脑袋,一向巧舌如簧的他瞬间卡壳了。
他用他搜寻的原石换胡商带他偷渡,尽管他们早就约好,一出城门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但他的小脑袋瓜儿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遵守约定。
他要结结实实赖他们一路的!
他盘算着先出去,到时候再随机应变。可真到这光景,小童发现,他确实没什么资本和胡商们谈条件。
大胡子说的没错,他什么用都没有,还是个拖累。现在已经出了黔州,他熟悉地形的优势也没了。至于翻译?先不说大胡子本就精通官话,他们队伍里的通事也不是吃素的。
现在该如何是好?小童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
小童肤色偏黑,但五官却眉清目秀,小小的娃儿,圆圆的眼睛眨巴眨巴,胡商不落忍,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他拉着人马出来的时候,他小儿子也是这个年纪,抱着他的腿不让走,哭的可怜兮兮。
他叹了口气,蹲下身问道:“为啥子非去京城,过了嘉峪关,有的是好地方!你看看永州、鹿邑、石县那边,那里户籍管的松,凭你的机灵劲儿,找个寺庙讨口饭吃,饿不死人。”
他以为小童是私逃出来的流民。
即使他走南闯北这么些年,黔州依然是他见过最不好的城池。这里四面环山,交通闭塞,来往商路不流通,就导致这里的民众很穷。
二则气候恶劣,粮食收成奇差,寻常百姓吃饱饭都不容易,更别提其他,于是就有一大批出来寻生路的流民。
黔州人本来就少,官府不愿意放人,没有户籍路引,这些偷跑出去的人要么被发现,杖三十,发回原籍;要么就在黑窑,被剥削奴役,只有少数人能真正逃出去,即使这样,依然挡不过源源不断跑出的乱民。
小童听了,尴尬地笑笑,“我不是和尚,这个……”他指了指圆溜溜的脑袋,“是我自己剃的。”
他仰着头,小小的身体还没胡商蹲下高,眼里却是不符合年纪的坚毅:“我最亲的人在那里,不管怎样,就算走,我也要走到京城去。”
胡商大为触动,心想这么小一个小娃娃,孤身一人,千里寻亲。他问:“你爹娘在京城?他们做什么营生?”
是怎样狠心的爹娘,才舍得把小儿一人留在这苦寒之地。
小童眼神一暗,低声道:“我……我没有爹,我阿爹早死了。”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曾羡慕别的孩子有爹有娘,他却只有阿娘,他们嘲笑他是个没爹的野种,他狠狠揍了他们一顿,虽然自己也落得满脸抓痕。
娘亲后来罚了他,他不服,倔犟地问,“为什么就我没爹,我不是野种!阿爹在哪儿?你带我找他好不好。”
他第一看见娘亲哭。
后来云蕙姑姑说,阿爹在他出生时就死了,娘亲一个人把拉扯大,很不容易,让他不要再提阿爹,惹得娘亲伤心。
他很听话。
胡商闻言,怜悯更甚。他柔声道:“那你去京城寻哪个亲人?”
“我去找我娘亲。”小童的声音瞬间变得明快“娘亲离家已经半年了,我想她,我想早点见到她。”
“你娘……一个人离开黔州城?”
“不是,她们一同走的。”还有云蕙姑姑呢。
胡商心下了然,这不就是活生生的爹死娘改嫁!估计嫌弃这个拖油瓶,故意没有带走他。
他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小童,“你跟着我也不是不行,先说好,中途你要喊累,或者病了走不动,车队不会专程停下来等你。”
“还有,多做事,少说话。”
小童顿时喜笑颜开,他猛地抱住胡商的腿,狠狠点头,“大胡子,你真是个好人!”
胡商笑了,低头瞥见小童冻得通红的手指,大声喝道,“多吉,把我的旧衣服拿来给这娃娃披上,所有人听令,原地休整!”
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开始支帐篷、生火……胡商摸摸小童光秃秃的头顶,“你先住我账子里。”
小童兴奋道:“好嘞,我给您捏肩捶腿,端茶倒水。”
“还不知您尊姓大名?”
“好小子!我叫巴图,塞尔坦?巴图。在我们那里,塞尔坦,是至高o上的意思。”胡商搭着他肩膀往账子里走,“你叫什么?你们汉人的名字都很有韵味。”
“啊,我叫狗蛋儿。”
小童一脸认真:“在我们这里,是很强壮的意思。”
胡商:……
――――――
李昭紧赶慢赶,终于在寿宴前完成了三卷佛经。中途谢时晏看她辛苦,多次试图代写,被李昭义正言辞地拒绝。
坊间谢郎君的笔墨争相传阅,稍被有心人翻看两下,就知她捉刀代笔,到时候反而好事变坏事。
云蕙把佛经小心地卷起来,收在雕梨花的红木盒子里。接着从窗格拿出一个小瓷瓶,拉起李昭纤细的手腕,小心翼翼涂上去。
她感到一丝心酸。
以往在京城,明月公主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尊贵无双。就这手抄佛经,当初也只有先皇和先皇后配享。
不对,还有驸马。
她记得有一次,驸马夜间发热盗汗,昏迷不醒。公主吓坏了,差点夜扣宫门请太医,幸好被她拦下,才没铸成大错。
尽管用了最好的汤药,加上公主日日衣不解带地照顾,什么法子都试了,就是不见好。后来有人献言,说驸马是魇住了,须得找人做法驱邪。
公主亲自去了大相国寺,带着半部《愣严经》,请元空大师出山。大师出家之人,本不愿意掺合俗事,只说让找太医。后来得知是公主连夜不寐地抄写,才得出半部佛经,纸上墨迹未干,大师长叹一声,“痴人”,终究被公主打动。
过了几天,驸马果然醒来,可公主却因操劳过度,昏了过去。夫妻俩双双卧床,休整了半月有余,可自从那件事之后,她便感觉驸马变了。
虽然脸上还是冷冷的,但他看向公主的时候,分明多了柔情。他脾气也好了许多,下人犯错,偶尔抬抬手,不复以往的铁面无私。
那时候,他们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云蕙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没有那件事多好,她亲眼看见公主一点点暖化驸马,明明就要成功了,他们明明就可以幸福了,这贼老天,当真不睁眼啊!
“云蕙?”
“啊――”云蕙回过神,发现李昭手腕上已经涂满了厚厚的膏药,她急忙收回手,“对不住,我、我来擦掉。”
李昭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轻笑道:“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我想起当――”
云蕙急忙一个转弯,嘴巴吐噜瓢,“――当时啊!这个李小郎君给的药,真好用!”
“真好用啊。”
李昭笑笑,不拆穿她。她说的倒也没错,李奉礼的膏药确实好,只抹了几次手指,冻伤就好了。后来见她手腕疼,云蕙拿它来涂手腕,短短几刻钟,酸软尽消。
李昭怅然道,“也不知李小郎君现在如何,他们兄妹俩在京城没有根基,钱财方面也不甚宽裕,想必这个冬天不好过。”
云蕙虽然不喜欢李灵灵,但对李奉礼感官一向不错,她宽慰道:“他们好歹是皇亲贵族,天子脚下,没人敢怠慢。”
说到最后,云蕙声音越来越小,她自己都有些心虚。
当初公主也是天潢贵胄,一朝落难,谁都可以来踩一脚,在这权贵云集的京城,李奉礼兄妹,确实不够看的。
李昭道:“过几天,等天晴了,我们去拜访元空大师。”
元空大师和她有几分交情,如今李氏兄妹在相国寺奉旨祈福,请元空大师照看一二,应该不是难事。
云蕙懵懂地点头,忽然,她看到一旁的沙漏,急道:“殿下,我们该出发了。”
李昭早已收拾妥帖,主仆两人到门口,已有一辆宽敞精致的马车停在石狮子旁,车上是一身短打装扮的千升,看到李昭,他脸上笑开了花儿。
“殿下安,相爷已等候多时了。”
作者有话说:
多年以后,胡商前往天朝觐见。
威严庄肃的金銮殿上,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头,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少年天子。
胡商顿时瞳孔地震,
“狗蛋儿!”
第21章 弃物
李昭凝眉,“他怎么会在这儿?”
今日国公夫人邀请的尽是女眷,他一个男客凑甚么热闹。
一把折扇挑起厚厚的车帘,露出谢时晏清隽贵气的侧脸。他今天身穿一身淡蓝色长袍,袖袍处绣着点点清梅,更为他染几分清冷。
“我送你去武国公府。”
李昭垂下头,露出纤细的脖颈,“不必了,相爷政事繁忙,不敢叨扰。”
“我今日休沐。”
“那相爷更应该好生歇息,不要为了我这等小事,劳心费神。”
谢时晏目光微沉,平静道,“我谢某人就这么面目可憎,惹得殿下对我如此避之不及?”
李昭低眉敛目,轻声语:“我……不想耽误你时间。”
“你今天怎么了,净说些胡话!”
谢时晏皱着眉头,他不知李昭又闹什么别扭。忽然,一些片段涌入脑海――他想起一段往事。
在他们成婚之初,他总是不肯陪她的。他嫌她纠缠,嫌她任性,每每冷眼相待。即使是陪着她逛晚市这样的小要求,他也鲜少答应。
当时他怎么说来着?
“殿下恕罪,臣没有闲情逸致陪您玩闹,请您不要打扰下臣温书。”
那时李昭可没有现在这般温顺,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她也生气,指着他的鼻子骂。
她鼻尖红红的,一拍桌子,“谢时晏!我是君,你是臣,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命令!你要……你要不听我话,我就告诉父皇,说你欺负我!”
他年少气盛,闻言更没好脸色,往往这样争吵的结果就是自己拂袖而去,留她眼泪汪汪。
但李昭从未真正向先皇告过状。
她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第二天又一派笑脸盈盈,他板着脸,反倒显得他小肚鸡肠。
那时候他们过得鸡飞狗跳,吵闹不断,当时只觉得备感折磨,现在却成了他可望不可即的奢望。
他怀念那时的日子,吵吵闹闹,充满人间烟火;他更怀念那时的李昭,她是山间清晨,沾着露水的一枝桃花,鲜活、烂漫、充满朝气。
而现在的她,枯萎凋零,眼里古井无波,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可她又对他讲,“蒲苇韧如丝。”
她曾说他不懂她,谢时晏自诩极智穷思、纵横捭阖,却偏偏拿她没有办法。
袖子下手握成拳,谢时晏垂下眼眸,沉声道:“你误会了,我一早下了拜帖去拜访国公爷,共议科举事宜,恰好顺路,稍上一段,不碍事的。”
李昭点点头:“那也应分车而坐,到时候让别人看到,难免落人口舌。”
“庸碌之言,怕什么!”谢时晏提醒她,“再说,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皇天后土所共鉴,别说同处一车,就是同处一室,就是说到天上去,也是天经地义!”
看谢时晏信誓旦旦,李昭很想煞风景地提醒他,早在六年前,他状元郎一纸休书,他们就没有丁点关系了。
不过她回头一想,武国公府的帖子直接递到谢时晏手里,想必知道她落脚在相府,外面一定已经流言满天飞,她这样自欺欺人,确实显得略微矫情。
看谢时晏正抿着唇,折扇死死抵在窗框上,大有和她纠缠到底的意思,此时千升赶忙出来打圆场。
“哎呦,殿下赎罪,原本府里单独给您准备了马车,好巧不巧,那车夫老儿今儿个拉肚子,来不了!只能委屈您和相爷共乘一车。”
“您莫忧心,咱府的车马,绝对宽敞,里面茶水零嘴,无一不全,万万不敢怠慢您。”
千升滑头滑脑,一张巧嘴说出了花,说的李昭没脾气,只得妥协道,“如此,劳烦相爷。”
她掀起衣摆,在云蕙的搀扶下踏上马凳。马车里果然别有洞天,四四方方像个小阁间,谢时晏朝前正襟危坐,手边一个紫檀木桌几,上面的茶水还冒着丝丝白烟。
他用扇尖把一盏茶推到李昭跟前,“尝尝,开春新到的云顶雪雾。”
李昭坐在他的右下手,轻轻抿了一口,并不言语。
谢时晏也不是多话的人,从朱雀街到武国公府有一段路程,他阖上眼,闭目养神。马车缓缓前行,封闭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声可闻。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李昭才敢抬头。
自上而下,她的目光掠过紫檀木桌几,坠着如意坠的折扇,淡蓝的衣襟,最后落在谢时晏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君子如玉,芝兰玉树,年近而立之年,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搓磨的痕迹,反而多了些稳重的气韵。
他有一副好相貌,她从来就知道的。
要不是这张脸的缘故,她当初也不会在万人之中一眼看到他,此后这诸多纠缠,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