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了六年时间,才从过去的纷扰中解脱,而他却只需轻飘飘的一句话,她就得从黔州千里迢迢赶来,打破她所有的平静。
李昭想,这不公平。
那把折扇她认得,是承德十四年上元夜,她送他的礼物。
扇子很普通,从路边小贩处买得,一把十文钱,她要了一对,回去后用丹主、金粉描绘扇面,作了两幅锦鲤戏水图。
她自留一把,赠与予谢时晏一把,但可惜的是,这把折扇自从到他手里就被束之高阁,她再也没见过。
她曾问起,他说这是纨绔子弟附庸风雅之物,他不爱用。她原本打算两人共用一对,闻言也没了心思,随手堆在库房里。后来有次库房失火,烧了好些东西,其中就包括这把折扇。
她万万没想到,多年后,竟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熟悉的老物件――她以为他早丢了。
可她又实在不懂,为什么他能对一把十文钱的扇子珍藏多年,对活生生的人弃若敝履。
物件可以重新捡回来,人也可以如此么。
在看到这把折扇的那一刻,李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有没有那么一刻,他心里曾念着她?
“吁――”
一个颠簸,马车骤停。李昭慌忙垂下头,谢时晏蓦然睁开眼睛,目光锐利,“什么事?”
外面传来千升的声音,“爷,咱和人撞道儿了,好像,是张府的车马。”
张府,皇后。
李昭瞬间了然,看在皇后面上,寿宴邀请张家不稀奇,上次张府小郎君才拜访相府,如今两家马车相撞,确实凑巧。
一般撞道,必然得有一方避让,才能让一方先行。按照规矩,幼让长、卑让尊。只是不知张府哪位夫人出席寿宴?云蕙闲来无事给她唠起高门闲事,听说张府当家主母身子不好,长期不见客。
谢时晏当即道:“让他们先过。”
不管出席的是谁,总归是女眷,他还不至于和女眷抢路。
谁知他们还没动作,对方先出声了,“喂,对面的,你往旁边靠靠,我们着急赶路。”
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音若黄莺吟鸣,婉转清脆,透着股向上的生机。
谢时晏本就有意放行,他让千升把马车牵到一边,让对方先过,就在两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却停下了。
银铃般的声音带着笑意,“咦?你是不是李家哥哥,怎么也不出来和我打声招呼。”
“姑娘认错人了。”谢时晏淡淡道,“鄙人不姓李。”
“我不信,你这声音,明明就是李家哥哥,快出来,莫要戏弄我了。”
年轻姑娘似乎认定谢时晏是她口中的“李家哥哥”,停车不动,百般纠缠,看那架势,要是得不到答复,今日他们两家都在堵在这儿。
谢时晏今天在李昭这里碰了软钉子,本就气闷,外面年轻女子叽叽喳喳,吵得人烦心。谢时晏渐露不耐之色,忍无可忍,他冷脸掀开窗帘,“我确实不是――”
待看清对面女子的脸,他呼吸一窒,说不出话来。
第22章 难堪
“相爷?”
李昭的话拉回谢时晏的思绪,他放下帘子,猛然灌下尚且冒着白烟的热茶,胸口微微起伏。
“你怎么了?”
李昭问道,在她的印象里,谢时晏君子端方,鲜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莫非真是他曾招惹的桃花,如今上门讨债来了?
此时,外面传来女子羞涩的声音:“对不住,是我耳聋眼瞎认错人,郎君莫怪。”
谢时晏神情复杂,喉结上下微动,声音沙哑:“千升,走。”
李昭敏锐地察觉到,他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何至让他失态至此?
直到两人到了国公府门口,谢时晏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李昭按下心中疑惑,冲谢时晏盈盈一拜:“今日多谢相爷,我和云蕙去女客那边,就此别过。”
这种大型家宴,男宾和女宾通常分开招待,以免多生事端。谢时晏微微颔首,叮嘱道:“晚上还是这个地方,我们一同回去。”
来时已经乘了人家的车马,回去没有矫情的道理,李昭轻声道:“嗯,我记得了。”
她抬眼,看谢时晏脸色实在难看,顺嘴多说一句:“你身上还有伤,少喝酒,莫逞强。”
谢时晏冷峻的眉眼终于舒展,他勾起唇角,躬身一拜,“谨遵公主之命。”
两人就此分别,李昭和云蕙在侍女的指引下前走,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美的穿花游廊,假山怪石,金顶石壁,一路下来,让人不得不赞叹一句,富贵无双。
因为前面的小插曲,李昭到的时候,许多宾客均已落座,上首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她面容沉静,身着深紫盘花如意大襟袄,下半身同色褥裙,头戴珠钗,手上碧色翡翠,华贵而大气。
见到李昭进来,她连忙起身,快步到李昭身边,微微笑道,“千盼万盼,终于把贵人盼来了。”
这便是如今武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武周氏。
李昭点点头,使了个眼色,让云蕙奉上寿礼。
“别无长物,只有两卷经书聊表心意,望夫人不要嫌弃才好。”
周氏是个知情识趣的,马上笑吟吟接话,“这话说的外道,您能来,已经让寒舍蓬荜生辉。”
两人寒暄着,周氏牵引李昭落座。她把座席布置的十分精妙――李昭坐在主位偏右侧,既不在有排序的坐席之列,避免尴尬;又靠近主家,显出国公府对李昭的恭敬,安排滴水不漏,看得出十分用心。
李昭不动声色地逡巡四周,侍候的婢女仆人皆步履轻快,井然有序穿梭在席间。据说周氏执掌中匮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她是长房长媳,还是续弦,一人担起诺大的国公府,着实厉害。
李昭不自觉对比自己,心底苦笑。她不是个会管家的人,或者说当初母后根本没有教她这项技能,生而尊贵,她何必同寻常女子一般侍奉公婆,操持家务。
后来成了婚,谢时晏一朝状元,掌管区区庶务不成问题,她更成了甩手掌柜。即使两人到了如此地步,她也不得不承认,在与他成婚的三年里,上无婆母小姑侍奉,下无琐事庶务忧心,除了夫君的冷淡,她过比寻常女子舒心太多。
――――
李昭和周氏唠着家常――其实也没什么可说,李昭在黔州的经历大多乏善可陈,全程是周氏说,李昭听。周氏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说话徐徐如春风,听的人舒心。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跑过来一个垂髫小童,七八岁的光景,长得粉雕玉琢,一下子扑倒周氏怀里。
周氏笑骂道:“你个小泼猴儿,跑哪儿顽去了,快擦擦汗。”边说边扯出锦帕,给小童擦拭额头的汗珠。
小童一点不客气,拿起桌上一个果子,嘎嘣嘎嘣咬的清脆。
“祖母问人齐了没,戏班子已经备好了,可以开场了。”
小童嘴里嚼着果子,说话却不含糊,周氏又细细问了他好些锁事,他一一回答,年纪不大,说话间条理清晰,看得出来,是个伶俐孩子。
两人低声耳语,过了好一会儿,周氏恍然想起还有李昭在场,她面露歉意笑道,“对不住,这小泼猴儿一来,搞得我昏了头,怠慢了贵人。”
李昭摇摇头,她已为人母,将心比心,当安儿扑向自己的那一刻,她也顾不上其他。李昭真心赞道:“令郎聪慧可爱,夫人好福气。”
“您谬赞了。”周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受用,小儿是她老来得子,宠爱得紧,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在母亲心里,自己的孩子肯定是最好的。
小童嚼完了几个果子,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李昭瞧,仔细琢磨一会,恍然大悟道:“我认得你!”
“你是师母!”
李昭正疑惑间,周氏先板下脸,“胡说八道什么,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出去顽罢。”
她转身对李昭陪笑,“童言无忌,居士莫怪。”
小童不乐意了,他吐出嘴里的果核儿,大声嚷嚷道,“就是师母!我没认错,我在老师那里见过师母的画像,她长得一模一样!”
小孩子不懂收声音,闹出动静,引得不少人往这边瞧。其中不乏有认出李昭者,皇后家宴名单和武国公府寿宴名单高度重叠,一时间,了然的,看热闹的,讽刺的,各种目光纷至沓来。
周氏当即脸色一变,沉声道:“后院儿给戏班子已经就位,老祖宗在等候各位,我这里就不留人了。”
此言一出,在场都是人精,哪儿有不懂她的意思,纷纷告辞,在侍女的引领下前往后院,小童见势不对,拔腿跑的无影无踪。一会儿,诺大的厅堂里只剩周氏和李昭两人。
周氏长叹一口气,面含愧色:“没想到会成这样,真是对不住。那混小子真被我惯坏了,闯下这泼天大祸,就是万死,也不能赎罪!”
李昭哭笑不得,“什么生啊死啊,一点小事而已,大好的日子,提起这做什么。”
她反而宽慰起周氏,“孩童爱玩闹,本是天性,别动不动就打啊罚的,伤了母子情分。”
李昭当真不在意。
这才哪儿到哪儿,比起当初,比起黔州,这些根本不值一提,要是这种程度就羞愧难当,她早就不用活了。
周氏一边赔罪,一边偷偷打量李昭,见她一派坦然,神情不似作伪,周氏才第一次把这位曾经的明月公主看在眼里。
说句大不敬的话,她之前从来没看的上李昭。
她家世不显,费劲心机嫁给武国公做续弦,这些年,她服侍夫君,生儿子,伺候婆母,安抚其它三房……她做了那么多,坐稳国公夫人的位置,最初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想过好日子。
她不是第一次见李昭。
在先皇后住持的家宴上,她曾见过这位年轻的公主,生的娇花儿一般,众星捧月,自己比她年长一轮,却要行跪拜礼,她花了半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明月公主出生就有了。
她想,如果她是公主,她一定挑一个家世显赫的夫君,不说四世三公,最起码也得是名门望族,生下孩儿,靠祖辈余荫庇佑,续写门楣光辉。谁谁承想公主竟被下了降头般,看上了个一文不名的寒门。
后来她就在宴会上见不到公主的身影了,每次从旁人口中听说,也总是和驸马成双成对出现,听说公主为驸马洗手作羹汤,她时常困惑,公主身份如此尊贵,何至于此?
再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整个皇城腥风血雨,在处置明月公主的圣旨下发后,她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两个女儿私藏的才子佳人话本全给烧了。
她女儿日后要是如公主这般,她怕是要气死。
谁知世事无常,当初的寒门一跃成为权相,似乎还对休弃的前妻余情未了,她小儿还在谢时晏手底下学字,她开罪不起。好生招待,没问题,但周氏心里依然看不上李昭。
她看不上如菟丝子般,攀附男人过活的女子。
几年流放的苦日子,周氏原以为再见这位曾尊宠无双的公主时,她可能已经畏畏缩缩,不复灵气。
如今对面而处,李昭却一身淡然气质,处变不惊,颇有种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气度。
倒让她生出几分欣赏。
周氏深深看了眼李昭,轻挽住她的手,笑道:“居士宽宏大量,我却不能娇惯家里的浑小子,走,我陪您一同去后院。”
一路上,周氏有意无意,透露不少高门后宅里的秘事。小如张家大媳妇和婆母不合、王家郎君宠妾灭妻,私纳外室;大如赵家嫡子看起来清风朗月,实则是个五毒俱全瘾君子……
不一而足,待她们走到后院,李昭已经把京城几家勋贵摸的七七八八。
戏台子已经搭建就位,周氏携李昭拜见了今天的老寿星,老夫人已古稀之年,眼睛不好,没认出李昭,周氏不多废话,草草寒暄几句,让侍女引李昭到坐席上。
她的坐席位置视野不是最好的,却是最适合她的。右侧刚好一根红漆大柱子,为她挡住一众窥探的视线。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彩衣香衫,侍女身姿轻盈,灵巧地穿梭在酒宴上。觥筹交错间,酒香混合脂粉香,李昭一手执杯盏,一手托腮,冷眼看世间繁华。
她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贵妇们趁着这个天然的交际机会,三五成群,闺中少女依偎在母亲身旁,懵懵懂懂。微风吹过李昭的脸颊,她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吵得她戏文都听不清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居士有礼,小女子仰慕您多时了。”
第23章 珠黄
李昭转头,看到女子面容的那一刻,她瞳孔微缩,一直藏于心中的疑惑迎刃而解。
原来如此。
千种滋味涌上心头,她感到既荒谬,又可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能看到这种伎俩。怪不得,明明两辆车马同去武国公府,怎么会撞道。
看李昭怔怔的神色,女子掩嘴娇笑:“居士怎么这么看我,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闻名不如一见,早就听闻居士大名,如今得见真容,果真如外界所传一般――”
“你找错人了。”
李昭淡淡道,她看向戏台,声音平静而悠远:“你该去找谢时晏,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这出戏此时正唱到中折,青衣的声音愈发婉转缠绵,李昭撑着脸颊,跟着低声浅吟。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她兀自得趣,视周围于无物,女子娇花的容颜瞬间扭曲,她硬生生挤出一抹冷笑,阴阳怪气道:“居士当真沉的住气。”
那语气,十分咬牙切齿。
听闻相爷心念那个被流放的公主,至今不肯娶妻,她一度把李昭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今日来,她一为相爷,二来要亲自看看,这位公主是何方神圣,时隔六年,依然让相爷念念不忘。
果然是个狐媚样子!
李昭无奈,她比眼前的姑娘几乎大一轮,若她早生两年,都能做她的母亲了,她着实没必要和她计较。
为了能好好听完这出戏,李昭正色道:“你真走错地方了,出门左拐,穿过两个抄手游廊,到宴男客的庭院,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若还是找不到,让国公府里的侍女引路,她们都很规矩。”
“不过……”李昭沉吟一会儿,好心提醒,“这时候他们应该在议事,时机不妥。”
谢时晏最厌烦谈正事的时候被打扰,别说跟她长得像,就算真天仙来,他也照样不买账。
外界关于他的传言五花八门,不过有一点倒是公认的――谢相为人清冷,不好女色。
李昭深以为然。
她劝道:“你也别气馁,今日宴会他必定饮酒,待到人三四分醉的时候,他脾气是最好的。你若真有心,趁着夜色,守在廊间小道上,说不定……”
“你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