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李昭说完,张淑柔的面具彻底撕碎,她装不出天真烂漫的样子,冷冷道:“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在跟我炫耀?我不会上你的当,恰恰相反,说的越多,越证明你害怕。”
李昭撑着脸颊,纳罕道,“我害怕什么?”
“你害怕我抢走他。”
扳回一局似地,张淑柔得意地笑了,绕到李昭席前,“我比你年轻,比你貌美,我家世显赫,能为他的仕途保驾护航,我身子康健,能为他生儿育女。”
“我知道他喜吃甜食,喜欢扬州小炒,喜欢抚琴下棋,他喜欢的,我都会,都能做到。”
张淑柔挑剔地看了李昭一眼,目露嘲讽,“你呢?一个人老珠黄的半老徐娘罢了。听说你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相爷可怜你,给你遮风挡雨一片瓦,那是他心怀大义,你可得拎的清自己身份。”
她靠近李昭,压低了声音,“如今上面那位,可不是先皇。”
李昭面无表情听着,甚至中途添了新酒,在对方一大段高谈阔论之后,只简单回了句,“哦。”
她似乎吃多了酒,说话慢吞吞的,“难为你一个小姑娘,豆蔻年华,要模仿我这个人老珠黄的半老徐娘,还得迎合老男人的喜好,实在辛苦。”
只一句话,让趾高气扬的张淑柔瞬间哑声。
李昭心道,况且还迎合错了老男人的喜好。不知打哪儿听说他喜甜食?完全是谬言。谢时晏偏咸口,喜欢吃甜,喜欢江南菜系的人,反而是她。
她撑着头,上下打量起张淑柔,确实和她年轻时有几分神似。尤其是眉眼,眉梢向上微扬,天真又妩媚,连她看了,都有几分恍惚。
她好心给她纠正,“你额头花钿描错了,我平素习惯用四瓣梅花。”
她看的明白,她是在仿当年时兴的桃花妆。
桃花妆,顾名思义,使上此妆容的女子面若桃花,额头三瓣桃花瓣,以此相衬。而她独独把桃花改成梅花,说起来还是绕不开谢时晏。
当年他们赌棋,他棋差一招,为自己簪了足足半年的发髻。
后来谢小郎君不知开窍了还是怎么着,竟对女子额间花钿起了兴趣,可惜手艺不佳,往往弄得一塌糊涂。三瓣桃花,让他经常画的歪斜,为了不毁精心装扮好的妆容,她只得改用梅花。
梅花花瓣小,可用四瓣,这样四四方方凑成一簇,就算歪些也看不出来。
于是她的桃花妆总是夹杂四瓣梅,与旁人格格不入,她却乐在其中。后来京中又时兴起别的妆容,一波又一波,那就和远在黔州李昭没有关系了。
张淑柔不知其中缘故,时隔多年,她得到的小像早模糊,像花钿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她哪儿看的清,只当李昭在嘲讽她。
她冷笑道:“不劳您费心,我今天来,只为通知你一声,识相地,麻利儿从相爷身边滚,如果我出手,后果你承担不起。”
被比自己小十余岁的小姑娘这威胁,李昭哭笑不得,那感觉……就跟小儿拿拳头威胁大人似的,大人不发作,只是不想跟她一般见识。
她不再纠缠,最后隐晦提点道,“他……是崇德十三年的状元郎。”
翻开史书往上数,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有哪个不过弱冠就高中状元,又有哪个状元短短十年就能入阁拜相,权倾朝野。
她一直承认,谢时晏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极有野心的人。
连她都一眼看穿的小把戏,她不信他看不懂,他的失态必有缘由,但一定不是如这个女子所想的一般。
让李昭想不通的是,就算如她所说,自己已韶华不在,可她也有年轻的时候。
她在二八年华,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嫁给谢时晏,那时候的她也是年轻貌美,身份尊贵;她也曾为他洗手做羹汤。可那又如何,依然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弃。
为什么有人会觉得,仿照一个和她七八分相像的女子,就能得到他?
那是她年轻时都做不到的事。
此时,一曲《锁麟囊》已接近尾声,台上彩衣戏子衣袖翻飞,声音愈发凄婉。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第24章 争吵
傍晚,宴会散场,宾客三三两两结伴而出。李昭微醺着,前脚刚迈出府门,相府的马车已停在路边,千升规规矩矩立在马前,李昭就知道,谢时晏已经早她一步出来了。
要不然千升一准儿在撩拨小侍女,哪儿能这么乖巧。
谢时晏轻笑:“你倒是了解他。”
说罢,他衣袖一晃,变戏法似得,骨节分明的手上瞬时多了一个包子。
“劳累一天,先垫垫肚子。”
李昭诧异,微微瞪大眼睛,“这、这是上哪里淘换来的?”
武国公府占地方太大,不能落坐在朱雀街,却也在权贵聚集地,四周都是高门大户,哪里能看到包子这种民间食物。
白乎乎,热腾腾,还冒着白烟。
谢时晏轻勾唇角,不答李昭的话,只矜持道:“秘密。”
按往常,李昭有一肚子冠冕堂的话推辞,可今日国公府的美酒醇香,她饮多了酒,的确腹中空空,借着酒意迷醉,鬼使神差地,她摇摇晃晃伸出手去。
谢时晏笑意更甚,“你慢些吃,别噎着。”
他说着,拿起旁边的茶盏,给李昭续上一杯温水,不冷不热,刚刚入口。
一个肉包子下肚,李昭稍微清醒,想起自己刚刚做的蠢事,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方才,谢谢你。”
谢时晏又一次强调,“你不要跟我讲说些,你我之间,哪用得上‘谢’这个字。”
他敛起嘴角,“我着实蠢笨,想讨好你,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得东施效颦,学当年你待我那样。将心比心,方知你的不易。”
“当年?”李昭脸上泛起一丝疑惑。
当年年少慕艾,她做过不少蠢事,一桩桩一件件她早记不清了,她低声道:“相爷说什么混话,要是连你都自称蠢笨,世上怕没几个聪明人了。”
她不想和他再纠缠当年的事。
谢时晏却一反常态,他续了杯茶,推到李昭身边,淡道,“以往我每次出去应酬,你都会来接我的。”
不管多晚,在回去的马车上,永远会有一个女子浅浅低语,有调好的解酒汤,垫肚子的小食,适口的茶水和温热的锦帕。
当时只觉得厌烦,后来只剩他一个人,宾宴之上推杯换盏,每个人都竭尽所能都讨好他、恭维他。待夜幕降临,宾客四散,在如墨的夜色中,只剩下无边孤寂。
再也没人等他回家,为他亮起一盏灯。
谢时晏眉眼缱眷,他深深看着李昭,想告诉她,他很想她。
在每一个冰冷的良夜。
李昭歪着头,刚好错过他神情。她竭力从过去的碎片中寻找蛛丝马迹,一点一滴,终于,她想起来了。
说来有趣,她最初的念头,是怕他逛花楼。
虽说驸马是个闲职,但谢时晏挂着一个五品修撰的名头,免不了官僚之间交际,他性子冷,不喜应酬,一个月也去不了几次,她从来很放心。
后来翰林院新进一个风流才子,才高八斗,长相俊美,喜好流连勾栏瓦舍,关键是,他和谢时晏十分投缘!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驸马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愁的她睡不着觉。
某天,驸马再次深夜未归,窗台上的蜡烛都到要燃尽了,她一咬牙,当即唤人着衣――她要亲自去接人。
后来人接到了,但他们却大吵一架,谢时晏嫌她多管闲事,她骂他不识好歹,他们冷战很久,最后各退一步,他允许她跟着他,但不许让人知道她的身份――当年谢小郎君可是很要面子的。
后来谢时晏每次应酬,李昭的车架总是悄悄跟在身后,幸好,他洁身自好,没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她后来才明白,她当时完全是杞人忧天了,谢时晏不好色。他不爱华衣,不喜佳肴,不恋美人,唯一真正能让他醉心的,只有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李昭想起今天宴上的小姑娘,信誓旦旦说什么,相爷喜欢抚琴,喜欢下棋……她嘲讽地笑了。
外人都为他外表所迷惑,只当他矜贵清冷,志趣高雅,可扒开他那层皮子,他比谁都世俗。
可惜啊可惜,又惹得一个春闺女娘断了肠。
谢时晏挑眉,“你笑什么?”
莫非她也想起了往事?
李昭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同样的话还给他:“秘密。”
这道南墙她已经撞破了头,且看后来人的手段。
***
马车摇摇晃晃,李昭闭目养神,不知为何,她隐约感觉回程路好漫长。比来时长的多。
耳边隐约传来热闹的嘈杂声,夹杂小贩的吆喝,忽高忽低的喝彩,李昭越发觉得不对劲。
果然,马车停下。她掀开帘子,人已置身晚市之中。华灯初上,斑驳陆离,一派欣然之色。
李昭眉毛都揪成一团,她看向一侧身形颀长的男人,“怎么不回府,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逛晚市。”
谢时晏“唰”地一声打开折扇,锦鲤上的金粉在微黄的灯笼下若隐若现。
他指向河畔一个小摊,微微侧身,“你看那个妇人眼熟么,这么多年过去,姑娘也成娘了。”
李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个卖笔墨纸砚的小摊。上面铺满大大小小的字画,摊主是个年轻妇人,正笑吟吟地揽客,腿边一个豆丁大的小孩儿,抱着她的腿不撒手。
见谢时晏和李昭过来,两人皆样貌不俗,衣着华贵,她笑的更殷勤,弯腰道,“两位有什么需要,书房笔墨,名人字帖,扇面古玩,小店应有尽有!”
谢时晏逡巡一圈,用扇尖指了指,“那个,取过来。”
是空白的扇面。
那妇人忙着殷勤地去拿,谁知这时脚边的小豆丁不干了,一把鼻子一把泪,拖着她的腿不让走。
“娘,糖糖,糖糖,我要吃糖糖。”
小孩口齿不清,哈喇子流在妇人的裙褥上,妇人进退不得,一时顾不上两人,谢时晏逐渐露出不耐之色。
他身居高位惯了,平日寒着张脸,就是朝廷命官也害怕,更别说市井妇人。妇人一个着急,手中猛然用力,小孩儿翻滚着,被推到地上。
“哇――”
刺耳的哭喊冲破天际,妇人却顾不得,忙为谢时晏取扇面,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郎君,您看看可合心意?”
谢时晏神色稍霁,他转身看李昭,却见她不知何时走到一旁,扶起蜷成一团的小豆丁,轻柔为他擦拭眼泪。
“昭昭,你可还记得这个。”
谢时晏献宝似得,把两个空白扇面递到李昭眼前。李昭却不看他,柔和地问小豆丁,“疼么?”
妇人瑟缩着把小孩儿挡在身后,讪讪道:“对不住,打扰贵人了。”
小孩儿低着头,嗫嚅着不敢说话。李昭站起来,问向摊主,“这么冷的天,怎么让小儿也出来一同受罪。”
妇人苦笑道,“实在没有办法,他年纪太小,我不放心把他一人放家里,出来虽然冷点,好歹能照看。”
“你夫君呢,他怎么不见人?”
“他、他……”妇人吞吞吐吐,最后小声道:“他是个赌鬼,官府做主,我们和离了。”
“那怎么不请人帮忙……”
李昭话音未落,便发觉自己话中不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好的条件。就算如她,在黔州那几年,如果没有云蕙照应,她不一定熬的过来。
谢时晏此时插嘴,“何不另嫁?”
他拧眉道,“朝廷鼓励寡妇、弃妇再嫁,你还年轻,另找一个男子过日子不难,何必出来抛头露面谋生。”
他是丞相,自然看的更远,朝廷需要赋税,需要徭役,需要征兵,这些都靠着渊源不断的人口供养,民乃立国之本,他曾推出一系列国策增加人口,其中就包括支持寡妇再嫁。
妇人期期艾艾,“是有媒人上门,但他们只要小妇,却不肯接受小妇的儿子。”
“这有何难。”
谢时晏说道,“把小儿送进附近的育婴堂,自有朝廷替你抚养,你闲暇之余还可以探望,待将来小儿长大报效朝廷,你为娘也与有荣焉……”
“谢时晏!”
不知道那句话刺痛了李昭,她脸色忽地沉下来。
“你说什么混账话,居然让一个母亲送自己的孩子去育婴堂,他还那么小……亏你说得出口,是不是在你眼里,什么都没你的朝廷社稷重要。”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贤书都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昭昭。”谢时晏脸色紧绷,甚至能看出一丝委屈。
“朝廷律法如此,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再说,如今世道艰难,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更是不易,此乃一举两得之计。”他不懂李昭为什么忽然生气。
李昭的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照你这么说,所有的寡妇……不,所有没夫君的女子,都应该把孩子丢到育婴堂,让朝廷代养。”
谢时晏抿嘴唇,固执道,“本应如此。”
“孩子没有父亲,你还要夺走他的母亲,骨肉分离,母子之情,在你眼里都算不得什么,对么。”
“我并无此意,她还是可以探望……”
“好,那我再问你。”
寒风中,李昭的声音好像从喉咙里一字一字挤出来,“如果是你的骨肉呢,如果是你亲生的孩子,你愿意他孤零零被丢在育婴堂,没有爹,没有娘,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你也不在乎么。”
李昭看着他,声音寒如刀。
第25章 三悔
“你不要胡闹。”
谢时晏斜睨一眼一旁瑟瑟发抖的母子,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摊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拉着李昭到河边一僻静处,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淡道:“昭昭,我哪里惹恼了你,你说出来,我改。我们好好说话,你不要乱发脾气。”
“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一句话,刺的李昭险些站不住。
她手扶在一棵老榆树上,仰头看他,“我之前是什么样的,天真?温顺?愚蠢?可笑?”
她冷笑一声,“那要让你失望了,我变不回之前的样子。”
“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刺我么。”
谢时晏深深凝视着她,他伸出手,却被李昭倔强地躲开。
他怔了一下,负手而立,“我们就事论事,明明在说这个妇人,你却怪到我头上,昭昭,这对我不公平。”
“我也在跟你说这对母子,方才,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是你的孩子,你愿意吗?”
谢时晏平静道:“你这个说法不成立,没有如果。一来我没有孩子,二来,若是上天有幸,赐我们一个麟儿,我当举全族之力供养,不会让我的妻儿落到那种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