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谢时晏想起曾经那个和他无缘的孩子,他心里忽地一下,针扎似得,眼里闪过一丝伤痛。
原来她想起了他们未曾出世的麟儿。
他缓和了神色,“育婴堂是朝廷出资设立,从国库拨款,每年派有专人巡查,不会像你说的那般……吃不饱,穿不暖。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太辛苦,有朝廷帮衬,也不阻挡她另觅郎君,何乐而不为。”
李昭别过脸,半明半暗的灯火下,看不清神色。
“照你这么说,没了夫君的女人是不是都该舍了孩子,另觅如意郎君。”
谢时晏颔首,“理当如此。”
怕李昭不理解,他特地解释道,“既然没了夫君,女方必势弱,想好好活下去,定然要再嫁……”
“你也知道女方势弱啊。”李昭幽幽道。她什么也没说,电光火石间,谢时晏忽然懂了她的未竟之语。
“你同她不一样!”
谢时晏厉声反驳,话都险些说不利索,“你、你是尊贵无双的嫡长公主,怎能与这等市井妇人相比!”
“是啊。”李昭自嘲道,“连这等市井妇人,都有官府做主,给出和离书,而我,怕是皇室第一个被休弃的女子。”
“不是这样的!”谢时晏哑声低吼,神色再不复方才的从容。
“当初非我所愿,我已经给你解释过了,待日后给你平反,那张破纸自然不算数。昭昭,我一心向明月,这么多年从未变过,你早晚还是我的妻。”
“我不愿意。”
谢时晏怔了,他顿了顿,扯起一个勉强的笑,“昭昭,你在说什么胡话,快别同我开玩笑了,我听不得。”
李昭把身体靠在背后的老榆树上,支撑自己所有的力气。她看向粼粼的水面,说:“谢时晏,我有没有告诉你一件事。”
谢时晏本能地抗拒,剑眉微蹙,“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府。”
“我后悔了。”
李昭不顾他的脸色,自顾自说起来。
“那天……母后本不让我出来的。可我不听话……我太不乖了,拿了令牌偷溜出来。吃个饭也不安生,非得看什么新科状元打马游街……此为一悔。”
“后来琼林宴上,我不顾礼教拦住你,你说配不上我,是我纠缠不休,没有半分女子的矜持,你怨我恨我……此为二悔。”
“太极殿外,父皇训斥了我,他说你是个入阁的好苗子,日后定大有可为。他说你不会甘心屈就驸马……我没有听,我第一次违抗父皇的命令,此为三悔。”
李昭眼角晶莹,似有泪光划过。
“这六年间,我日夜都在菩萨前赎罪忏悔,我好后悔没有听父皇母后的话,我是个不孝女,生前未尽孝道,违拗他们心意嫁你,二老走后,我连皇陵都未曾拜过。”
“谋逆当诛,我时常在想,当初既已判了我谋逆罪,何不杀了我一了百了……”
“够了!”谢时晏手上青筋暴起,他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你喝醉了,这些胡言乱语,我不会计较的。”
他强硬抓住李昭胳膊,“走,我送你回府。”
“你别碰我。”李昭愤然挣脱他的钳制,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现在你还要自欺欺人么。”
“如意糕,锦鲤扇,小摊,晚市……这些旧物,你可以一个个找出来,曾经的场景,你可以一个个复刻,你甚至可以让死去的李老二的手艺传承,但你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不会变了!”
李昭觉得自己当真醉了,明知这些话不应说,她还是要说,就让她痛痛快快耍一次酒疯罢。
“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在宗人府受苦的时候你不在,我在黔州流放的时候你不在,现在你……呵,功成名就了,翻出这些旧物,你说要补偿我?”
“你所谓的补偿,就在过去的余烬里挑挑拣拣,按照你的心意,让我陪你再续演一场故剑情深,郎情妾意的戏码。你补偿的根本不是我,是曾经的你自己!”
“你一直都是这么自以为是,你说你一心向明月,为何偏偏……要把明月拉进渠沟里呢。”
李昭颤抖着嘴唇,她还想说,她想说,要不你放我回黔州吧,纵使再不好也好过京城的刀霜严寒。可话到嘴边,她又想起她的安儿,委屈,无奈……心中万般滋味,她什么都讲不出。
滚烫的眼泪簌簌而下,她闭上眼,哽咽道,“你放过我吧。”
李昭觉得,说完这些话,好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似乎真醉了,头脑发晕,两腿发软。她背靠着老榆树,身体慢慢往下滑。
她好累。
谢时晏目眦欲裂,猛然抱住她软下的身体,“来人――”
***
深夜相府,灯火通明。
乔府医施完针,对着面容阴沉的谢时晏道,“殿下急火攻心,待老朽开几帖清心去火的方子,好生温养便是。”
他看着躺在榻上的李昭,即使昏迷着,却还蹙着眉头,眼角泪痕未干,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
“嗳……”乔府医长叹一口气,明明之前养的好好的,怎么又成这幅样子,一个月又白搭了。
他隐晦提点道,“相爷,殿下这是心病,药石只医身,治标不治本。殿下身子不好,平日里,您多担待。”
“这心一通啊,身体自然就好了。反之,若心气不顺,就算一时治好,恐怕将来也是药石罔医啊!”
“我知道了。”谢时晏哑声道,他一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昏黄的烛光跳跃,他挽起袖子,走向旁边的铜盆。
哗啦哗啦的水流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他弯腰,把温热的帕子贴在李昭额头,深深凝望着她。
一遍又一遍。
忽然,他伸出指腹,想蹭一蹭她的脸颊,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他却蓦地停了。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接着是千升恭谨的声音:“相爷,青厌大人来信。”
“从黔州那边来的。”
“轰隆”一声巨响,闪电乍起,映衬出谢时晏乌黑的瞳孔。
――下雨了。
第26章 放下
雨水滴答,从房檐滑落,潮湿的青石板路上,响起侍女急促的脚步声。
云蕙急匆匆打开房门,把托盘往旁边一放,上前撩起床幔。
“殿下,今日感觉如何,要不要再请乔府医过来一趟?”
李昭揉了揉脑袋,她作势起身,却被云蕙急忙按下,“地面寒气重,当心着凉,您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就成。”
“哪儿有那么娇气。”李昭苦笑一声,“天天闷在房间里,没病都捂出病来了。”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云蕙急声反驳,“没影儿的事,别乱讲!乔府医都说了,您只是郁结于心,修养两天就好了,不碍事。”
说着,云蕙拍拍胸脯,似乎心有余悸,“那天当真吓死奴婢了,相爷脸色好像好吃人一般,我还以为您怎么了。”
“唉――我现在想想,这来京城才几天,您已经发病三次,还不如在黔州。”
李昭忽然问道,“怎么不见谢时晏?”
从她醒来,一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曾在她院子里养伤,饮食起居皆在此处,现在只剩下两件旧时衣衫,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
“相爷这段时间很忙,似乎是……春闱?”
云蕙回忆道,“这两天前院热闹的很,求学的,送礼的,我昨天出了一趟门,险些给我堵门口,还是从侧门悄悄溜进来的。”
云蕙吹了吹托盘上的汤药,递给李昭,“那天究竟怎么了,您怎么忽然又发病了,去的时候明明好好的。”
李昭垂下头,用汤匙一点一点搅拌汤药,过了半晌,她道,“我忘了。”
“啊?”云蕙惊讶,用手贴贴李昭的额头,“莫非烧坏了脑子,我、我这就去请乔府医。”
李昭一把拉住她,“别闹,你真有闲心,把我前几天没做完的小衣给缝了吧。”
不等云蕙小脸儿皱成一团,李昭正色道,“我真记不清了,我好像喝多了酒,然后做了一个梦,梦醒来什么都忘了。”
李昭话说一半。
她确实对那天的记忆模糊。她记得谢时晏非要拉她逛夜市,他找到了他们曾买过扇面的摊子,摊主是一个年轻妇人,带着一个孩子。后来孩子哭了,她和谢时晏大吵一架,再然后她一觉醒来,就看到了熟悉的床幔。
至于他们到底吵了什么,却像有一层模糊的迷雾,她似乎记得,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心中酸涩难当,她――她应是很伤心的。
她隐约感觉发生了一些事,醒来后,也曾想过找谢时晏,可之前恨不得时刻黏在她这里的谢时晏却不见踪影。
他好像在躲她。
“我们去趟大相国寺。”李昭忽然说道。
云蕙眼睛微微放大,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前两天还下雨,天寒地冻,等天气暖和点再去吧。”
李昭看向窗棂,滴滴露珠从嫩叶上滑落,落进泥土里。
她的声音幽远而空灵,“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相府。”
圣旨本来就是传她去大相国寺祈福,要不是卷进贡品失窃案,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在相府叨扰多天。
“如今贡品案已查清楚,我们也该回我们该去的地方了。”
“可是……可是……”云蕙憋红了脸,她想说相府也很好,有厉害的府医,不管什么珍贵的药材都能寻来,有舒适的瓦舍,有温暖的炭火,日子要比寺庙好过太多。
云蕙底层出身,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只认为,吃饱穿暖,生病有药,已经是人生大幸。
“可是您不是说,相爷……相爷可以为我们翻案。”
“翻案,看的是圣心。”
李昭静静看着窗外,“他谢时晏,现在还代表不了圣心。”
她现在心里很乱,她不知道她的选择是否正确,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回黔州――她想安儿了。
云蕙最终没拗的过李昭,她翻出了最厚实的狐裘披风,一团白绒毛把李昭的小脸衬托的更加羸弱。
出乎意料的是,原以为出府会纠缠一番,没想到守卫竟没有阻拦,只是在出门的时候,硬要跟在车架后面。
“相爷有令,刺客尚未全部落网,命我等贴身保护殿下的安全。”
李昭想了想,她不欲为难下人,只道:“你在后面悄悄跟着便是,刀剑无眼,不要冲撞佛祖。”
“是”
一辆马车从相府侧门遥遥远去,越来越小,逐渐成了一点,台阶之上,挺拔修长的男子负手而立,风吹起他宽大衣袖,寂寥萧瑟。
“相爷,要不要跟上殿下……”
“跟上做什么,恶心她么?”
谢时晏淡淡道,他看着远去的车马,一张俊脸苍白到病态。
“相爷为何不向殿下好好解释一番,把当年……当年的事坦诚布公谈谈,您知道的,殿下向来心软。”
千升为谢时晏撑着伞,冷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吹到衣襟里,好像血液都冷凝了。
谢时晏没有说话,他凝望远方,直到李昭的车马消失不见,蒙蒙细雨斜打在削瘦的脸颊,刮的人生疼。
她的眼泪,昨晚拿到黔州的回信,白纸黑字,宛若千斤,重重压在他身上。
他像溺水的人,四周是漆黑的一片死水,令人窒息地,憋闷至极,喘不上来气,什么也说不出――连句求救都喊不出。
她说的对,他好像从来都是,自以为是。
他想,她没错,她应该怨他的。在宗人府,在黔州,在她深陷泥沼的每一刻,她挣扎求救的每一刻,她是不是也曾这般绝望?
而他呢,他所有的布局,所有的愧疚,所有的弥补,所有的情深……在迟了六年之后,于她而言,皆成了一种虚与委蛇的负担――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她不要他了。
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解释半句。
谢时晏的眼底布满红纹,那熬了一夜的恶果。喉头涌动,他压下喉间血气翻涌,哑声问:“刺客都吐出来了么。”
“昨晚死了一个,剩下的关大人还在审。都是些硬骨头,难啃得很。”
“备车,去刑部。”
落子无悔,或许在他作出选择的那一刻,结局就早已注定了,而他现在要做的、他只能做的,只有一条路――不能回头。
风卷起谢时晏如墨的长发,和着宽大的袖袍。他坚定地,朝着高门长阶,一步一步走上去。
――――――
山路蜿蜒,经过一个时辰路程,终于到了大相国寺。金顶朱门,寺院门口一尊青铜大鼎,上方香火缭绕,端的是皇家寺庙的气度与不凡。
先皇后爱礼佛,李昭自幼跟随母后常来这里,并与元空大师结成忘年交,如今阔别多年,再次见到熟悉的青砖绿瓦,心中滋味万千。
云蕙自发在外面等,迎李昭的是个圆头小沙弥,她之前未曾见过。小沙弥绷着脸,双手合十,“施主在这里稍等片刻,待小僧去请师父。”
李昭含笑应诺,她像之前一样,点了三炷香,站在镀满金身的释迦摩尼像前。佛祖半阖着眼,悲悯世人。
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可李昭却感觉自己游荡在水中央,前后左右都望不到头,哪里会有岸呢。
她想她是个没有佛根的人,在黔州六年,翻遍了佛经,自以为心如止水,结果回京一下子原形毕露――三次发病,她在想是不是上苍在警告她,莫恋红尘。
可她已陷入太深,无法逃脱。
“一别多年,贵人清减许多。”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昭转身,见一佝偻老僧,他身量瘦小,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沧桑的皱纹,眼睛小而亮,有种洞若观火的通透清明。
“元空大师。”李昭的声音带着怀念,“您的风采依然不减当年。”
“哈哈哈哈,老喽。”元空笑的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李昭,道:“贵人有心事。”
是肯定的语气。
李昭苦笑一声,还不等她开口,元空便道,“许久不见,今日和贵人手谈一局,如何?”
李昭没有不应的道理,她自幼对棋道精通,就算是当时名满天下的状元郎,也不是她的对手。坐在棋局旁边,她手执起白子,对元空颔首,“大师,您请。”
“贵人,下棋须得心专。”
元空笑呵呵,随意把黑子放在天元的位置,眼睛直直扫向李昭,“您心不静。”
李昭垂下眼眸,轻声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实为有事相求。”
“洗耳恭听。”
李昭指尖摩挲着圆润的棋子,缓缓开口,把圣上谕旨,宣召回京祈福的事一一道来。最后她道:“恐怕要叨扰大师一段时间,不知可否方便。”